在情緒高昂到近乎暴動的人群中,倏然一隊人馬衝出。歐陽青雲正眼觀八路,出手推一把何八,何八迴神一看,脫口而出:“二哥!”


    陳二猛然勒馬,馬匹的前蹄在空中高高揚起,律地一聲調轉方向:“八弟!”


    總算碰了頭,何八急急問:“咱們的人呢?”


    陳二現在身邊隻帶了二十多人,他那張平凡普通、滿是市井氣的麵孔現在滿是凝重,自然知道大事不妙,道:“老大說紀大人要先見我,於是我把手頭的人馬交給他,就從三門峽趕過來。剛進城就發現不對,順著人潮直接來了這裏。現在怎麽迴事?為什麽清河公主會在鍾樓上?”


    燕然公開露麵,絕不可能是燕疏計劃的一部分。


    何八心頭沉重,苦澀道:“這……恐怕就要問紀大人了。”


    兩人說話的功夫,百姓又齊齊朝著東城門湧去了。紀桓安排在人群中的幾個鄉兵,帶頭喊出清河公主方才說的“鏟除呂黨、斬滅奸佞”,這八個字儼然成了一句口號,徹底點燃百姓的情緒,民眾氣勢如潮湧向了戰場——東城門。


    話不多說,數人奔赴鍾樓先找正主。陳二好歹還掛著漕運司通判的官銜,糊弄鄉兵的守衛還不容易。


    此時鍾樓之上,紀桓和燕然正在注視不遠處城牆上發生的一切。呂氏的家兵早已手足無措,要知道衝上來的百姓中,甚至還有他們的親人朋友。加上被清河公主的駕臨所震懾,家兵幾乎沒怎麽抵抗。


    官兵混在人群中,按紀桓的吩咐,一遍遍重複:“棄械不殺——放下武器——公主殿下有令——投降的不殺——”


    摧枯拉朽般,東城門轉入鄉兵的控製,死傷很少。


    紀桓收迴目光,側過臉,恰與陳二打了一個照麵。


    陳二已近中年,他多年在陝州做一個小小的主簿,平日不像錢老大一般得以養尊處優,年紀看上去更大。他習慣了不漏鋒芒,正色時有一種飽經風霜的沉穩可靠。


    竹石跟在紀桓旁邊,這才後知後覺,驚訝在三門峽搭救他,送他去洛陽尋求洛陽王幫助的陳主簿,竟是個深藏不漏的臥底……這個世界怎麽了?知州薑大人不久便有了同感。


    “陳二先生?”紀桓道。


    陳二抱拳一揖,見過紀桓,便道:“紀大人,您今日如此行事為何意?主子要是知道了……”


    紀桓道:“他要是知道了,會怪罪我。”


    陳二沒出聲,心想“怪罪”實在談不上,隻是你紀桓這樣一來,跟背叛他又有何區別,要小疏如何待你……可憐他心中最在乎的,也不過就是你和清河公主這個妹妹!


    不過心情最複雜卻還數何八,這才分開兩三個時辰,燕然身上如同覆上了千年霜雪。


    何八輕聲道:“殿下。”


    燕然死死抿著嘴唇,盡力控製自己的麵無表情,半晌後,才終於抽著氣發出一聲笑,恨聲道:“小何子,你騙我騙得好苦!”


    紀桓蹙眉。


    “為什麽要哄我騙我離開京城?小何子,我寧願一輩子關在那個大牢籠裏,都不要現在這樣!”淚水湧出眼眶,燕然一指不遠處的城牆,揚聲質問在場的所有人:“以前不好嗎?鬧成現在這樣,就是你們想要的?”


    整座城都在失控,一切亂了套。


    何八深深地低下頭去:“殿下……”


    燕然克製不住委屈而來的戾氣,還要發作,手臂卻被人一把抓住。


    紀桓高出燕然一頭,冷冷道:“清河,夠了。”他現在不能放任燕然無理取鬧,又轉而問陳二:“錢老大過來還要多久?”


    陳二道:“至多半個時辰。”


    紀桓略一點頭,說:“何公公,等這邊局勢定下來,你帶上幾個高手,送公主迴京城。”


    燕然一聽,立刻道:“你呢?”


    紀桓放開禁錮燕然胳膊的手,長長出了一口氣,而燕然揚著臉看他,眼中有憤怒、悲傷、痛苦,以及明晃晃遮不住的關心。這對視的一瞬,令愧疚猛地湧上了紀桓心頭,隻是很快,又硬生生壓抑下去。


    “我是官員,沒有皇上的指令不可迴京。”紀桓壓低了一點聲音,“如今的京城恐怕比陝州更危險……燕然,你須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別再發小孩脾氣,等到了隆冬你就及笄了,再不是小姑娘了。”


    他這話說得算不上透徹,燕然心中一個咯噔,方才意識到,如今隻有紀桓和她是一塊兒的。其餘包括何八在內的人,都是要幫助燕疏奪取皇位的,且不論她到底要不要上位,燕疏登基了,父皇怎麽辦?


    她能讓那個隻接觸過兩次的哥哥,篡位?


    這時,紀桓忽地伸手,修長的手指捋過燕然被風吹散的鬢發,輕聲道:“你自個兒好好想想……究竟要什麽。”


    很快,紀桓讓薑平和何八先護送清河公主迴知州衙門,也為返迴京城打點一番。


    呂氏的家兵全數被陝州百姓的力量所震懾,城牆進入了官府的控製,然而鄉兵到底太弱,呂怒率領兩萬兵馬過來,遠遠不是百姓能抵擋的,還必須做一番防禦布置和招安準備。


    是時,日光已經不再猛烈,隱隱西頹。小半個時辰後,錢老大率領三百餘人來到城牆下。局勢大改,紀桓和參軍正在城牆上,指揮鄉兵收拾家兵丟下的刀劍武器,以及準備防城用的滾木和鐵釘。


    陝州城的百姓來得快去得快,城內還有幾百鄉兵,正在維持城中秩序,安撫百姓的情緒。


    至於呂宅,經過上千民眾的破壞和洗劫,眼下已是慘不忍睹,明恩公和長陽侯等人,統統被活抓了起來,扣押在了鍾樓內。明恩公沉屙纏身數月,在暴.亂時直接背過了氣去,消息報上,紀桓立刻派人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為明恩公續命。命勉強吊上,還有一口氣,紀桓就派兩個人看著明恩公,顯然也沒有高床暖枕伺候的打算。


    錢老大所帶的人,無一不是策馬而來,其中不乏紀桓認識的麵孔,比如兇神惡煞的王五,又比如嬉皮笑臉的羅六。


    這三百人馬,威風赫赫來到城門下,光明正大打上了洛陽王的大旗。紀桓見了,心忖燕疏果真謀劃深遠,當初燕霖“救他”,從洛陽趕往三門峽剿匪,最後以黑風寨投降洛陽王作為收場,竟是在為了今天做好準備。


    黑風寨早就號稱由洛陽王的人駐紮控製,眼下搖身一變,自然成了名正言順的洛陽王兵馬。出現在城頭,恰好可以配合洛陽王的勤王軍,呂氏如此狗急跳牆,隻是進了圈套。


    想通這一點,紀桓索性把守城的重擔暫且轉交給了錢老大,他自認隻是文人,這些事情做來未必有王五羅六周全。他也不隱瞞拿下家兵的過程,向幾人強調:“開封府的府兵同樣是大燕的兵馬,不是呂氏的,弄清這一點。攻城一事,絕不可硬來,以免傷及太多無辜性命。”


    王五最是不以為然,忍不住嘀咕:“打仗哪能不死人?你以為在寫詩哦!”


    紀桓苦笑著搖頭:“上兵伐謀,攻心為上。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


    王五瞪大眼睛,齜牙。


    羅六笑道:“孫子兵法……紀大人,我們一定放在心上。”


    紀桓知道王五和羅六頗有將才,燕疏才一直把他們放在三門峽。人手雖然不過三百,但個個有幾把刷子,全然不是普通的士兵能比的,何況守城的城牆上,原本需要的人就不多,後備和跑腿還有鄉兵可以使喚,實在不用他擔心什麽。


    紀桓卸任後,便轉入城牆邊的角樓,找參軍要了一間屋子,備齊筆墨紙硯,準備立刻將這邊的事態寫清楚,奏稟京城。他寫完一封,天色已暗,點了燈,略一思忖,開始著手寫第二封——給燕疏的私信。


    陳二走了進來。


    紀桓停下筆,便問:“外頭怎麽樣了?”


    陳二道:“準備就緒。”


    紀桓望了一會兒外頭的天色,道:“但願是燕霖的兵馬先來……”


    “大人放心,這戰一定能拿下。”陳二轉而道,“隻是紀大人不和公主迴京,要打算留在陝州做什麽?”


    聞言,紀桓捏著手中的毛筆,手腕一轉,倒是低聲笑了。


    “呂氏眼看要倒台,陝州等於成了一塊留給人刮分的肥肉。”他慢吞吞說,有些一點點揭穿的意思,“談笑風生樓在洛寧縣圈下了一半的地,錢老大又在這裏,顯然是準備好了,要讓‘江公子’取代呂氏,成為此地的新門閥。”


    陳二在心中無聲歎息。


    紀桓揚手,向陳二晃了晃方才所寫的長信,顯然是打算呈給皇帝的:“我不走,京中要拾掇剛剛發生過大亂的陝州,皇上必然會任命我全權處理一些事宜,畢竟我曾是得罪呂氏的出頭鳥,而知州卻曾是呂家的女婿。”


    陳二也是歎服,他苦笑:“看來紀大人很清楚我們的打算,不公平啊,我們卻不知道大人想做什麽。”


    “哦,你想知道?”


    紀桓麵容沉靜,眼眸深幽,在陳二的屏息中,淡淡道:“我要的很簡單。”他已經想得足夠清楚,所以能夠堅定而明白地說出口,甚至還帶一點笑意:“我要燕疏坐不上那個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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