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笙心裏揣著事,始終在糾結方才在王府花園兒裏聽見的那番話。

    皇帝的病來得不清不楚又突然,她也曾懷疑過其中有蹊蹺,卻沒有想到是東廠下的手。細細想來又覺得自己終究不夠火候,嚴燁是司禮監的掌印,又提督東廠,穩坐著內監裏的頭把交椅,平日裏要接近皇帝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她怎麽就沒想到呢?

    可是他怎麽能這樣大膽?皇上是一國之君是天子啊,是整個大梁的命脈所在,他雖位高權重到底也還是個內監,毒害皇帝這種事竟然也敢做,不要命了麽!

    她眉心擰起來,思來想去仍舊沒個結果。

    這輩子分明不想再同他有什麽交集,卻鬧出了後花園兒的那一出。過會兒晚膳的時候一定還會同嚴燁見麵的,真是想起來就鬧心!陸妍笙愈想愈覺得煩躁,這時又聽見領著她們的嬤嬤說,“膳廳至。”

    她穩穩心神,歸置歸置自己亂成麻團的情緒,臉上掛起一個微笑,和另幾個姐兒一起走進去,一派的正大仙容端莊得體。

    出乎她意料的,嚴燁卻已經不在了。

    她埋著碎步施施走到秦夫人身旁坐下,晶亮的眸子重新掃視了一眼大廳,果真是再尋不見那個出挑的身影。心頭不禁疑惑,側過眼望向自家母親,想詢問詢問。心頭斟酌了一番詞句,壓低了聲音湊過去,“母親,女兒聽說那個東廠仙玉樣的督主也來了的,是哪一個,您指給女兒看看唄。”

    秦氏睨她一眼,啐她道,“小丫頭片子,腦子裏淨想些什麽?”話雖然這麽說著,她卻是了解自家閨女的。笙姐兒打小便和別家孩子不同,性子活潑得很,在陸府裏是半點兒千金的模樣也沒有,此時問出這麽一番話,她也不覺得奇怪,便低聲答,“你說嚴燁?他方才走了,說是宮裏出了些事要他緊著迴去。”

    陸妍笙扯了扯嘴角。又不露痕跡地望了一眼她父親,果然,沛國公的臉色不大好看。想來也是,分明計劃得好好兒的,讓閨女打扮得周周正正地給廠公瞧,卻連一個照麵兒也沒撈著,換做誰都不舒心。

    其實同嚴燁打過交道的都知道,這個廠公不喜歡熱鬧場合,今次能受邀前來已經是給足了瑞親王麵子,用過午膳便離去,也是說得過的。是以眾權貴並沒有往多了想,少頃,從裏間便湧出來數個嬌俏美姬,絲竹管弦之聲與隨之奏起,便紛紛將目光投到了舞姬們漂亮的臉蛋兒上去。

    陸妍笙對舞姬沒興趣,隻垂著眸子一聲不響地用膳。

    鶯歌燕舞美酒佳肴,瑞王府小世子的百天宴同平常的宴飲並沒什麽不同,你來我往地說幾句,吃吃喝喝。沛國公同諍國公坐在相鄰的位置上,雖是親兄弟,一頓飯下來也隻說過兩句話喝過一杯酒,秦夫人和林夫人更是不必說了。

    眾人都曉得陸府長房二房不和,見此情形也沒有多說,不過一笑爾。

    妍笙這廂正埋著頭專心吃螃蟹,忽地聽見一個男子聲音在耳旁響起,朝她道,“笙姐兒出落得愈發水靈了,真是畫中人物,來,堂兄敬你一杯。”

    她抬眼望過去,卻見是二伯父家的次子,諍國府的洵二爺,她那位不學無術堪稱臨安第一紈絝的二堂兄,陸彥洵。諍國公名為陸元豐,膝下有三個兒子,林夫人嫡出的陸彥平和陸彥洵,填房柳氏生的次子陸彥時。在這三位爺裏,妍笙的二堂兄是最沒出息的一個,時常頂著諍國府二公子的名頭在外打架鬥毆拈花惹草。

    前兒還聽母親說,這個二堂兄又霸占了一個繡坊老板的小娘子,氣得人家一怒之下告了官,把諍國府的臉丟了個幹幹淨淨。

    母親說這番話的表情有幾分幸災樂禍,“哼,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個姓林的能教出什麽好兒子來?”妍笙聽聞此言時隻是笑了笑,母親一直看不慣二伯母,她是知道的,秦林兩家素來有恩怨她也是知道的,雖說其中的具體緣由她不明白。

    此時的陸妍笙很是愕然,顯然不明白這個二堂兄怎麽會突然和自己說話還給她敬酒,狐疑歸狐疑,她麵上卻笑起來,將麵前的酒杯舉起,朝那一身華服玉帶的貴公子說,“二堂兄,請。”說著便以袖掩麵微微抿了一口杯中的熱酒。

    溫熱的酒水入了肚,蒸得她雙頰泛起紅暈,看上去別有一番風情。

    陸彥洵仰頭喝光了杯中的酒水,一雙細長的丹鳳眼還在妍笙的芙蓉麵上流戀。前些日子他路過父親書房時將好聽見了這個消息,萬歲爺不好,要征選世家女入宮衝喜,妍笙是跑不了的了。

    說起來,他的這個堂妹果真是漂亮不可方物,可惜了,過幾日就要入紫禁城,那個病怏怏的老皇帝是無福消受了。年紀輕輕的卻要守活寡,真是可憐喲。

    不由又暗自嗟歎了一聲。

    他給妍笙敬酒,其實有自己的小算盤。將來這個堂妹入了宮,憑著陸家在朝堂上的地位,嬪位妃位是絕對有的,若是運氣好,位分還能更高,和她打好交道套上交情,將來絕對有用得著的地方。

    陸妍笙對陸彥洵的醃臢

    心思一無所知,否則定要為這個二堂兄歎一口惋惜氣,因為他的如意算盤恐怕要落空了。她這輩子已經打定了主意,絕對不會進紫禁城。

    不過用什麽法子好呢?她抿抿唇,心頭思量起來。

    ******

    晚宴散時已經將近戌時,雪難得地停了下來,枯丫丫的枝頭掛著一鐮半弦月,月光幽幽地鋪灑下來,勻開了一地的清輝。積雪在月色下泛著清冷的白光,幽寂而森冷。

    大冬的天兒,沛國府的數十個轎夫凍得不行,在瑞王府外頭哈氣搓手。隱隱聽見府門裏頭傳出一陣談話聲,聽出是自家老爺夫人的,不由喜上眉梢,伸長了脖子往裏頭打望。

    陸元慶同瑞親王打過招唿話了別,兩人笑顏拱手的模樣還真有幾分好友的調調。妍笙在心裏哼哼了一聲,玢兒便替她打起了轎簾,接著她便彎腰進了轎子。

    迴到沛國府已經是戌正時分,府上各處都已掌上了燈,黃瑩瑩的燭光映著白皚皚的雪地,竟有幾分奇異的美態。

    顧嬤嬤扶著秦夫人的手臂,不住道仔細腳下,玢兒扶著妍笙走在最後頭,秦氏掩口打了個哈欠,迴過頭朝彥習和妍笙道,“時候不早了,你們都迴去歇了吧。”這番話不是客套,折騰了一整天,對著一群朝中權臣貴家主母,措辭言談是半刻不能馬虎,她早已乏得很了。說著又望向玢兒,臉沉下去,囑咐著說,“將大姑娘扶好了,雪地裏滑,可不能將姑娘摔了。”

    上迴的事兒早已弄得玢兒心有餘悸,對夫人的懼怕刻進了骨子,聞言忙不迭點頭,連連應,“夫人放心,奴婢省得的。”又將妍笙的胳膊握得更緊。

    秦氏微微頷首,美眸複又望向陸元慶,神色柔婉了許多,溫聲說,“老爺,妾身伺候您歇下吧。”說著便要上前去攙他的胳膊。

    陸元慶的臉色卻有些遲疑,不露痕跡地避開她的雙手,沉吟了半會兒便道,“你迴屋歇了吧,我去看看妍歌她娘。”說罷便旋身要往後院兒的翠梨園走。

    秦夫人的臉色倏地變得難看起來,卻又不好反駁什麽。老爺怎麽這樣喜歡那姓江的蹄子?論美貌論家世,她都比那蹄子好了千萬倍。而且還給他生下了彥習和笙姐兒,那姓江的算什麽東西?不由越想越氣,漸漸地連眼眶都紅起來。

    妍笙上前幾步撫上她的手,勸慰道,“母親別想了,夜深了,迴去歇了吧。”說著又看向顧嬤嬤,“顧嬤嬤,扶母親迴房歇著吧。”

    顧嬤嬤哎了一聲,扶

    著秦氏徐徐朝後院兒過去了。

    彥習在她耳旁歎了一聲氣,嗟道,“母親也是個可憐人,雖是主母卻留不住父親的心,隻望父親莫太過分,將來若傳出‘寵妾滅妻’的風聲來,可就不好了。”

    寵妾滅妻?她心頭嗤了一聲。可能麽?父親又不是傻子,母親好歹是秦家嫡女,那樣硬的後台擺在那兒,若是事情真鬧大了,秦家怎麽會坐視不理?她倒是可憐江氏,一個女人有野心並沒什麽,可憐的是江氏有野心,卻沒有能駕馭自己野心的手段。

    和妍歌一樣,都是小心思一大堆真功夫半點沒的人,能成什麽氣候?上一世,她那個妹妹是多麽嫉妒憎惡著她,最後的下場又是什麽呢?嫡就是嫡,庶就是庶,正室就是正室,妾就是妾,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扶過玢兒的手便提步朝鬆風園走去,妍笙的眸子驀地滑過一絲精光——

    對了!上一世也是這個時候,妍歌趁著夜黑風高在她閨房前的台階上灑了油,想讓自己腳滑摔倒,那時是玢兒走在前頭替她滑了那一跤,若是今生……摔倒的人是她,是不是就能以抱病為由逃過應選?

    她心頭一沉,暗暗打定了主意,晶亮的眼中泛起絲絲異樣的光。主仆二人一前一後地繞過鬆風園的垂花門,廂房便近在眼前了。妍笙低下頭仔細迴憶著上一世玢兒滑跤的地方,不著痕跡地走到了玢兒的左側,將她往右側擠了擠。

    玢兒見她換了個位置,不禁好笑,兩人平日裏明著是主仆,私底下卻更像姐妹,便調了個手提燈籠,半眯著眼睛覷她,“小姐,路寬敞著呢,您擠奴婢幹什麽?”

    陸妍笙側過臉,嘴角有一絲莫名的笑容,晶亮亮的眼睛躍動著絲絲光芒,卻沒有迴答。又朝前走了幾步……約莫就是這個位置了,她心頭登時緊張起來,竟巴望著妍歌灑下的油越多越好,讓自己摔得越狠越好!

    她的繡履落上了青石台階,忽地腳下一滑便狠狠摔了下去,膝蓋骨也狠狠地硌在石階上,發出了一陣沉悶悶的聲響,直疼得她倒吸幾口涼氣,眼淚都冒了出來,心中則是萬分地佩服起自己來……

    玢兒早被眼前一幕嚇懵了,手上的燈籠也落到了地上,心道完了完了,這迴怕是真要被夫人扒皮了呢……小姐啊小姐,走個路都不能消停,您這摔的哪兒是跟頭,分明是奴婢的小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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