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大人……紀大人……”


    一道輕柔的嗓音在旁邊喚,紀桓逐漸恢複意識,慢慢睜開眼睛,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小童。


    小童如釋重負:“你可算醒啦。”


    紀桓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簡樸的床榻上,穿的還是原先那套衣服,有些打濕了,但沒濕透。


    小童年約十三四歲,透著一股兒機靈勁兒,他指著房內冒著熱氣的浴桶道:“快洗澡吧,免得受了涼。換的衣服就在你手邊。”又笑眯眯介紹自己,“我叫明墨哦,有什麽吩咐可以找我。”


    紀桓問:“這裏是?”


    莫非他被什麽人救了?


    “黑風寨呀。”明墨脆聲道:“我的主人是此間主人,晏時迴。”


    黑風寨……


    是,山賊老巢?!


    紀桓立刻想到那個山賊首領……怎麽迴事?他們把他弄到這裏,不關起來?還給他熱水洗澡?


    不是恐嚇他,說要把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還牢牢吊住一條命嗎?


    明墨見他沒反應,睜大圓圓的眼睛:“你沒聽過我家主子?”


    晏時迴?


    國姓的“燕”?好像有些熟悉。


    “我家主子,淩空鏢局晏時迴,人稱楚霸王江東燕,論輕功在江湖上可入前三。”明墨失望責備之餘,挺直了瘦小的胸膛,誇口道:“我家淩空鏢局,更是江南道第一大鏢局,運送過無數珍寶,從未出錯。”


    紀桓想起來了。


    他確實聽過晏時迴這個名字。沒記錯的話,此人是江湖上一號人物,少年得意,紮根於楚地,成名於江東,因一身輕功卓絕被稱為江東燕,又因為在楚地經營著勢力龐大的鏢局,外號楚霸王,在整個江南道都可以橫著走。


    據說他麵子極大,交友廣泛,請動過江湖上不少有名望的高手大人物,因此多大的鏢都沒失手過。


    “你主子……是有頭有臉的正道,怎會出現在這裏?成為黑風幫之主?劫殺我一行人?”


    “劫殺?”明墨驚訝地睜大眼睛,“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多危險呀?”


    他大聲道:“我們打下黑風幫,占據黑風寨,籌謀一月,占山為王,就是為了救你呀!”


    “……”


    你和砍馬頭那個兇神惡煞的家夥不是一夥的吧?


    明墨不滿紀桓的冷漠表情,理直氣壯地爭辯:“真的呀……你看你不是好好的,安全得很嗎?主子平時敬重五哥,這次五哥對你大放闕詞,主子為了你,連他都罰了!好狠的心!”噘起嘴,滿臉滿眼都是“你一定要相信我”!


    紀桓:“……”


    無語,難道還要感謝那個晏時迴為他出氣?!


    很快,以沐浴為名,紀桓趕走了明墨,反正什麽也打聽不出,全是攪漿糊。


    他檢查了一遍隨身物品,腰間懸掛的小香爐還在,莫約一指長短。再看到家印時,紀桓不由想到遠在京城的父親,露出一絲苦笑,紀勖會擔心他嗎?


    此處雖然是黑風幫,但“山賊”不是他原先所想的簡單山賊,難怪武功這麽高。這些江湖人士,顯然籌備已久,晏時迴在江東有經營鏢局的背景,莫非來此是收錢辦事?


    替誰辦事?


    他的侍衛幾乎死盡,其中既有皇帝和太子的人,也有外戚的人。呂付派的護衛是呂氏本家的親兵,順路才護送他一程的。


    背後主謀應當不是外戚——沒理由殺了自家親兵,還好生招待著他。


    浸入浴桶,水汽氤氳間,紀桓想到一個人——洛陽王。


    洛陽王獨霸一方,跟皇帝太子以及外戚統統不對付,而且行事囂張,從來肆意妄為,什麽都幹得出。洛陽緊挨著陝州,他赴職的洛寧縣,就恰好處在陝州和洛陽之間。


    可是,洛陽王為什麽要做這些?能得到多大的好處?


    況且手段太殘忍了,洛陽王燕霖算來還是紀桓的總角之交,情誼深厚。紀桓相信燕霖不會對他的車隊做出這種行徑。以他倆的交情,竹石這次大難不死,第一個隻會找洛陽王求救。


    至於漕運司,目睹現場後,一定會迴陝州稟告。州內隻有孱弱的鄉兵,陝州知州得到他的消息,十有*會求救開封府。


    他怎麽說都是丞相的獨子,身份擺在那兒,不怕沒人來救。


    就怕山賊太厲害。


    紀桓對於山賊的深淺依舊沒數,洗完澡,換上粗布長衫,擦幹頭發,便決定照明墨離開前再三交代的,去隔壁吃飯。


    推門而出,外頭一場磅礴大雨早已轉為淅淅瀝瀝的小雨。


    雨絲隨風迎麵吹來,紀桓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幢迴字小樓的二樓。院落無人,隱隱可以聽到對麵樓內的喧囂吵鬧,多半是那群“山賊”聚在一塊喝酒吃鬧。


    天色昏暗,極目遠望,隱約可見重重疊疊的青山,提醒他孤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境地中。


    紀桓感覺到些許涼意,敲響了隔壁的門。


    “進。”嗓音低啞。


    紀桓進門,屋內擺設簡單,隻有一人。


    晏時迴坐在一張梳妝用的小桌前。桌上一堆瓶瓶罐罐,還擺著一張銅鏡,沒有妝奩盒。他似乎也是剛沐浴完畢,烏黑長發尚未幹透,用一條黑布鬆鬆紮了,束在腦後,偏過臉看向紀桓。


    屋內隻一盞銅杯燈。


    晏時迴的目光穿過黯淡的光線投來,便似有一層實質包裹了紀桓。紀桓與其對視,再次確認此人外貌確實出眾,披漆黑的發,著漆黑的衣,一雙漆黑的眼睛,閃著深幽的光。


    紀桓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此人遠非一個江湖大俠這麽簡單。


    “還以為你不會來,餓了嗎?”晏時迴起身,對紀桓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走向房內擺著的八仙桌。


    桌上擺著兩副碗筷,有酒有菜,還有白米飯。


    兩人對麵而坐。


    紀桓二話不說進食,晏時迴卻沒怎麽動筷。他目光不加掩飾地落在紀桓身上,手上一杯接一杯,仿佛在用紀桓的皮相下酒。


    還喝得很有滋味。


    紀桓被看得渾身不舒服。正當他要發作,卻聽晏時迴輕笑一聲,饒有興趣道:“在下聽說紀公子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真的嗎?”


    紀桓渾身一僵。


    他家世顯赫,才貌雙全,從小就是京中各大名門千金的攻略對象。


    等紀桓到了十八歲,京城的大小姐們坐斷香閨,丞相公子的婚事還沒半點動靜,連丫鬟也不收一個,便自然而然出現了傳言:紀桓是個斷袖,紀公子好男風。


    當然,還有一種主流說法,紀桓身邊沒人,是因為皇帝想把愛女清河公主嫁給他。紀少爺同清河公主青梅竹馬,才子佳人,相配得很。紀桓被貶前,據說宮中還曾傳來消息,等清河公主過年滿了十五,就要下嫁丞相府。可惜天子一怒,無情將紀桓外放,駙馬爺一說這下無人再提。


    現在,被一個陌生人,一上來就直白地質問是不是斷袖,令紀桓徹底拉下了臉。他偏瘦,下巴尖,一旦不悅,整個人就陡然冷了起來。


    晏時迴似乎還不以為意:“公子怎麽不說話?放鬆,在下請你過來,做個朋友,沒什麽惡意。”


    紀桓啪地擱下筷子,神情很冷:“晏大俠,你一行人殘害我手下十七條人命,紀某做不了你的朋友。”


    “殘害人命?”


    晏時迴斜睨紀桓,有點好笑的樣子:“那些不過是各方安插在你身邊的耳目,我不殺,難保哪天你就會死在他們手裏。”


    這群山賊多大的臉,難道真以為他會覺得他們在救他?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是又如何?死的不是他們,就會是你。”晏時迴語氣涼薄,仿佛不過除了幾隻害蟲,“你府上小廝就留了命。”


    竹石是被故意放走的。


    “那些侍衛護了我一路,足足一月,晏時迴對嗎?你這是草菅人命!”


    晏時迴點了點頭,淡定自若地推過一隻空酒盞,說:“我確實草菅人命,作惡多端。紀大人,你要不要來一杯?”


    紀桓算是長了見識,抓起筷子繼續吃飯。


    晏時迴也不勸酒,席間沉默。


    飯菜其實很可口,兩葷兩素,一大碗老母雞湯。隻是紀桓堵得有些吃不下去,勉強到七分飽,便停箸。


    他要走,晏時迴把玩著酒杯,輕飄飄拋出一句:“你想不想見趙鳴?”


    紀桓重新坐下來。


    “說條件。”


    晏時迴眼睛一眯,“你對所有人都這麽冷?”


    “不。”這些年,他受到的評價大多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紀桓覺得沒什麽問題。


    晏時迴略一點頭,道:“你我之間,誤會有點深。”


    紀桓:“說條件。”


    晏時迴慢吞吞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出乎紀桓的意料道:“我要聽你的政見。”


    紀桓蹙眉:“……你想聽什麽?”


    晏時迴唔了一聲,“就良女案吧,天下憤慨,我看紀大人卻沒什麽怒氣,怎麽,心裏不怨恨皇帝的昏庸?”


    紀桓抬眸看晏時迴。後者偏著腦袋,把玩指間薄酒,嘴角揚著一個氣定神閑的弧度。


    紀桓沉吟片刻,道:“皇上其實並不昏庸,我不生氣,隻是因為良女案的處置尚不算糟糕。”


    晏時迴沒出聲。


    “今年開春以來,關外形勢嚴峻,呂將軍手握三十萬兵馬,讓皇上不敢拿外戚開刀。良女案中,受偏袒的確實是外戚。不過我被貶出京後,禦史台大夫的位子很快定了下來,皇帝沒用外戚的人,挑了我的同科好友,遊煥。”


    君者,治官不治民。


    皇帝不可能真的相信平樂侯比竇娥還冤,他不過是不想為幾個平民治罪外戚。紀桓剛在金鑾殿上代禦史台告了外戚的狀,事情鬧得大,這種時候,呂氏也需要收斂,不好腆著臉繼續求禦史台的位子。


    君道又講製衡。


    皇帝偏偏挑個洛寧縣發落紀桓,正是看中了紀桓當真敢得罪呂氏這一點——隻有紀桓這樣的人出任,才能保證外戚不在陝州一手遮天;雖然紀桓領的不過是個縣官,可丞相之子的能耐又豈止於七品?


    晏時迴不置可否:“你既然清楚皇帝會選擇保住外戚,為什麽一開始還要告禦狀?”


    “因為太子啊。”紀桓扯了扯嘴角,“我與良家女的幕僚堂兄不過點頭之交,太子特意讓他苦苦哀求到我這邊。開春恩科,呂氏和太子都想招攬人才,大獲全勝的卻是宰相。我在太子這邊,父親卻不是,太子便想試探紀家的態度。”


    去年年底,呂何作為一個外戚,成功上位太傅。既然是太傅,自然欲圖廣攬門生,然而呂氏招攬賢士上,根本無法跟開國功臣後代,三朝為相,還出了上屆科舉探花郎的紀氏高門競爭。那些滿腦袋報效家國的書生,幾乎都往紀家門下靠。紀桓的父親,丞相紀勖,欣然收了不少棟梁之才。


    紀家父子同朝為官,紀桓屬於太子一黨,紀勖卻不站任何陣營,隻效忠皇帝。太子氣不過呂氏囂張,又見為了科舉,紀家和呂氏也有了過節,便想逼迫紀勖站隊——隻要紀勖成為他的人,那麽紀勖的門生還不乖乖聽他的?


    太子故意讓紀桓當朝指出平樂侯行兇殺人,此事證據確鑿,民憤頗多,百官心照不宣。受害的一方是他的幕僚,其實隻要宰相站出來,憑紀勖的麵子,皇上一定會徹查此事。而紀勖站出來,就等於是幫了太子。卻不想紀桓當朝發難後,呂氏現在的鋒芒竟是連皇帝都不敢掠;最最沒想到,紀勖從頭到尾置身事外,絲毫無意給兒子求情。


    皇帝不徹查案件,震怒之下,貶紀桓出京,赴職洛寧縣縣令。


    如此一來,太子也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暫時失了紀桓在朝中的助力。


    “你效忠太子?”晏時迴道。


    紀桓:“算不上,不過有些事情,不由我選擇。”


    他五歲進宮當太子侍讀,和太子燕辛可以說是一塊長大,對太子了如指掌,等當了官,自然而然被看做太子一派。


    不過隻有太子和紀桓心中清楚,他們遠非看上去那麽親密,紀桓謹遵父親教誨,一直用侍君之道對待太子,盡忠職守規規矩矩;而太子雖然表麵和紀桓親熱,實際上更相信給他出主意□□的謀士。


    比如東宮那個深不可測的青年,蕭關。


    晏時迴若有所思:“……要是有的選呢?”


    紀桓麵無表情:“隻要能造福一方百姓,我情願一輩子當個縣令。”又看向晏時迴,言下之意很清楚,是他在搞破壞。


    晏時迴卻悠然笑了起來:“既然如此,在下明天就送紀大人迴去當個好縣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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