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本就不屬於這裏的始終要離開,這裏的人,這裏的山山水水,確隻有這些能組成他心裏的家。汽車在黑夜裏行駛,窗外借著月光可以隱隱約約看到連綿的山影緩緩後退,他在尋找下莊的獅子山,又意識到劉家山在前麵,就把搜尋的對象放矮放圓了,在這條去貴臨的路上是看不到獅子山的全景,但在今天的黑夜裏他就像穿透了所有的障礙,他就確定自己盯住的那團模糊黑影就是獅子山,在他的心裏清清楚楚,一直清楚到黑石綠樹現在眼前的玻璃外。

    貴臨地處西陸的中部偏南,地勢高,處於一國最南端的寬州屬於沿海,地勢低,從貴臨去寬州用“下”。下寬州有六種途徑。飛機,要在貴臨再轉半小時的巴士到機場,最快,花費最多;火車,有南道和北道,可惜直達寬州的中間道正在修,南道人多又擠,北道人少則要遠一些;汽車,有普通公路的臥鋪車和高速公路的直達車,時間和花費比火車都用得少;輪船,順漓江水而下,基本上是遊輪,時間最久,那是享受的黃金水道,花費接近於飛機。按常理,大部分貴臨人下寬州都做汽車,有錢人就乘飛機。花冬就是不想按常理去做,他選擇南道的火車,雖然是站票。

    趙星第一次做上火車,有種新鮮感,當火車行駛到半夜停下來時,蹲在趙星身邊的舅舅告訴他,繞過下莊的那條運河直通這座城市。趙星站起來,左右的看,隻是看到高高的建築物上的霓虹燈在變化,還有一排排縱橫交錯的路燈向著各自的方向無限延伸。他聽說過這是比貴臨要大上差不多一倍的城市。但是他想到他要去的寬州,那是幾十個貴臨這麽大的城市,他也就不帶希奇去欣賞了。

    天亮的時候,火車外麵是那樣的清爽,火車屏幕上顯示著路過的五座城市,這已經是寬州的地界了,火車還沒有要減速的樣子,看來還有很遠的路要走,窗外的道路和建築還是最吸引他的眼球,他一直沒見過像村子裏那種泥磚灰瓦蓋的房子,一條條筆直的柏油大道,一座座高大建築物上立的牌子提醒著人們這建築物的歸屬與功能,他看到xx電器公司寬州xx區xx鎮分公司大廈,他想起了李貴家的彩色電視機就是這個牌子的;xx牙膏寬州xx區xx鎮xx村第二分廠,他就想起學校宿舍裏自己的那隻牙膏也是這個牌子;xx汽車、xx服裝、xx通訊、xx鞋、xx纖維、xx酒、xx食品、xx造船……火車一直在這些建築邊和廣告牌下穿梭。兩邊都是隻有在貴臨他才看到的景象,沒完沒了……

    有時火車進隧道,有時又爬在樓頂,有時並排著汽車在高樓大廈中間。火車慢下來的時候不知過了多久,車量和人群開始密集,偶爾會看到高架橋上駛過的客車的擋風玻璃上寫著“貴臨——寬州”。多熟悉的字啊。

    火車停穩,舅舅抓住趙星的胳膊跟著人群擠出車箱,他沒有走出口而是沿著鐵路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翻過圍牆,才到街道,他首先在電話亭撥了幾個電話,看來很順利,高興就在他銅黃色的臉上寫著。

    他打了輛的士,趙星又是第一次坐進小車,他在後排。車裏左右觀察,窗外也前後欣賞。花冬跟司機說了個地名,便沒有再出聲。車飛一樣進入了一個集裝箱堆積如山的港口,趙星又是第一次見大海,他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波浪湧動著拍打岸邊。花冬一直是拉住趙星胳膊的,在一條正在裝集裝箱的大貨輪邊有兩個青年男子走過來,經過介紹後,花冬就交了一踏錢給他們,那是厚厚的一踏,趙星都不相信是從舅舅口袋掏出來的。點完錢,就領著他倆在集裝箱的巷子裏轉了七八個彎,然後打開一個集裝箱的門,裏麵已經裝滿一個個大紙盒,一個人帶著他們從騰出的空隙進去,越進越黑,到底的時候,那人停了下來。把手上的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對著鐵牆,拇指摁動了一個突出來的按鈕,然後他在左邊用力推,鐵牆竟然轉動了。舅舅等那人停止後便拽了呂星從旋開的缺口進去,騷臭味瞬間充滿了鼻孔,裏麵是一個差不多1米寬的空間。鐵牆關上時,扔進來一個包。頓時箱子裏除了有幾個針孔大的亮點在兩邊角上外,全然漆黑一片,不知舅舅什麽時候又有了一個小電筒,他用電筒打量了四周,除了另一個角落卷著幾筒席子和一個固定便密封好的黑桶外,就什麽也沒有了,舅舅照在關上的那堵鐵牆上,嵌掛著橫的一排高矮不整齊的鐵環,兩個兩個一對,每對環下麵還間隔著掛著兩條黑膠帶,對著下來地上也嵌著一條,每根帶子的水平相離一段距離又都有一個倒鉤鐵皮扣子,舅舅拿來席子鋪在鐵環下麵,又從席子爛的地方扯出地上的那根帶子和找出對著的鐵皮扣,他拿過丟進來的袋子,放在中間,叫趙星一起坐下,他們的腳掌剛好頂在另一麵鐵牆上。扣上腰上的一根帶子,說如果發現箱子在搖晃就趕緊把腳上的和胸部的也扣上,還要拉住兩個鐵環。大小便用袋子裝好放到黑桶裏。他用電筒照著打開了的包,裏頭是幾瓶水和幾袋麵包。舅舅從裏頭找出兩個小電筒,自己收起一個,叫趙星也收起一個,並扭開瓶蓋喝水啃上了麵包。

    趙星通過針孔計算了時間,通過箱子升降次數計算轉換多少地點,針孔可見和不可見反複了十三迴,箱子升降了六次,中途他扣了二十二次胸部的扣子,因為看不見針孔就扣上睡覺,再加上每次升降,和三次由舅舅說船遇大風了就扣了。其中一次,箱子似乎都在移動了,人也像要傾倒一樣,舅舅叫扣上帶子就一直沒聽到他吭聲。最後一次升降是在還看得到針孔,聽到有許多沉重的腳步聲,一直到歸為安靜,又到看不見針孔,才聽到有四個腳步聲,舅舅告訴他可以解開帶子了。

    果然門被推開,兩個人帶他們又繞出了集裝箱區。看到兩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前麵。

    “花冬兄弟!”一個跟花冬一樣高大的身影從車那邊喊著跑過來,是“四大殺手”的“老李刀”,他後麵還跟著一個女人。

    “冬仔,”女人在後麵叫

    “李大哥”,花冬也跑了出去,兩個人在中間擁抱著,可以聽得到他們因為激動控製不住喉嚨的氣流,那是在抽泣。花冬聽到女人的聲音,就結束了先前的擁抱,他衝上去擁抱住了過來的女人興奮地喊著:“姐姐!姐姐!”女人是花蝶。

    趙星慢慢的靠近過來,那邊一男中年人推著一座輪椅也在靠近,輪椅上坐著一個慈祥的白發老人。

    花冬忽的就推開了花蝶,轉身看著趙星又微笑著看向花蝶身後推著輪椅過來的男人,“姐夫,我把星兒好好的帶迴來了。”男人是呂自敏。

    “星兒,他是星兒,我的兒子。”花蝶猛走上一步在呂星麵前端詳著。

    花冬突然想起了什麽,伸手從呂星腰下往上撈起t恤襯的下擺。趙星明白了舅舅的意思,他慢慢轉身使背對著花蝶。花蝶看到了,一個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暗淡的灰點構成的“星”字,她伸手去撫摸每一個已經融入肉體的灰色圓點,每一針下去小家夥就哇哇哭的場景還在曆曆在目。哪一針刺得深哪一針刺得淺她也記得。“真的是星兒”,忽的就把趙星轉過臉來抱住大聲哭了起來,20年的想念,一時間就得到了了卻,她抱得很緊生怕這是個會消失的幻覺。

    “星兒,爸爸他是星兒,您的孫子。”呂自敏放開輪椅手把,跑著過來,花蝶也把趙星推出來放置在眼前,慢慢放下卷起的下擺,仔細的瞧,呂自敏雙手抓住呂星的肩膀把他硬生生的轉過來看。

    “我的星兒。”他笑著就流了眼淚下來,他喊出這句話的同時又把趙星擁在了懷裏,兒子跟他個頭都差不多了。呂星有些不知所措,隻是任著他們擁抱。

    “星兒,快喊爸爸,”花冬過來拍拍呂星的後背,“從現在開始你姓呂了。”

    呂自敏又把他置在了眼前,等著聽一聲遲到了20年的叫喚。

    呂星也盯著眼前這個一套藍色西裝打著領帶一臉滄桑的男人,他想像自己夢過的模樣,有點像又不像,他想到自己天天想見的人就在了前麵,牙齒就酸軟了,眼淚也流了下來。

    “他是你爸爸。快叫啊。”

    “爸爸——”他撲入了呂自敏的懷裏。

    “星兒——嗚——嗚——我的兒子,想死媽了,嗚——”花蝶也哭著伸手過來抱住兩人。

    呂星自然就意識到應該對媽有所表示了,“媽媽——我也好想你們。”

    “哈哈,怎麽了,團聚了還哭什麽呀,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好日子,都要開心。”聽到聲音,大家才意識到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被冷漠了,呂自敏又走去推著輪椅,他告訴呂星,這是他爺爺。

    原來是呂勤,他還活著。

    “爺爺”呂星跑過去蹲在老人前麵靠在膝蓋上,老人還要笑得開心,皺紋顯得更多,更深,凹下去的眼圈使目光得到聚攏,射出的光更深沉,他摸著呂星的頭。“好孩子,你受苦了。起來,我們迴家吧。”

    “對,星兒,我們迴家吧。”呂自敏等老人挽起呂星便推動了輪椅,又大聲地喊“花冬,李大哥,我們迴家吧。”

    呂星,拭幹了眼淚,跟在輪椅後。“家”他也有份的家,真正完整的家,他多少次在夢裏擁有過的地方。親爸爸,親媽媽,還有爺爺,還有舅舅,聽舅舅說過還有個孿生的妹妹,也許在家裏,他的家,他在心裏幸福得抿著嘴笑。

    車子過了跟西陸寬州一樣的繁華鬧市區,也過跟房頂並排的立交橋,然後又拐出郊外,進入一個有棟三層樓的院子停下了,屋裏亮堂堂的。上了二樓,由一個大家叫張嫂的中年婦女把菜上到大理石桌上。都是呂星從沒吃過的菜。

    桌子是圓的,呂星因為看著這團圓桌,他想起了漓水,從漓水又想到了花冬對他說過的那個自己的孿生妹妹。他納悶怎麽不見她現身,他一時又逮不到機會問。這造成了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家裏和家人吃的團員飯失去了暢快。

    花冬跟大家講如何如何去的西陸,又如何過來這20年;花冬打住後叫老李說分別那天在機場的情況。老李說:他和花蝶送王明帶著小月出了東陸搭上去海外國的渝渡船,折迴來就不見了三位兄弟和王明妻子與女兒。

    花蝶插上一句,說:“那時叫王明也去西陸的,他說去西陸的偷渡船難找,還是去海外國熟悉,他還說了在迴東陸之前是不會離開海外國的。”

    老李接上:“這些年大家一直努力在尋找失散的人。”忽然他鬆開繃緊的臉來一句,“也許他們過得比我們都好呢”。

    老李接著又“哈,哈”,笑了開來,“說不定他們大福大貴著呢。”他也沒忘為自敏家開脫,說,這些年他們是如何派人到西陸和海外國去尋找失散的親人,每年從西陸迴來的消息都說沒了那個地址,又不敢在西陸宣揚;在東陸和海外國登了許多尋人啟示,但隻要登上的電話號碼就一直有人撥著占線,也不知為何。

    這時呂星才知道自己的孿生妹妹也還沒有找到。

    花冬端了酒杯跟大夥逐個碰過,說誌遠在他去西陸之前已經被迫去了農村好多年,原來的地方就在他去的時候已經開始拆遷;接下來是呂勤悶著倒上了一杯酒,大家知道老爺子要發話,都靜下來,老父子頓了頓嗓門說,誌遠弟沒有享受的命,非常感謝花冬替他照顧,見花冬要起身,他伸出右手掌扇動了兩下示意花冬別急,還有話要往下說,以後我們必須要想辦法迴去報答他,報答所有對我們好過的人,吃完飯打個電話去西陸報平安;呂星搶先說,家裏沒電話隻能打到隔壁村子約好了再打;花冬接了過去,說現在打不通,兩邊已經被限製,上次他是從寬州打到西陸南港再叫人從西陸南港打過來,因為西陸南港就快要被西陸收迴,兩陸又正鬧得兇。還說以後要偷渡過去是不可能了,因為西陸的軍隊馬上要掌管西陸南港,他很多以前的兄弟都打算離開西陸南港到國外發展;呂自敏補充說西陸南港的通訊正在交接過程中,為此我們廠裏的貨源供應都遲幾天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恢複。呂星木在那裏,他第一次感觸到因為國家間的政治運作給自己帶來的直接影響;大家都進入沉思,老爺子頓了一下繼續說,那等恢複了再跟他們聯係吧,今天可是值得慶祝的日子,記得明天給星兒也配上一個手機,以免又走丟了,哈,哈,剩下的恩人我們也肯定會找到的,這隻是迴報的開始。接著他進入了沉重的迴憶,說沒有王明他爸的那條命怎麽引得起上麵的重視,李炳又怎麽會被撤職,我們家又怎麽能出得了大牢,花冬就遞了臉出去等著老爺子仔細說來,呂勤一放筷子,說那時他和自敏被關進了牢裏,王大山也就是王明的爸爸到上麵去告發李炳,沒想到周濤也來幫忙揭發了李炳的一大堆醜事,接著周濤就派人暗殺了王大山,李炳的間諜又拍下了周濤的這個把柄,把周濤送去給當了替罪羊,他以為可以將功贖罪,沒想到他這蠢東西也被撤了職,沒出半年就無緣無故死了。花冬舉起杯子杯口碰了呂勤的杯腰說,花冬當年不分好壞害您老行走不方便,我一輩子內疚。呂勤也爽朗一笑仰起脖子杯底朝天,完全沒了老態龍鍾的模樣,說是自己身子骨不行,自敏同樣是被子彈打了腿卻沒事,還說難道你給我們呂家帶迴了個孫子還迴報小嗎,一雙腳換得好媳婦,好孫子不值嗎?

    呂星一直聽得有些迷糊,他覺得心裏缺了點什麽,少了木桌,少了穿著樸素的誌遠爸和愛幫他夾菜的遠媽還有喜歡笑著看他吃並說遠媽偏心的漓水,自從他聽花冬說有個孿生妹妹後,他夢裏就沒少過她。

    大家以為這孩子是因為不習慣,或是一路上太累。花蝶並陪了他到房間裏休息,他洗澡後躺在軟綿綿的床上,帶著微笑進入夢鄉。他夢見自己迴到了西陸,村子裏的人都在羨慕他,他像榮耀而歸的英雄,大搖大擺的走進家裏,可是誌遠爸、遠媽和漓水不理他。他跑上去追,就都不見了,他大聲喊,喉嚨裏卻帶不上聲音,他再喊,沒有,他憋足勁大聲的喊,一急就醒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離.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木開子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木開子成並收藏離.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