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然可以拒絕。


    然而紀桓也可以就此長跪不起。竹石跑過來,張口就是怒氣衝衝的哭腔:“清河,你做什麽!快讓少爺起來呀!”


    燕然一動不動,眼中不知不覺又含滿了淚。這邊對峙了許久,曲平曲直不知如何是好,都有些手足無措了。竹石眼看要忍不住以上犯下的衝動,卻見燕然哽咽著,別過臉去,恍惚著含糊道:“好……好……”


    她轉身,不看任何人,浮虛的腳步幾乎是發飄進了屋內。眾人眼見著她進門後,伸手扶住了一根木柱,大概先前哭得太厲害,燕然幾乎有了嘔吐的衝動,緩了許久,才強撐著坐下了,蒼白的小臉沒有一絲血色。


    未幾,紀桓也走了進來。


    所有人迴到屋內,一室靜默。


    紀桓眼下的平靜甚至顯得可怕,他問:“調兵了嗎?”


    薑平緊張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方道:“還、還沒,不知道怎麽弄。”


    “鄉兵總人數多少,調集需要多長時間。”


    “一千一百餘人,大概半個時辰吧。”


    “撥八百人,前去包圍呂氏祖宅,餘下三百多人,盡數調到衙門來。”紀桓有條不紊地說,顯然心中已有對策,補充道:“盡量挑身強體壯的去呂氏祖宅外,圍而不攻,讓體弱多病的都來衙門。”


    薑平見紀桓神色,知道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也不多問,立刻寫了調兵的手令,加上官印,令衙門的差役調人。而紀桓看了燕然一眼,吩咐竹石去綢緞鋪子買一套成衣,挑最鮮豔最華美的衣裳。


    屋裏沒其他女人,要給清河跑腿,竹石還有些憤憤,但見紀桓神情中隱隱透出的疲倦,還是乖乖去了。


    燕然隻花了一點時間,便收拾好了情緒。在場這麽多人,公主殿下的高傲讓她不可能一直哭哭啼啼下去,她開口便說:“我已經答應了,你想怎麽做?”


    紀桓取出早早備好的陝州城防圖,鋪開。


    燕然臉上淚痕猶在,長長出了一口氣,走到紀桓身邊。紀桓示意薑平也過來,手指在城防圖上一點,低聲問:“城牆的角樓上可有鍾鼓?”


    薑平道:“沒,但有鍾樓,就在東城門邊上。”


    “現在城門和城牆上,守衛的都是呂氏的人?人手如何分布的?”


    這些薑平倒是聽陝州參軍說過,點了點頭,道:“四個城門上守著的都是家兵,以城東的兵最多,足有八百。其他三個門,莫約分布了四五百人。哦,另外還有三百人去了漕運司。剩下的,就應當還在祖宅。紀大人,你派八百鄉兵去包圍呂宅,倒確實可以拚一把,隻是恐怕死傷也多……”


    他沒說,陝州的鄉兵一向懼怕氣焰囂張的呂氏家兵,就怕不敢打上去。


    東城門是洛陽王的軍隊來的方向。


    紀桓心想,東城門有八百人,不算多。以呂氏的龐大家業,家兵也不過養了兩千多號人。


    他垂眸思忖須臾,抬眸看向燕然,話語在喉間停留了稍許,才平靜道:“無論呂氏的家兵還是開封府兵,都是大燕的子民。過往十八年國泰民安,小老百姓不會依附造反的逆賊。要控製陝州城,其實最先應該拿下的,是陝州的百姓……”


    民為一切之本。


    而無論是呂氏還是燕疏,都沒有控製陝州的百姓。


    薑平一聽,頓覺腦中清醒了許多。對啊,這些年皇帝也就是修修道,奉行無為,施行的國策是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大燕的憂患全在邊關,所統治的大半國土都算得上國泰民安,少有百姓不滿官府到了想要造反的地步。


    呂氏調用的家兵和府兵,隻是習慣了聽命從事,多半不會像薑平一樣能夠意識到外戚在造反。而整個陝州城的百姓,更是壓根不明白,為什麽好端端就封城了?他們沒有意識到呂氏的行為意味著什麽。


    燕然心思剔透,凝神一想,立刻明白過來:“你讓竹石去購置衣服……是要我站出來?”


    紀桓輕輕點頭,又鄭重其事對薑平道:“公主殿下的身份,還需要薑大人為整個陝州城說明。”至少對於陝州的百姓來說,知州大人有一定的權威。


    薑平隻覺得腦中轟隆一響,腿又有些軟了。


    轉眼過了一刻鍾,竹石麻利兒地跑迴了衙門。他花了二十兩,直接把縣衙對街的綢緞鋪子中最繁複昂貴的衣服帶了迴來。一般女子衣物最複雜不過嫁衣,竹石挑選的衣服乍看很像新娘出嫁的衣裳,層層疊疊,寬大的袖子,長長的裙擺,展衣一抖,華美的流光在衣料上掠過。掌櫃的說,他們店裏的衣服,通常隻有姓呂的能買得起。


    竹石知道清河公主一慣的喜好,挑的明亮而不豔俗的桃紅色,染色偏一點粉。店家還送了兩件桃木首飾,做工細致,色彩鮮豔,雕刻了兩朵桃花。


    紀桓掃了一眼,沒說話。


    燕然冷笑一下,明白了紀桓的意思。她最愛的明泓哥哥想兵不血刃拿下陝州,缺一個皇室的代表,需得由她站出來代表正統的大燕皇權。正是如此,方才不惜以下跪相逼。


    燕然眼眶又猛地一紅,劈手便從竹石手中拿走衣裳,一聲不吭轉入內堂。


    不消片刻,燕然穿戴整齊出來,換上了明亮的桃紅長裙,還動手重梳了長發。她容貌的美豔得過分,出門在外不想惹人眼球,就故意不多做打扮。原先隻是簡單盤鬟於頂,用一根鎏金長簪束了小半頭發,任由餘下的順滑烏絲披散,發式與尋常人家的少女一般無二。而現在,燕然將一頭烏絲盡數高高挽起,梳作朝雲近香髻,修長的脖頸展露無遺,高貴之餘,兩鬢的自然垂落的發絲又為她點上一抹嬌俏。雖然發飾少得可憐,可她又哪裏需要金銀珠玉來修飾?


    人麵桃花相映紅。


    時近入冬,她卻嫣然如春。


    這身桃紅華衣穿在燕然身上,簡直明豔得可以令人忘了唿吸。在場的幾個差役,先前還有對這兇巴巴的絕色美人身份存疑的,現在一看,鳳凰展翅般的華彩,不是大燕最尊貴的公主殿下,還能是誰?


    一個王朝的統治是否牢固,很大程度可以由黎民百姓對皇室的崇拜來反應。


    而燕然本就是如今的皇室之中,最能吸引民眾好感的人。


    未幾,外頭傳來一陣喧嘩,是召集的陝州鄉兵到了。衙門大開,三百來號鄉兵幾乎要擠滿整個知州衙門府,果然近半都是四五十歲的年紀的,光看麵色就知體弱多病。外頭還聚了一批好事的百姓。


    鄉兵平日不加訓練,壓根沒有一絲軍旅的意識,現在來了衙門後,紛紛竊竊交談了起來,猜測事態,表達對封城的不安,一道道聲音匯成馬蜂般的嘈雜。


    紀桓讓參軍把外麵的鳴冤鼓搬了進來,擂鼓。


    整個衙門轉瞬安靜。鄉兵說到底隻是無權無勢的老百姓,鼓聲的震懾對他們立竿見影,齊齊一看,隻見知州薑平站在台階上,擺好了官架子,沉聲道:“肅靜,統統都給本官肅靜!”


    三百鄉兵被薑平的官威鎮住,一個個噤聲,緊接著卻見薑平彎下腰,往大門旁邊一閃,作出了兢兢業業迎接大人物的樣子。三百人又摒聲看去,見一人華貴雍容走了出來。


    那台階分明不高,燕然卻自然而然成了高高在上的樣子,仿佛有光束流連在身上,硬生生讓一旁的薑平顯得更加卑微。紀桓站在她身後,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巧妙地立在了陰影中。


    他在一陣悵然的苦痛中清楚的意識到,如若燕然有一天成為了天下的主宰,那麽這個女孩的身邊,就再也不該有並肩之人。


    就在此時,驀然一朵巨大的紫色煙火在空中炸開,這朵煙花躥地極高,光芒一瞬而過卻燦爛奪目。


    眾人方才得以從燕然炫目的美麗中迴神。


    曲直在紀桓背後道:“信號。”


    曲平補充:“是得手了。”


    煙火從西邊放出,是三門峽和漕運司所在的位置——錢老大前去通知陳二盡快出手,看來漕運司已經落入了燕疏心腹手中。紀桓飛快地做出種種判斷,黑風寨的人十有□□已經渡過黃河,正在從三門峽進入陝州……西城門多半已經告破。


    忽地,燕然猛地扭過頭,她清亮的眸子還帶著稚子般的天真無辜,與門後紀桓的視線在空中匯過。


    紀桓強自硬著心腸,輕輕點了點頭。薑平牙齒打著顫,終於高聲宣布:“此乃清河公主,見到殿下在此,還不速速下跪,參見公主?!”


    在場的人聽明白了後,立刻跪倒了一片,外頭圍觀的百姓也都紛紛跪下,惶恐驚訝地伏倒:“這是公主殿下……”


    “清河公主!”


    “公主殿下來了……”


    清河公主燕然出現在了陝州城!


    這個消息如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泊,以知州衙門為中心,飛快地在城中擴散開。紀桓尚且怕百姓的口口相傳來得太慢,隻留下一百多人保護燕然,命那些遲鈍老弱的鄉兵分散進入城中,專門宣告陝州的父老鄉親們,皇帝最寵愛的清河公主進入了陝州城——外戚呂氏封城,正是狠毒的賢貴妃要秘密殺死孝元皇後留在的唯一骨肉!


    百姓不用明白尊貴的公主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呂氏封城以謀害公主這個消息,就足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激起滿城百姓的憤怒!


    圍住呂氏祖宅的一千鄉兵隊伍中,很快加入了自發前來的陝州平民。


    外戚在此地發家,卻不得人心,近十年來的作威作福仗勢欺人,更是引起了陝州百姓的諸多不滿,而現在,這種強忍不發的不滿化作了強烈的憤懣,讓呂氏祖宅被很快重重人牆所包圍。


    百姓人多勢眾,有人領頭叫囂:“公主殿下在城內,知州都說了呂狗是反賊,大夥兒殺了呂狗!為國除害!”


    在上千人的附和中,終於有人自發按捺不住衝進去,當第一個呂氏家兵的刀刃穿透一個鄉兵的胸膛時,鮮血如火焰焚燒了所有人的理智,百姓顧不上血肉之軀,如潮水湧入了呂宅。


    而早在小半個時辰前,鄉兵一抵達呂宅之外,歐陽青雲知道是紀桓有所行動,張口就胡亂遊說明恩公和長陽侯立刻召迴部分守城的家兵。緊著他也不管成敗,借著去茅房的理由脫身而出,在何八的保護下出了呂宅。


    兩人逆著越來越洶湧的人流,發現整個陝州城都好像失控了,抓過一個小夥子問發生了什麽,隻聽:“呂賊要造反!他們要殺了公主殿下!我們要保護殿下的安危!”


    造反是沒錯……清河公主深受民間愛戴,要保護也沒錯……可是,誰告訴他們呂氏要殺清河公主了?!他們壓根就不知道清河公主在!


    歐陽青雲一陣心驚,和何八麵麵相覷,然而他們尚未追問小夥子哪兒來的消息,現在怎麽迴事,便聽見有人敲著銅鑼扯著嗓子道:“殿下去了東城門!殿下去東城門了!呂狗封城不讓保護殿下的軍隊進來!大夥兒快去城東保護公主!”


    歐陽青雲和何八二話不說,往城東趕。陝州城亂作了一團。這才多久,所有呂氏族下的財產,數不勝數的門麵鋪子居然被百姓理所當然地打劫強搶了起來,城中幾乎無差別地攻擊著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門閥的一切。


    法不責眾永遠可以挑起黎民的劣根性。


    何八中途搶了兩匹馬,和歐陽青雲一路策馬,都不需要問路,順著明顯的人流便能夠追蹤到公主殿下的蹤跡。當他們勒馬停下時,才發現清河公主來的不是城門,而是距離城門不遠的鍾樓。


    何八高踞馬上,仰頭望去,喃喃:“怎麽會這樣……”


    鍾樓之上,鮮豔的桃紅衣擺隨風吹動,仿佛成了天地間最明媚的一抹顏色,無數的百姓在鍾樓下虔誠地追逐清河公主的身影。鍾樓並非要地,壓根沒有呂氏的人把守,燕然身邊現在除了一百多鄉兵,還有曲直曲平這樣的武林高手在,自然毫無阻攔便輕易登上了樓。


    紀桓站在燕然身邊,從他們的角度和距離,可以清晰地望見東城門的城牆上把守的兵卒,甚至看到他們臉上現在的無措和恐懼。


    風吹亂了紀桓的鬢發。


    他溫文爾雅的,甚至接近慈悲的,注視著發生的一切,淡淡道:“鳴鍾。”


    咚——咚——咚——


    古老而碩大的青銅鍾發出九聲巨響,擴散全城,九九歸一,象征天下一統,嗡嗡的餘音久久不息。


    燕然是親手推動的沉木來敲鍾,耳朵震得發麻,卻仍是咬著牙敲完了。她立在鍾樓之上,尚在餘震中的耳朵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視線甚至都有些恍惚,望過去,腳下是無數的樓房建築,密密麻麻傾城而出的人群,仿佛整個天下都已經處在她的眼底。


    她帶著高不可攀的皇家威儀,宣告整個陝州城:“呂氏謀逆——大燕子民,請隨清河鏟除呂黨——斬滅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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