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疏迴到房間,遠遠便聽見洛陽王發酒瘋的動靜。


    “赫連風雪年紀太小,他懂什麽,大家隻是在一塊兒耍耍罷了。我待他的真心,也不過是覺得他好玩有趣。他再好,能比得上那些嬌滴滴的美人?”


    “既然如此,你早就不該去招惹他。”紀桓不解,好友和赫連風雪分明相處和諧,怎麽這麽快就分了?


    燕霖登徒子模樣,不以為然道:“是他先來招惹我的!我不逗他玩玩,誰來還我的美人雲煙波?”


    燕疏推門而入,“你還想要雲煙波?”


    燕霖笑嘻嘻地送酒如喉,模樣放蕩得很:“為何不要?公子可願把雲煙波送還?”他喝了酒,無論對上誰,眼波都含著勾人的魅意。


    “雲煙波已經迴了家鄉,她能歌善舞,原是隴右道安西都護府人士,因貌美而被強搶到了中原。重返故裏,今生都不會再迴來中原了。”燕疏對燕霖的美色無動於衷,他在紀桓邊上坐下,又說:“雲煙波不喜歡你。”


    燕霖冷笑:“本王還缺人的喜歡?”


    燕疏反問:“你不缺?”


    燕霖居然沒能說出一句,本王不缺。


    燕疏道:“赫連風雪卻是真心喜歡你的。”


    啪——


    燕霖臉上還掛著盈盈笑意,手指卻硬生生捏碎了酒杯。


    紀桓頗為驚訝地挑了挑眉,實在沒想到燕霖的指力如此之強,難道暗地裏學了什麽功夫?


    燕疏自顧自斟酒,紀桓看出他心情也不是很好。燕疏飲滿三杯,道:“我要你準備一支精兵,作勤王軍。”


    “皇帝老兒還不得嚇死。”燕霖盯著燕疏,“照先前約定的,不過除個呂氏,用得著這樣?”


    燕疏:“斬草除根,用得著。”


    燕霖嘖了一聲,直接把手上的酒漬擦到了身上,“這次我邀請閣下過來,本就是聽聞了一些消息。如若你我的交易不僅僅是鏟除外戚這麽簡單,那麽閣下應當把事情說得更明白一些。”


    “有必要?”


    “有必要。”


    兩人對視,一個目光深邃清亮,一個眼波魅惑含笑。


    卻是燕疏先退了一步,道:“當年大燕和匈奴簽下的盟約還有兩年,天下太平時日不多,匈奴的霍紮虎視眈眈。”


    燕霖終於收起臉上的笑意,在他收到的消息中,關鍵人物正是這個霍紮。如果匈奴再出一個赫沫爾一般的人物,到時候整個中原恐怕都岌岌可危。


    他冷冷道:“沒想到閣下存有忠君愛國之心。”


    燕疏不置可否。


    紀桓道:“如果呂付被逼急了聯合匈奴篡位,會如何?”


    燕霖挑眉,他雖然不知道呂付賣國的行徑,但他從不相信那幫外戚裏麵會有什麽好人。


    燕疏篤定道:“呂付野心勃勃,不被逼到走投無路,絕不會公然聯合匈奴篡位。”十八年前的一戰還深刻地存在黎明百姓的記憶中,如果一個賣國賊上了位,必會天下大亂,各地揭竿而起。


    紀桓和洛陽王也都很快想到了這一層……呂付一旦勾結了公開勾結匈奴,就算不死,也是身敗名裂。


    既然戍邊的軍隊暫時不會有異動,那麽外戚唯一真正能調控的,隻有河南道節度使呂怒手中的軍隊。燕霖道:“所以你要勤王軍,不是為了進京,而是為了阻止呂怒?外戚樹大根深,確實是要拚死一搏的。”


    燕疏頷首道:“一旦呂怒有所行動,以勤王為名,王爺須迅速拿下整個河南道。”外戚不願乖乖受死,就必定會亮出底牌相抗衡,而隻要皇帝不向外戚服軟,結局就是你死我活。


    陝州乃祖籍所在,定會成為除了京城之外的另一個主戰場。


    “河南道太大了。”燕霖擺事實講道理,“皇帝平日沒事也要找我麻煩,這麽幹,不是給了他治罪的理由嗎?”


    “還有我。”紀桓忽然出聲,他已經大致了解燕疏的意圖,分析道:“你平定河南道後,大可脫身而出以證清白。我同外戚不合,隻要皇上相信紀氏的忠心,一旦河南道大亂,沒有可用之臣,他一定會下旨擢升我的官職。”


    其實,還有更好的方法,就是一旦呂怒出兵,便由紀桓來向洛陽王“借兵”,到時可以省去許多麻煩。


    不過……率領勤王軍對抗府兵,這種危險的事情燕疏可以托付燕霖,卻不會願意交給他。連燕霖都不會放心紀桓率兵。


    燕霖一想,果真如此,忍不住嘖嘖稱奇:“大俠當真是厲害,好手段,居然拿下了明泓,勾得丞相公子為你所用啊。”


    燕疏越喝越清醒,幽深漆黑的眼睛與紀桓對視一眼,隨後看向燕霖,淡淡道:“我們沒有你這麽輕浮。”


    燕霖:“……”


    輕浮?


    風流薄幸的洛陽王瞥開眼,明明臉上又掛上不屑的輕笑,心裏卻湧上一陣失落。他惱怒地斟酒,耳邊又忽然響起了少年吵吵囔囔的聲音。


    一杯酒送到唇邊,卻是怎麽也喝不下去了。


    神傷。


    一隻藍色的蝴蝶在夜空中翩躚飛舞,翅膀抖落點點熒光。它循著味道,越過深宮殿宇閣樓,尋找燕疏的所在。


    而燕疏和紀桓已經別了燕霖,走出了飲酒的高樓。


    紀桓先注意到了蝴蝶:“這是……冥蝶?”


    “嗯。”燕疏道,“來報信。”


    紀桓按捺不住好奇,輕揚下頜,仔細去看,眼見這隻蝴蝶在空中悠悠然轉了三個圈,最後乖巧地伏在了燕疏的肩上。


    身邊人低低道:“大哥已經準備就緒?”


    這蝴蝶一聽,振翅兩下,又不動了。


    紀桓的困意消散了些許,他先前還設想過蝴蝶應當如何傳訊,不想竟能如此通達人性,翅膀扇得跟人在點頭似的。


    夜色中,燕疏目光流轉,自有一種溫柔神色,微微笑道:“讓它認你為主,好嗎?”


    “啊?”紀桓不由睜大了眼睛,“可以這樣嗎?”


    他眼珠漆黑圓潤,在燕疏看來極為可愛——燕疏麵上不見什麽愉悅,心裏卻高興了很多。他點點頭,伸手扯下紀桓腰間的那鼎小香爐。前些天紀桓摘了下來,現在還是隨身戴著。


    他依然有氣惱,卻不願發作。


    緊接著,燕疏從腰間取出一個僅比拇指蓋略大的精巧玉盒,打開,紀桓瞧見裏頭全然是空的。而冥蝶循著香味,卻撲扇著翅膀繞著玉盒快速飛動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沒了氣力,又軟軟地停在了燕疏的指尖。


    燕疏收起玉盒,將小香爐送到冥蝶邊上,那蝴蝶似乎靠著香爐散發的氣味恢複了力氣,又飛了起來,朝著紀桓的位置一下下的扇著翅膀。


    等到燕疏將小香爐重新掛到紀桓腰間,冥蝶好像終於認清了狀況,輕盈盈占據了紀桓的肩頭。


    很神奇。


    “怎麽才能讀懂它的意思?”


    “觀察,多說話。”燕疏說,“冥蝶通靈,懂一些簡單的話,你想知道什麽,它會盡量表示給你看。”


    紀桓似懂非懂,不過確實相當有趣。


    過了一會兒,燕疏提示:“你叫它走,它便走了。”


    紀桓聽出他話中的意思,無聲露出一個微笑。


    他終於問出噎在喉間的話:“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燕疏:“日出之前。”心中微微一緊。


    紀桓低頭,歎聲道:“走罷。”


    冥蝶果然聽話,似乎能感受到紀桓聲音裏的無可奈何,它在主人的肩上不舍的停留了兩下,方才重新飛往夜空。


    “我會以淩空鏢局護鏢的名義進京,錢老大已在洛陽召集了人馬,你們的周全會有人保護。”


    見過清河公主後,燕疏就要動身迴京,紀桓大概明白了。他忍不住道:“你挑了這麽個地點,是想我和清河留在洛陽王宮?”


    洛陽王宮足夠安全。


    燕疏啞然,他有這樣的想法,但沒有刻意安排這些。


    紀桓從他沒什麽情緒的臉上忽然讀出了意思,意識到方才是自己過分計較了,草木皆兵,暗自羞愧,又問:“錢先生和歐陽先生和你一起去嗎?”


    燕疏搖頭:“他們留下來,明墨也是。”


    “好。”紀桓想了想,“替我向父親問好。”


    提及紀勖,燕疏試圖說什麽,最終還是沒能出口。從小到大,紀勖對燕疏關懷備至,對紀桓卻始終是連一縷溫情都欠奉。丞相大人做得徹底,以至於小時候紀桓因一碗酒釀元宵而性命垂危,燕疏會哭泣著請求,生怕紀勖真的耽誤了對紀桓的治療。


    濃重的夜色一點點轉淡,殘月隻餘清輝。


    兩人出了小樓,並行至宮門前。深宮寂寥,燕疏沒迴頭,或許是不想紀桓一直看著,不知用了什麽身法,頎長身影幾閃,便消失在了兩道宮牆形成的窄道之間。


    瑟瑟涼風吹起紀桓的衣衫,遠處,洛陽王醉了又醒,抱著酒壺,於高樓中拍案而歌。


    隱約是一曲《雨霖鈴》。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紀桓站在宮道原地,喃喃念道:“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整個洛陽城尚在最深的沉睡中。


    燕疏身法奇快,在城中穿行。無須招來冥蝶指路,洛陽是淩空鏢局多年經營的主要地點之一,他知道該往哪去——不過同樣知道的,還有兩年前和淩空鏢局共同來到洛陽,與晏時迴打賭偷走雲煙波的赫連風雪。


    赫連風雪盤腿坐在簷下一張竹椅上,正張大著嘴巴,打一個長長的哈欠。燕疏突然出現,害少年嘴巴還來不及合上,聲音便搶著冒出來:“你總算來了!”


    燕疏見了他,腳下不停,“你怎麽在這兒?”


    這是一家大當鋪的後院,錢老大的產業,專收奇珍異寶,和淩空鏢局有著多年合作。


    “王宮裏呆不下去了,本來想去洛寧縣找你,不過想著那家夥生辰快到了,紀公子多半要來,就先在這裏落腳了。”赫連風雪追著燕疏說完這話,人已經跟著進了燕疏的屋子。


    錢老大跟著一行人,後腳來的洛陽。自然沒睡,不過聽到動靜,沒出來。


    “不舍得離開洛陽?”燕疏進屋,亮燈,往梳洗架上的一盆清水裏倒了點東西,開始洗臉,說:“找我無用,你和燕霖的事情。”


    赫連風雪知道他這是要易容換臉了,很不滿道:“還是不是朋友?當初在黑風寨我可沒少幫忙!再說我又沒讓你幫著撮合我和那個王八蛋,他這麽爛配得上小爺嗎?”


    燕疏洗淨臉,轉過來,無奈地看著赫連風雪。


    赫連風雪方才居然忘了,燕疏要易容迴晏時迴,洗去易容後,會暫時露出赫連風雪期待多年的真麵目,這下忽然看到不由傻眼。


    傻眼過後,赫連風雪猛地眨了幾下眼睛,慢慢張大嘴巴:“你……你……”又倒吸一口氣,“這是假臉吧?怎麽長得跟個女人一樣!”


    “……”燕疏麵無表情,“真是不會說話。”


    燕疏的容貌分開看,確實有些像女人。


    他膚色瑩白,細膩到近乎剔透,剛剛洗過臉,少了一點紅潤的氣色,卻愈發顯得清高昳麗。嘴唇略薄,顏色鮮活,是春天杜鵑花的紅豔,牙齒雪白,也隻能用唇紅齒白形容;他睫毛纖長濃密,微微翹起,介於丹鳳眼和桃花眼之間,乍看眼形狹長,尾角挑起帶一絲魅惑,然而漆黑的眼珠子又很大,其中仿佛盈盈含了一江水,又有星辰閃耀。


    不過長得像女人這種評價仍是有失偏頗。燕疏膚色白,眉毛濃黑,遠非女子的柳眉可比,劍眉與明眸組合在一塊,眉目間已是一副山水畫;他鼻梁很挺,不過整個麵部的線條都極為流暢優美,鼻尖微微翹起,淡化了一分銳利,隻是好看得叫人覺得哪裏都舒服。


    赫連風雪看慣了洛陽王攬鏡自憐,不由心想,呸,燕霖那個王八蛋,居然還真好意思吹噓什麽美冠天下。


    好一會兒,燕疏道:“別看了。”


    他發現,似乎隻能接受被紀桓長時間的打量。


    赫連風雪切了一聲:“紀大人真跟你好上了?坦白說,你是不是露了真麵目?”


    似乎有什麽不對,不過燕疏還是點了點頭。


    赫連風雪感慨:“果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好像不對的地方更嚴重了,燕疏蹙眉,坐到銅鏡前,檢查了一邊瓶瓶罐罐,準備易容。


    “我反正不想呆洛陽了,也暫時不想迴楚地。”赫連風雪坐下,翹起腿,大咧咧道,“你接下來準備去哪兒?做什麽?”


    燕疏往臉上刷著藥水,看了看鏡中照出的赫連風雪,眼都不眨一下,“京城,篡位,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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