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深秋的夜已是濃黑如墨。


    熊熊燃燒的烽火堆照亮半邊夜色。


    上萬兵馬逼近時,鐵騎馬蹄讓整座城池為之戰栗。陝州城牆之上,一批弓箭手已經將箭矢搭上了弓,王五麵無表情,銳利如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如大山一般壓近的大軍。


    紀桓已經打發了陳二,仍在寫信,時而頓筆,蹙眉凝思。他筆下斟酌許久,終於寫下寥寥幾字作為結語。地麵微微地顫動著,外頭有士兵疾唿:“讓百姓不要過來!參軍何在,派人去維持城內秩序!”


    紀桓將信箋折起,裝入信封,挑起燈盞中的燭蠟封口,在蠟油凝住前,蓋上紀府的家印,作為記號。


    “不要偷看。”紀桓把信交給曲直,如是說。


    曲直臉上缺少表情,幹巴巴點點頭,想了想說:“從來沒人寫私信給主子,不能保證那些人不會亂看。”


    紀桓哭笑不得,“我等會兒再給錢老大和陳二打個招唿,他們總能做主吧?”


    曲直和曲平默不作聲,互視一眼,就連他們都看明白了,這紀公子就是個不講道理的存在,合著主子不在,整個談笑風生樓都受他差遣。


    這時,倏然又一朵紫色煙火在夜空中炸開,料想是因為發射地離得近,這迴還能聽到煙火竄上天時,發出的急促而尖銳的聲響,煙花絢麗地綻放後,還有如燃盡的火星般的點點光芒散開,於漆黑的夜幕中宛如奇景。


    王五猛然爆出一聲大笑,一拍城牆,喝道:“兄弟們,開城門!”


    率先抵達的是洛陽王!


    洛陽王和他們合作,眼下軍隊中當然少不了談笑風生樓的人,這種紫色的煙火信號為談笑風生樓所獨有,什麽都用不著說,煙火一放一個準,自己人。


    王五興奮地摩拳擦掌,這下好了,等會兒滾木和鐵釘全能派上用場,不必擔心誤傷。他兇神惡煞的臉上一片嗜血的激動,要是在滾木上澆上一層油,點了火扔下去,嘿嘿……


    羅六冷不防在背後拍了王五一巴掌。


    王五扭頭,張口就跟個爆竹似的:“幹嘛?!”


    羅老六斜眼看他,哼哼笑道:“攻心為上,你呀,少做點血腥殘暴的大夢。”


    王五:“……”


    城門大開,迎入浩浩蕩蕩的大軍,果然是洛陽王的軍隊。燕霖戰袍加身,騎一匹汗血寶馬,甫一進城,抓住一個管事兒的便問紀桓在哪。那副校尉還沒答話,紀桓自個兒走了出來。


    燕霖跳下馬,本想揪住紀桓的衣領怒斥一番,卻在看清紀桓暗黃的臉色時,嚇了一跳:“怎麽迴事?!”這一出口又是滿滿的關心。


    其實紀桓乍見燕霖,也是微愣。軍隊來得比預想還要快,這一路沒怎麽休息,行軍和遊玩時的趕路全然不同。洛陽王從來光彩照人不可一世,眼下卻是一身顯而易見的疲憊。


    “這是易容,不礙事,等會兒洗掉就好了。”紀桓關切道:“你臉色不好,這一路沒休息?”


    說是說一萬兵馬,可洛陽再富庶,也不可能給一萬士兵配上一萬匹馬,行軍主要還是靠腿走。也不可能將軍在前麵騎馬,士兵都在後麵跟著跑,兵貴神速不假,可一味求速,主力軍哪還有力氣作戰?


    燕霖道:“這不是才走了一半,中途駐紮,天蒙蒙亮收到消息,知道你和燕然跑了。我這個當哥哥的擔心你們,便少休整了兩個時辰,緊趕慢趕搶在了呂怒前麵。不過,根據探子的消息,他們過來最多也就一個多時辰。”


    一個時辰足矣,洛陽王已搶得先機。


    紀桓朝城牆一抬下巴,笑道:“接下來就交給他們吧。”


    燕霖鬆了一口氣,解了種種的頭盔,隨手交給身邊的牙將,問:“你們怎麽進的城?我還一路擔心你們被呂狗抓了。燕然那丫頭呢?”


    紀桓便解釋一番,提出和燕霖前往知州府去見燕然。現在燕疏的手下都等著對付呂怒,有些話正是商談的時候。洛陽王的兵馬進城後,還亟需休整。燕霖招來手下的幾個副將,領一千人上城牆,其餘兵馬先休息。他看紀桓胸有成竹,都沒有觀戰的打算了,就知道如今局勢清晰,呂怒兩萬府兵討不了好。


    在這個風聲鶴唳,注定不平靜的夜中,兩人安步當車,不急不緩行走在陝州城的街道中。


    月色冰涼。


    紀桓講述了一路以來發生的一切,包括燕然對燕霖的懷疑和不信任。


    燕霖也不生氣,他這個人就是生氣了,大多數時候也能做出一副笑盈盈的樣子,還不乏幸災樂禍道:“小然兒自找苦吃,你也是機靈,知道把她推出去當一麵大旗。自古民為水,君為舟,水尚能覆舟,何況呂氏這麽一塊小木板?就是我,還得誇你一句幹得漂亮。”


    紀桓順著話,狀似玩笑道:“如今看來,黎民百姓很願意載清河公主這一葉舟。”


    民為水,君為舟。


    燕霖高高挑眉,唔了一聲:“明泓,上迴喝酒,看來我說錯了一句話。”


    上迴三人喝酒,他對燕疏說了一句,大俠好手段,居然拿下了明泓。洛陽王饒有趣味地想,真不知道那位大俠現在會是什麽心情。紀桓祖上世代帝輔,日後一定是要輔佐皇帝的,天下謀士不少,國士卻是少有。


    紀桓玩不轉勾心鬥角奸詐詭譎那一套,然而胸中自有天下山河,磊落坦蕩,學的是治國一道。這樣的人,晏時迴要想輕輕鬆鬆拿下,令他一世為臣,看來也不容易。


    不多時,兩人來到了重重包圍的知州衙門。


    燕霖不由嘖嘖,居然還有不少百姓自發圍在外麵,不能去城牆上作戰,就在衙門外舉著火把,萬一敵軍破城而入,他們個個都願為公主殿下的安危而戰。


    “真是感人啊。”走了一段路,洛陽王就從疲憊中恢複過來,臉上掛了一慣的似笑非笑,“今天要換做皇帝在這兒躲起來,外頭該造反了。”


    成靖帝是有過前科的,雁門關一役,一國之君躲在大後方受嚴密保護,卻將皇後推出去跟匈奴王談判,能被天下黎民戳上一輩子脊梁骨。


    紀桓不多評論,以他的家訓,實在做不出嘲諷皇帝的行為。


    兩人穿過審訊的大堂,轉入後院,卻見一人筆直跪在門前。


    紀桓一驚,快步上去,“何公公?”


    何八抬頭,勉強提了提嘴角:“紀大人。”


    “這是怎麽了?”話一出口,紀桓自個兒明白過來,“燕然太過分了!”他要扶何八起來,卻被一把按住胳膊,隻見何八俊秀溫文,臉上一片蒼白:“紀大人,算了。殿下現在,也沒幾個可以發脾氣的人了。”


    紀桓不認同地看著何八,卻敗退在何八的堅持中。


    燕霖挑挑眉,掃了一圈周圍的防衛,聳聳肩膀,一把推門進去,還不忘拽上紀桓。


    屋內,燕然華服未除,背著門坐在一張圓桌前,一手搭在桌上,長長的裙擺逶迤一地,桃紅華衣的瘦削背影,在暗黃的燭光中,便有幾分春殘淩亂的寂寥。


    燕霖咳了一聲:“清河,是我。”


    這清亮華麗的聲音自然不同於紀桓的溫文爾雅,燕然當然知道有人進來了,可是忽然冒出的燕霖,讓她一腦袋的胡思亂想和準備,一下子落了空。她猛然迴頭,又是心一顫,燕霖身旁站著紀桓。


    隻是紀桓漠然看著她,神情很冷。


    燕霖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轉:“用不著這樣吧?怎麽生氣了?”


    燕然道:“呂怒……府兵攻城了嗎?”


    燕霖:“還沒,不過你明泓哥哥很有把握,大概不需要操心。”


    氣氛不見好轉,紀桓冷冷道:“為什麽要遷怒何八?”


    燕然素來任性慣了,正如何八說的,她現在可以發脾氣的人都沒幾個,心中抑鬱難受,覺得何八騙她在先,自然就發火了。不想在氣勢上輸給紀桓,燕然便道:“他騙我,難道我還不能處罰他?”


    “他是你哥哥最得力的下屬之一,就連燕疏,待他平日都是兄弟相稱。”紀桓同何公公其實已經相識了很多年,一直敬重何八的為人,“他入宮為奴,悉心照顧你這麽多年,也是你的兄長,並非給你當狗使喚。”


    燕然卻冷笑一聲:“我哪裏知道有這樣一個哥哥!你不想要他上位,怎麽就不問問我想不想?不,你問了,可是你根本就沒給我其他的路走!”她大聲說完,麵容豔麗,雙目淚光漣漣,卻仍保持著一份傲氣。


    紀桓沉聲道:“江山社稷在前,你應該知道孰輕孰重。”


    燕然隻覺得要被逼瘋了,一時間臉色的表情近乎絕望,又是江山社稷,這個位子什麽時候變得隻能讓她去做了?!這時,抱臂在旁看戲的燕霖忍不住插了一句:“雖然有很多問題,但我還是要說……”


    “小然兒,當皇帝想要什麽有什麽,還有紀相和你的明泓哥哥輔佐,你父皇可以天天修道,你也可以玩啊!這有什麽好委屈的,幹什麽不情願?總比送去匈奴和親好吧?”


    燕然一愣。


    燕霖衝紀桓眨了眨眼睛,臉上的興味更濃了,他接著慫恿一句:“這邊沒其他人,有什麽顧慮,就跟哥哥們說吧。”


    燕然攥緊了手,心被吊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她張口:“我……”


    紀桓神色寡淡,微不可見地蹙眉,這讓他看起來,有著難以接近的冷漠。燕然從來不是個慫貨,在這種冷漠的神情中,居然一下子橫了心:“我要你娶我,紀桓,你知道的,我從來隻喜歡你一個!”


    燕霖心花綻放,無聲露齒一笑,心情無比美妙,天知道他期待這個情景多久了,心想,紀桓啊紀桓,你不知道我想了多少年,看你如何解決這個燙手山芋。


    不過事態發展卻如曇花一現,短促到不及防,簡單到不近人情。


    隻聽紀桓淡聲道:“不可能。”


    燕然呆住。


    紀桓不帶感情,說得沒有餘地:“誰當皇帝我就輔佐誰,君王願意任用,我便一心效忠。但不管發生什麽,我紀桓永遠不會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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