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嚴燁所言,應選世家女入宮的詔書在第二日下來了。與此同時,沛國府的陸大姑娘滑了跤子傷了腿,這個消息也在這一日傳進了死氣沉沉的紫禁城。天將將撒開些陰霾,纏綿了多日的雪總算消停了會子,遠處隱透出了一絲霞光。

    姚尉挨在宮牆邊兒等人,掖著手,嗬氣頓足,白淨的臉上有一種焦灼。遠遠的,從景仁宮的抱廈裏頭轉出來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影兒,左邊兒的那個身條兒挺括筆直,走起路來似乎帶風,跟太陽底下那麽一照,渾身能發光似的。

    桂嶸跟在嚴燁身旁,拿眼覷一番他的臉色,斟詞酌句沉吟道,“師父,那陸家姑娘傷了腿,咱們還讓她入宮麽?”

    這番話問出口之後桂嶸就有些後悔了,照理說,入宮選秀的世家女,除了品貌端莊身無殘疾外,身上也是不能有任何傷疤的。若是傷疤顯眼點兒,連神武門那關都過不了,傷在隱蔽位置的呢?其實沒什麽差,進了尚宮局,再金貴的小姐也要被嬤嬤們扒個精光,瞧見了身上帶疤,還是會把人拎出去。

    陸家那邊兒傳出的消息是傷得不輕,既然不輕,那留疤自不必說了。桂嶸有些懊惱,自己跟在督主身邊兒也兩年了,這種傻不拉幾的問題一拋出去,丟麵子事小,惹了師父不舒心事大。這麽想著,桂嶸臉上悻悻的。

    嚴燁的表情倒是沒什麽變化,深寂的眼淡淡地望著遠處透過雲縫的霞光,露出幾分適意讚歎的神色,“落了這麽久的雪,總算見到太陽了。”

    他擁有比女人更精致的臉皮,膚色卻並不大好,有幾分病態的蒼白。其實人和人心都是一樣的,在黑暗陰冷的地方呆久了,便會不自覺地渴望起陽光,盡管那些光亮透不進心窩,能在皮囊上流轉幾分也是好的。

    桂嶸聞言隻是笑,順著他的話說,“是啊,往些日子又是雪又是雨,唯獨見不著太陽。今兒倒是難得,雪停了,太陽倒出來了。”

    兩人無言地行了會子,桂嶸見他不迴答自己的話,隻道是師父不願意理會這種傻問題,便也不再細想。遠遠望見姚尉正立在宮牆邊兒上等著,心頭不由一沉。

    姚千戶上前幾步,朝嚴燁揖手,恭敬地換了一聲督主。

    嚴燁隻淡淡嗯了一聲,“交代你的事辦妥了麽?”

    “妥了。”姚尉埋著頭甚是恭敬地迴答,“昨兒個夜裏便解決了,再想尋見那姓孫的太醫,恐怕得去城郊的亂葬崗好好找一番。”

    聽了這番話,他臉上流露出一種

    淡淡的悲憫情懷,嗟道,“真是可惜了。”說著又想起了什麽,緩聲道,“不過得記住一句話,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桂嶸和姚尉相視一眼,姚尉低低應了個是,又說,“孫建安成婚不久,還未有子嗣。”

    聽了這個迴答,嚴燁哦了一聲,修長漂亮的左手上纏著一長串念珠,有一百零八顆,全是上好的烏沉木珠子,他隨意地撥弄著一粒粒圓潤的佛珠,眼睛又睨向桂嶸,沉沉道,“方才你問我陸家姑娘還進不進宮?莫說是傷了腿,就算是毀了容,她也得乖乖入這紫禁城。”

    他的身量頎長挺拔,看人的時候往往都是俯視,眼簾微微下闔,濃密的眼睫也微微垂著,帶有一種天生的倨傲。

    此時那張起菱的唇微微彎翹,他眼波明滅,倒有一種奇異的亮光。早不滑跤晚不滑跤,偏生昨晚傷了腿,這樣的用意難道不夠明顯麽。陸府那個嬌嬌想法設法地搗騰,一門心思地不想入宮,他如何能襯她的意?那丫頭是整個大梁唯一一個有他把柄的人,就是在他心口上懸掛的一柄尖刀,不能除去就隻能牢牢錮在掌心。

    心頭這麽一番思量,他又抬眼看天色,太陽遙遙地升了起來,孤零零地掛在山頭上,已經是禺中,估摸著快到巳正了。

    敦賢皇後一貫是依仗嚴燁的,所以請這道手諭並沒花他多大力氣。沛國公有功於社稷,如今府上嫡親的姑娘受了“重傷”,皇後不能出宮,著他代為探視也合情合理。他邁開步子便朝前走,流雲披風揚起一角,自成一派倜儻風度。

    望著那個背影,桂嶸卻有幾分目瞪口呆。

    “……”桂嶸咽了口口水,歪過頭去看姚尉,“方才風大我耳朵背,師父他說什麽來著我也沒聽清,千戶大人聽清了麽?”

    “聽清了。”姚尉木訥地點頭,重複了一遍方才嚴燁的話,“督主說,莫說是陸大姑娘傷了腿,就是毀了容,也得叫她乖乖進宮。”

    桂嶸半天憋出個頗無奈的神態,複又加緊了步子朝那人追過去,姚尉在後頭喊他,“小桂子,你去哪兒啊?”

    他邊跑邊迴頭,“師父請了皇後娘娘的手諭,要去沛國府探視陸姑娘的病情。”

    ******

    昨個夜裏沛國府上下鬧了個人仰馬翻,妍笙滑了跤子,秦夫人將將卸完珠花頭飾換上裏衣,聽了這個消息連忙往鬆風園趕。連帶著陸元慶和江氏也從被窩裏爬了起來,最後到的陸彥習眼睛尖,一下便瞧見了石階上的一灘油跡

    ,眾人方才大悟——大姑娘不是自個兒不當心,而是被人給害了。

    偌大的沛國府,能對大姑娘動歪心思的人就那麽兩個,秦夫人便哭哭啼啼,夾槍帶棒地指責江氏母女。好在陸元慶心疼自己的閨女,當即便應允了秦氏的請求,將翠梨園的一眾丫鬟婆子全都傳來拷問了一番。

    顧嬤嬤下手又很又辣,壽兒經不住她一道道的大耳刮子,咬出了曾經瞧見墨兒鬼鬼祟祟地端著菜油往鬆風園走,於是乎,真相大白。

    墨兒,是陸二姑娘陸妍歌的貼身丫鬟。

    妍笙才將喝完大夫開的藥,將將在牙床上躺下身子,外頭便隱隱傳來了一陣鬼哭狼嚎,殺豬似的淒厲又悲愴。她頗無言地扶額,同玢兒兩個相視無言。

    翠梨園同鬆風園距得近,她曉得,這是她的妍歌妹妹又鬧騰開了,仍舊是昨個晚上那一套,不僅說辭不變,連帶著每句話的口吻都一模一樣——

    “下雪天路本就滑,分明是她自己不當心,卻硬要冤枉我害她!什麽菜油的我一概不知!墨兒這蹄子受了指使誣陷我,父親您怎麽這樣偏心!她是您女兒,我也是啊!平日裏受盡長姐的窩囊氣也便算了,這迴竟還變本加厲了!父親,父親您怎麽不相信女兒呢!”

    然後是一陣劈裏啪啦的清脆聲響,妍笙皺眉,不曉得妍歌又把什麽值錢東西摔了個稀巴爛,又聽見她哭喊道,“活著也是受氣!我還不如死了呢!一了百了,省得礙嫡母和長姐的眼!女兒隻有下輩子再孝敬父親了……”

    不行,她不能再聽下去了,如果再這麽聽妍歌鬧下去,她擔心自己會衝過去替她將上吊繩係好結,然後請她把脖子往裏頭伸——就不嫌累麽?折騰個什麽勁兒?既然活得那麽辛苦那就趕緊死好麽?

    “去,”妍笙臉上很不耐煩,一掀錦被坐了起來,眉毛都擰到了一堆,指了指窗戶道,“將窗戶合上,本來腿就疼,吵得人更心煩。”

    玢兒悻悻應了聲是,便走過去將兩扇雕文繁複的窗葉合了過來。

    哭鬧聲總算是小了些,她倒在榻上瞪著房梁頂,身子挺得筆直,有些像挺屍。玢兒走過來打望她的臉色,挨著腳踏坐下來,朝她沉聲道,“小姐,二姑娘也忒過分了,奴婢看,您得尋摸個時間去收拾收拾她。沒的讓她覺得您沒脾氣,要騎到您頭上來!”

    妍笙嗤笑了一聲,動了動腿,不動還好,一動便扯到了左膝蓋的傷處,她疼得齜牙咧嘴吸了口涼氣兒,將左腿擺在了一個比較適意的位置上

    ,歎了聲氣,“我也想啊,可我得走得動啊!”不過,仔細想來,妍歌這迴也算是幫了自己大忙。

    其實妍笙的膝蓋隻是皮肉上的小傷,大夫說並沒有傷筋動骨,可她喊起疼來沒命似的,倒還真像那麽迴事兒,連醫士都無言以對。沛國公拿著應選的詔書愁得胡子都白了,這下倒好,女兒成了這副模樣,連床都不能下,怎麽還能入宮呢?

    心頭對庶女妍歌的不滿也愈發深濃起來。

    正這個當口兒,府門外頭的小廝卻忙跌地跑了進來,神色有些不安的樣子,通傳道,“老爺,東廠的嚴督主來了,說是奉了皇後娘娘的手諭,特來探視大姑娘。”

    陸元慶一愣,正要開腔,眼風卻已經瞥見了那玄色披風的一角,一個高個兒的漂亮男人已經繞過了日照紅梅屏朝這方緩緩走來,身後還跟著一眾東廠廠臣。那張如玉的麵龐上帶著笑,微微抱拳朝他笑道,“國公大人,皇後娘娘掛念陸小姐的腿傷,著我來看看。”

    嚴燁是內監,著令他代為探病也不是不能夠。那番話聽起來……似乎還是有些道理的。陸元慶臉上堆起笑容,朝他揖手謝恩,“臣多謝皇後娘娘。”這尊佛往府裏一杵,整個天都黑幾分似的,沛國公也不做耽擱,比了個“請”的手勢,朝他道,“廠公請,我這就陪您過去。”

    嚴燁卻微微一笑,“大人就不必相隨了,皇後娘娘有話著我帶給大姑娘,旁人不便聽的。”

    這迴陸元慶臉上的笑有些僵硬了,皇後娘娘何時跟笙姐兒熟到這份兒上的?竟然還有秘話請了這個廠公代傳?

    然而心頭的疑惑終歸隻是疑惑,朝堂上混的人都知道,但凡嚴燁開了腔,再荒誕的事也能變成順理成章,就算死的也必須是活的。他臉色不大好看,轉而又想,這人再如何也隻是內監,算不得男人,雖說不合規矩,但他開了口,自己想反駁是不能的。

    因又無可奈何道,“小女的閨房在鬆風園,廠公且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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