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達獨山第三天幸運地找到了住處。那一日下午,父親滿麵笑容的迴來,一進民教館大門,就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

    “我找到房子了!”

    的確,這對於在寒冷的冬天,已經露宿街頭兩日的我們,確實是一個特大的喜訊。接著父親就講述了他幸運的經過。

    “今天一大早,我又到廠辦事處去,對於我們這晚到的一批員工,辦事處實在是沒有了辦法。無奈,隻有往迴走,在迴來的路上,正巧碰上以前一個極要好的朋友,一年多以前他就來到了這裏,並在這裏安了家,於是他請我到他家吃了飯,而且替我找到了一間房,現在我們就可以搬去了。”

    這真是一件幸事,也是一次奇遇,怎麽能夠想象,與以前的一位老朋友,會在這逃難的地方,在一個特定的短暫時間裏,在那麽一條街上,不期而遇。於是我們叫了一輛人力車,載著二妹、四妹和幾件小行李,直奔我們的新居而去。到了那裏一看,原來是一間小閣樓,又矮又小,一丈見方,一個大人的手,即可摸著房頂,但人要知足,現在總算有了一個棲身的地方,而且是我們逃難出來,第一次住上這正規的住房。我們將東西放下,父親就帶我到工廠去領配給食糧,在那裏我見到了許多許多的同學,久別重逢,應該有很多的話要講,但家裏等米下鍋,時間不允許我更多地敘談。

    安頓好住處的第二天,父親的首要任務就是帶幾個妹妹去看病,三妹、四妹吃點藥就好了些,隻是二妹,拉肚子已完全把身體拉垮了,除了吃藥,更要加強營養。雖然我們沒有多的錢,但為了妹妹的病好,每天去買豬肝給她吃。把豬肝洗一洗,切成片,用開水一燙,不放油、不放鹽,就這麽吃,當然難吃極了,但這是偏方,為了病好,也隻好勸妹妹強迫自己吃下去。還果真靈驗,二妹的病情真有所好轉。我們全家,一日三餐,也恢複了正常,也有了飽飯吃。

    這樣的安定生活才過了六天,突然,父親的那位要好朋友,匆匆跑到我家,氣喘噓噓,還沒歇過氣來就說:

    “告訴你們一個不好的消息,日本鬼子距離我們隻有二十幾裏路了,馬上就可能打進獨山,現在知道這消息的人還不多,不過你應該相信我,這消息是絕對可靠的,我希望你們趕快準備。現在我已找到車乘,但是你們家的人太多了,我幫不上忙,對不起!你可以到你們工廠打聽打聽,看能否解決坐車的問題。”

    雖然父親朋友聲明,不能為我們解決乘車,但專程送來一則事關重大的消息,我們已是感激不盡。父親送走朋友後,我們立刻緊張行動起來,我和母親趕緊收拾行李,父親連夜趕到廠辦事處去打聽有無汽車的消息。晚上十點多鍾,父親迴來告訴我們。

    “好運氣,我們有救了!”

    “我一到廠裏,就見一輛商車停在那裏,你們猜這輛車是誰的?是滿舅(是曾國藩的最小的重孫,也即我祖母最小的堂弟,湖南人稱最小的叫“滿”,父稱滿舅,我稱滿舅公)租的車,現在被我們工廠征用,滿舅正好碰見我,要我向廠長去說說,最後廠長答應隻裝六個公文箱,捎帶兩個押運兵,我就算是押運員,其餘都由滿舅自己裝貨,這樣論公論私,我們都理所當然的可以搭車子,你們說,運氣不運氣。”

    說罷,我們連夜把東西搬到廠辦事處上了車。

    這輛車是用卡車改裝的,上麵有木質頂蓬,兩邊各有兩個一尺見方的小窗戶。汽車的燃料是木炭,這是因為戰爭年代,汽油緊張之故。汽車駕駛室旁裝了個園柱狀,一人多高的木炭爐子,外加一個小水箱,用它們來產生煤氣,發動引擎,但它的馬力較小,故人們稱它為“老爺木炭車”。汽車上還必須帶幾袋木炭,以作為路上的“幹糧”。

    當天晚上,我們全家就在汽車上過了一夜,這對我們家已習以為常,何況這輛車還是有蓬的,可以遮風、避雨、防露,那就更沒問題。

    第二天一大早,乘這輛車的人都來了。世界上的事情,有些就是那麽湊巧,告訴我們消息的那位父親的好友,恰巧也是乘的這輛車,他的東西很多很多,他送了幾件日用品給我們:一套鋁製提飯盒,吃西餐的刀子,叉子還有幾件比較好的東西,後來父親又陪同他迴到他的家裏,在他院子裏,堆放了許多許多的貨,看來那位朋友是個做大買賣的,他傷心的對父親說:

    “這些東西,是我多年心血換來的,如今我已無法將它們帶走。”

    說著,說著,他流下了傷心的眼淚,最後他對父親說:

    “你想拿什麽就拿什麽,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反正留著,也成了日本鬼子的。”

    父親以前在公路局汽車廠幹過好幾年,對汽車非常熟悉,於是父親就用一個包袱,包了一些汽車上最貴的零件,以便逃到目的地,應急時變賣貼補家用。因為汽車裝載有限,父親也不可能拿許多。

    汽車裝得滿滿的,連蓬頂上也裝滿了行李,還坐了一些人,我和父親也坐在車頂上。坐車上麵,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太嚇人了,稍不留神,就會滾下車來。我和父親之所以坐在車頂,也不是為了好觀賞風景,而是考慮到我家人口太多,不好意思在車內占據過多的位置,而是自覺的到那低一擋次的地方去擠一擠。

    汽車開動了,真像老牛拉破車一樣,慢得出奇,一個多鍾頭,才走了十幾裏。車子突然停了,這一停就是四個鍾頭。我們下車弄好飯,吃罷飯,車都還沒開。後來才知道是司機處理自己的事去了,早不處理,晚不處理,偏偏在這節骨眼上處理。就在這時,後麵的汽車以及徒步的難民大批大批的上來了,像潮水一般,頃刻間,把個馬路塞得滿滿的。

    又過了半個小時,司機來了,引擎發動了,但此時行車的自由度卻沒有了,不是你想開就能開,想停就能停,而隻能是隨著大隊伍的汽車行,前麵的汽車前進一步,你就得跟一步,前麵的汽車停,你就必須跟著停,但汽車頂多走上十幾步,就非停不可,真是一步三停,有時一堵,半個鍾頭休想動彈一寸,汽車走得實在太慢,婉如蝸牛爬行。晚上車子照樣的走,但是又走不動,卻把司機累得要命。

    離開獨山的第二天早上,我們的汽車已經走了二十四個小時,可是汽車離獨山城,估計也就二十多裏。此時,我們看到獨山城內火光衝天,隱隱約約可以聽見斷續的大炮轟鳴聲,人們都驚慌失措,有的說:

    “敵人已經進了城!”

    “鬼子燒、殺又奸、淫!”

    各種各樣的說法,各種各樣的傳聞使人們更加心神不定。不過根據聽到的炮聲,說明敵人確實離我們很近。這時公路上亂作了一團,兒子哭著叫媽媽,丈夫喊著找妻子,哭喊聲不停。

    我們汽車上的人,也都坐不住了,舅公和父親的那位好友以及車上拉家帶口少的人,都主張棄車步行逃命,因為步行比坐汽車還要快些,留在車上,則相當於坐以待斃。於是,他們隻收拾了一些細軟,隨身攜帶,下車加入了步行逃難的洪流之中。

    但是我們家卻無法走動,因為人口太多,且為年幼多病,走遠路是絕對不行,況且二妹妹已病得厲害,連站都站立不穩,談何步行。此時,母親把我叫了過去,哭著對我說:

    “新璿!情況已到了這個地步,舅公他們也都走了,你和你爸也帶點行李和錢去逃兩條性命,也為周家留個傳後的人,我們的生死你們就不用管了,隻希望你們以後時常記住我和這一群可憐的弟妹們。”

    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抱著母親說:

    “您老快別說這種話了!我決不走,要死!也和大家死在一起。”

    接著,全家人哭成了一團,泣不成聲。

    要是真按母親的意見行事,也許能逃得出兩條性命,但母親和弟妹則必死無疑。因為一個女人家,拖著五個有病的孩子,就是不被敵人殺死,也會凍死、餓死。所以我們決計不單獨走是正確的,還是跟車逃命,逃得出去,算我們有福份,逃不出去,也就隻好認命。

    此時,我是多麽羨慕那些擁有一輛小板車的家庭。這種板車大多用木料製成,它的輪子很小,其直徑比籃球大不了幾分。板車上可以堆放一些行李,還可載上1-2個老弱病殘的人,前麵由一個人拉,全一家則跟著它推行。本來,板車是一種落後的交通工具,但如今,它與汽車比較起來,是機動靈活,“快”捷易行。

    汽車以極慢的速度行駛著,到了黃昏,總算又行走了十幾裏路,前麵標明將進入一段大陡坡道,車又停下來了,因為前麵的車,幾乎輛輛都超載,而且大多都是老爺木炭車,上坡成了一件大大的難事,所以將路又給堵住了,使得後麵的車無法走。於是公路上的人們,通過商議,作出一項決定:

    “凡是不能通過山坡的汽車,讓人下來,一律就地將車推到路邊山下去,以免防礙其它車輛行駛,否則大家都被堵在這裏逃不出去,那就真的隻有死路一條。”

    果然不久,就有汽車遭此悲慘的惡運。我就曾親眼目睹汽車被人推下山的這一慘景。

    大約還有兩個小時就要輪到我們的汽車上坡了。此時,我們家是最著急不過的了,兩個大人,拖著六個小孩,離開了汽車真是寸步難行,而我們的汽車呢?也是那種不好的老爺木炭車,要想逃過這一關,也是件非常難的事情。

    為了能確保順利上坡,我們的汽車進行了一係列準備。首先是卸包袱輕裝。司機命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將她的四包皮鞋扔下車去。那女人唿天喊地的哭著,也跟著她的貨下了車,因為這四包皮鞋是她一生的財產,據說沒有了鞋,就沒有了她的命。但此時,車上的人雖然同情她,憐憫她,但卻無法幫助她,隻好讓她一人在那裏嚎啕大哭。並不是同車的人太狠心,也是出於萬般無奈,恨隻恨日本鬼子侵略我們中國,害得我們多少家破人亡,頻於逃命。

    此外,為防萬一,父親還出麵組織了幾輛老爺車難民相互自救,以求過得了此關。真的輪到我們的汽車上坡了,除了司機和幾個小一點的孩子留在車上,其他所有的男人女人都下來推車,就連我這個十一歲的娃娃,也用盡全身吃奶的力氣,搖著木炭爐的鼓風扇,想著如何使風吹得更大些,火燃得更旺些,以便使馬力增加些。我們車上的人沒有一個偷懶,大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車連開帶推駛過了山坡,又平安的在那公路上行駛,這才鬆了口氣。

    獨山地處貴州高原南部,是山地與高原的銜接處,其地勢坡度上升更為陡峻,貴州向有“地無三裏平”之說,因而我們的汽車經常要走這種陡坡路段。每過這麽一道陡坡,我們的心就被懸了起來,飽嚐了提心吊膽的苦澀滋味。

    一次,我們的汽車又在爬一個陡坡,押運兵不問青紅皂白,將汽車後麵的許多東西直往下扔,我們僅有的一口小箱子也被扔了下去。我們家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八口人才三件小行李。父親氣憤極了,邊與押運兵評說,邊跑下去把小箱子撿起,正在這時,隻聽母親大喊道:

    “孩子他爸!快來看看,二毛是否沒氣了?”

    父親趕緊放下手中東西,跑過去摸了摸妹妹的手腳說:

    “身上冰冷,手腳都已僵硬,過去好一會了。”

    於是,母親大哭起來,邊哭邊念叨:

    “我苦命的兒呀!你死的好慘呀!死了媽還不知道呀!”

    我的眼淚也滾滾直往下淌,弟妹們也哭開了,全家又哭成了一團。這也難怪,剛才全車人都在為爬不爬得上坡而緊張萬分,又為扔東西擺理評說,因而未顧及到妹妹的事情。最後母親哭得已無氣力,聲音也嘶啞了,還是父親堅強些,他擦幹眼淚勸慰我們:

    “別哭了,人死不能複生,哭也無用,反而把身子哭壞了,現在的問題,是怎麽辦?”

    母親的意思是想將妹妹的屍體帶到都勻,以便在那裏買個木匣子釘上掩埋。在這荒郊野嶺,不用說木匣子,連個挖坑的鐵鍬也沒有,何談掩埋這件事情。丟進山裏,實際上是送去喂狼群,那簡直太殘忍。但二妹是病死的,死後細菌繁殖更快,而且誰也不知道還要幾天才能到達都勻,屍體在車上留幾天,會使人傳染上疾病,車上的人自然不允許,我們也是明理的人,不能做這種損人的事情。此時,敵人距我們也隻二十多裏,我們實在想不出好的辦法。最後,隻好用一床毯子裹著妹妹將她丟進山裏,父母親怎能忍心親手去丟,怎能忍心將自己的親骨肉去給豺狼充饑?

    母親還久久的抱著她死去的女兒,這是她一把屎,一泡尿的拉扯大,精心撫養了九年的孩子,如今就要這麽扔進山裏,叫她怎不悲痛。母親再一次的掀開毯子,吻了一下妹妹那如冰一樣的額頭,然後依依不舍的遲凝的將妹妹遞給了一個行路的難民,這是父親請他來幫助將妹妹送到較遠的山裏,父親給了那人一千塊錢,並再三叮囑他,父親似乎對那人有點不放心,但他點了點頭,似乎應承了一切,就扛著妹妹的屍體朝山裏走去。

    我眺望著那人扛著我妹妹的背影,突然,我好像看到妹妹動了一下,當然這是一種幻覺,是不可能的,因為妹妹的身子早已冰冷僵硬,是我太久的癡想,產生的一種神經過敏反應。那人漸漸遠去,走到我一直看不見了,我還一直在傻望著。我還想著她會變活,還會跟我們一起生活,但這隻是幻想。從此,我與我的二妹永別了。

    二妹是我頂喜歡的一個妹妹,圓圓的臉膛,高高的鼻梁,雖然在她一歲多出痘時,衝瞎了一隻眼睛,但另一隻卻更顯精靈,她比起其他兩個妹妹來,雖不算太聰明,但她好學,樣樣都行,她讀書用功,是個非常乖的乖孩子,現在她離開我們獨自走了。我傷心,我落淚,淚水浸濕了我的衣襟。雖然她是病死的,但她實際是餓死的,凍死的,是缺醫少藥把她害死的,這些都是誰造成,是日本鬼子,日本強盜,我要為我的妹妹報仇雪恨。

    汽車又開動了,我還在盯著那條小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刻的情景。不久汽車又停了下來,公路上的汽車實在太多,所以車也就無法開快,因而我與父親常常下得車來,跟著汽車走一陣,以便伸伸腿腳,透透風。

    一次,我見到許多七、八歲的小孩,最大的也不過十歲掛零,一個個麵黃肌瘦的可憐樣子,他們可能是與父母走散了的孩子,也許他們的父母,因各種原因已經死去,總之,他們現在已成了一群孤兒,他們跑上來,拉拉我父親的手說:

    “先生!你做做好事吧!你收下我們吧!你帶我們逃出日本鬼子的虎口吧!”

    “我們可以吃任何的苦,我們可以幫你做事。”

    孩子們的話,太令人傷感動情,我就落下了同情的眼淚,此時,父親摸著那些孩子們的頭說:

    “孩子們!我知道你們非常可憐,知道你們不願做亡國奴,不願被日本鬼子殺害,我非常同情你們,但是我自己還有五個幼小的兒女,我已無能力再來幫助你們。”

    那些小孩聽了以後,沒有多說什麽,就失望的走開了。我望著他們,我再一次落下了同情的眼淚。我在想,他們以前和我一樣,有父母,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現在他們卻成了孤兒。本來,他們長大,可以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但如今等待他們的,可能是凍死、餓死、或是日本鬼子的屠刀。我不敢深想他們以後的遭遇,我隻恨自己沒那個能力,救出他們。

    我們離開獨山已經好幾天了,一共才吃了四、五餐飯。一方麵是我們買不著吃的東西,另一方麵我們也不敢在白天做飯,一怕敵機炸;二怕汽車隨時開車掉了車,就這麽餓著,要到天黑,才敢煮一點粥喝喝。到第五天,我們帶的糧食吃光了,附近又有哪裏能買到米?從這天起一粒米未進。斷糧的頭兩天,弟妹們還能哭著叫肚子餓,到後來,餓得不能支持了,哭都沒多大勁了。到斷糧的第四天下午,汽車又停了,我們下車走了一圈,碰到一個賣燒餅的,就用田裏的泥巴水和麵做餅,幾十百把人排一條長蛇陣守著買餅,我與父親也加入了這一買餅的行列。等了約兩個小時,用八百塊錢買了四個碗口大,隻兩三分厚的燒餅。燒餅真是貴得驚人。平時賣十元錢一個的燒餅,現在居然賣到二百元一個,我說這個賣燒餅的人,真是謀取暴利,發國難財。但是再貴也得買,因為肚子實在餓得不行。不過有一點值得慶幸,就是那麽多的人,都自覺排隊,沒有一個搶的。

    我們把餅拿迴來,弟妹們可喜壞了。這時我們同車有位老太婆,她比我們餓的日子還要長,她偎縮在車角落裏,已奄奄一息,我們實在不忍,於是就讓了一個給她。剩下三個,全家七口人分。又熬過一天,我和父親大著膽子,離開馬路,到附近一個村子裏去買飯,終於給我們買到了,拿迴來大家飽飽的吃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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