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馬書記的話,張鐵軍馬上想到了齊桂香。黑暗之中那雙晶瑩的眸子已經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中。來西溝二年多了,張鐵軍和齊家的交往很深。齊大叔脾氣大,嗓門高,但做事有板有眼,從不讓人說三道四。他當過好幾年隊長,後來嫌太操心,耽誤跑山,辭職不幹了。七八年前,李支書動員他當大隊長,他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堅決不幹。如果那時他當了大隊長,就不會把陳勝從二道溝調來。讓村裏人敬佩的是為人耿直,有事說在當麵,從不坑誰害誰。他和李支書關係很好,因為他倆是光腚娃娃。但從不順著李支書說好話,常常頂牛,麵紅耳赤,不了解的以為他倆又幹起來了。齊大嬸為人爽快,左鄰右舍維護的都挺好。齊大叔在外麵和誰幹起來了,大嬸就會和稀泥替老頭兜著。老頭要是在火頭上她就不吱聲,老頭氣順的時候她還可能把他訓一頓。齊大叔對老伴哪一點都挑不出啥,就是一樣——沒生出小子。開始有倆姑娘他也沒著急,慢慢生唄。可是過了兩年,一點動靜都沒有。又過了幾年還是沒動靜,他認為她對不起他,她也曾為此抬不起頭,說話沒底氣。

    頭些年他喝多了酒就對她沒好氣地磨叨:“前麵倆有一個是小子也行,全是丫頭片子。後來再生也行,還不會了,我就是當老丈人的命啊!咳——。”

    她不愛聽,但也沒辦法,藏在沒人處摸眼淚。後來聽計劃生育宣傳隊說,生男生女不在女的而在於男的,這個天大冤案才得以昭雪。

    他憋得難受去問“陳大神”為什麽老婆不生養了。“陳大神”說祖墳在北山離南(男)遠。他馬上選了日子挪墳,可是老婆仍然懷不上。後來他想明白了,全村的祖墳幾乎都在北山,人家怎麽就生小子?他見著“陳大神”就罵他:淨扯雞八蛋。“陳大神”不敢見他的影,聽著他的聲音都逃的無影無蹤。

    李支書常提起這事挖苦他:“都是扯王八犢子,別信迷信那一套。虧著你還當過幾天兵,不怕讓人笑話”。

    老伴聽人說是因為他打獵殺生,她才不能生孩子。他不信,又不得不信。牙一咬,心一狠,把獵槍賣了。獵不打了,山不跑了,貓在地裏頭刨莊稼,規規矩矩地單等抱兒子。

    過年了,李支書鼓搗他上山弄點山貨。他吱吱唔唔不說啥原因,就是不去。

    李支書見勸不動,說:“你不去,把槍借給我。”

    他說:“槍叫我賣了。”

    李支書覺得奇怪,非刨根問底。

    他才說:“人家說我淨傷大牲口,老婆就懷不上。”

    李支書眼一瞪說:“告訴你不要信那一套,就是記不住。”

    他也瞪眼說:“你感是兒女雙全一大窩,站著說話不腰疼。”

    倆人話不投機,馬上就有了火藥味。要是別的事李支書肯定和他掰扯一陣,但這件事有點揭人短,李支書就沒往下說。

    待了三年,老伴的肚子還是空的。山上的麅子都跑到家門口了,他的手憋的直癢癢。齊大叔心想還是李支書說的對,迷信迷信根本不能信。他跑到縣生產資料商店買了一支獵槍,喜歡的不得了,恨不得晚上睡覺都要摟著。第二天他就上了山,當天晚上就叫來李支書吃麅子肉,倆人越喝越投機,像親哥兄弟。從此再也沒提要孩子的事。

    齊桂香記事起就看到牆上掛著槍,十六七時就和爸跑過山,野豬、麅子、野雞都打過。後來媽說一個大姑娘家,總跑山讓人看著太野性,將來耽誤找對象。她爸覺得說得對,就不讓她去了。十八歲那年大隊要女民兵參加公社組織的訓練,在實彈射擊中得了第一,為西溝爭了光。他爸覺得在全屯子麵前臉上特別有光,哪個小子也配不上我姑娘。鬧笑話管他叫老丈人的很多,上門試探口風的不少,真正上門提親的也有,但都沒成。

    縣知青辦發來通知,要組織全縣男知青籃球賽。接到通知張鐵軍和大夥都很激動,馬上安排點內先比一輪,全麵選拔人才。報名積極踴躍,不會打的也磨拳擦掌往上湊,都說自己打的好。按上麵要求隻能選十名隊員,是騾子是馬要拉出去遛一遛,真槍實彈地看看誰真的會打。張鐵軍對籃球外行,上學時就不愛好,隻是偶爾在場外看一看。張鐵軍把組織任務交給劉誌堅,囑咐他一定辦好。張鐵軍想讓他當隊長,但又怕他組織不起來,所以讓他臨時負責幾天,考驗他一下。劉誌堅高興地領命而去,屁股後馬上跟著一幫留須的。

    範小虎說:“劉隊長,你可了解我,別把我落下。”

    牛新城說:“劉隊長,我給你打後衛,一點問題沒有。”

    見眾人一口一個“劉隊長”的叫著,劉誌堅心裏美滋滋的,但一想不對呀!張鐵軍也沒說讓我當隊長啊。

    他馬上對他們說:“別瞎起哄,誰任命我是隊長了,我差點沒讓你們給忽悠蒙了。”

    不一會劉誌堅迴來了,對張鐵軍說:“還沒籃球呢。”

    忽然間籃球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五六十個男生麵麵相覷,毫無辦法。打電話了,公社也沒賣的,隻有上縣去買。西溝不但沒有籃球,而且沒有籃球架,沒有籃球場,曆史上就沒人在西溝打過籃球。眼下最迫切的是買一個籃球,做一副籃球架子,單個架子也可以。張鐵軍有些為難了,明擺著,難在錢從哪來。張鐵軍算了一筆帳,要參加完比賽需要六百多塊錢。對別人來說這不算什麽,可對他們來說這不是小數目。大夥正火爆地高興著,突然“哢嚓”一個炸雷,大雨點子夾著冰雹劈裏啪啦就下上了,火爆著的他們馬上就涼快了下來。木材加工廠掙了一些錢,解決完吃飯問題,又給貧困戶一部分,沒剩下什麽。好幾個村都開始幹小木加工,互相爭嘴,誰也保不準後麵能不能掙著錢。李支書說過要好好查一查,肯定有人把技術傳給了鄰村。後來一忙碌就把這事給放下了,但這個茬沒忘。

    大家都看著張鐵板軍,那目光是在盼望他拿出辦法來。

    張鐵軍看著大家複雜的,著急的表情沉穩的說:“紅軍二萬五難不難,前有雪山草地,後有追趕的敵人。毛主席帶領紅軍戰士毫不畏懼,克敵製勝,終於取得了偉大的勝利。我們現在上有組織,下有群眾,再艱苦也比不上二萬五千裏長征。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把王木匠找來,做一副籃球架子,劉誌堅跑一躺縣裏,把籃球買迴來,缺錢的事我們慢慢想辦法。我就不信,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我就不信,活人還能讓尿憋死”——這是李支書常說的一句話。現在張鐵軍已經學會了,常在關健的時候用。

    劉琴她們剛來時聽這些話很反感,覺得太粗魯,太沒有文化。劉琴曾和張鐵軍說過:“農村很多語言太粗魯,不能拿過來就用。”

    張鐵軍不以為然,反而津津樂道。他覺得農村的這些話聽起來粗魯,但表述得很生動,很能說明白問題,用起來很趕勁。在村裏劉富的埋態磕比較多,什麽“老公公上兒媳婦炕——以工(公)代幹,新媳婦說夢話——還幹,寡婦來例假——白走一趟,等等。開始時他們和她們都聽不明白,聽明白了又感到很肮髒。現在時間長了,聽這些話也明白了,也不那麽刺耳了。男人們哈哈大笑,她們也跟著笑,背後還迴味無窮。劉琴服氣了——農村的語言真豐富,《新華字典》裏的八千來字在這裏一組合,就生動活潑得不得了。

    王田生來了,愁眉苦臉地說:“不是吹牛逼,木匠夥我誰也不服,但我沒做過籃球架子,實在是管大姑娘要孩子,這不是難為我嘛。”

    張鐵軍笑著問他:“去過公社沒有?”

    王田生說:“看你問的,公社我還能沒去過。”

    張鐵軍說:“公社院子裏就有籃球架子,見過嗎?”

    王田生說:“見過,那麽大的物件。”

    張鐵軍說:“你就照著做。”

    王田生哭笑不得的說:“公社的籃球架子是鐵做的,我沒見過用木頭做的,不知道怎樣做。你得去找鐵匠,咱屯沒有,得到公社聯合廠。”

    王田生這麽一說,張鐵軍還真沒詞了。

    憋了一會張鐵軍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他那是鐵的,咱做個木頭的就完了唄。”

    王田生說:“能行嗎?”

    張鐵軍說:“能行,我見過木頭的。”

    王田生說:“連個樣子都沒有。”

    劉誌堅說:“我給你畫個樣子,你琢磨著做,沒什麽難的。咱們連火箭沙發都會做,還做不成這個?”

    王田生說:“你說的輕巧,木工活你也半拉架,你做個我看看。”

    劉誌堅說:“你是我師傅,全屯哪有超過你的。你賣賣力,我天天給你打燒酒喝。”

    王田生說:“我可不是圖你的燒酒,我是怕耽誤事。影響你們上縣比賽,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劉誌堅說:“這你不用擔心。隻要你做上我們就感謝你。”

    王田生見推脫不掉,隻好應承下來。

    王田生問:“那東西多高?”

    這一問還把劉誌堅問住了。劉誌堅問大家,大眼瞪小眼都說不明白,七嘴八舌地估計,一米七五的個頭跳起來能夠著。按照大夥說的,王田生算了算,就定在兩米二吧。大夥說差不多。

    王田生說:“高了矮了別怨我,我就是照著葫蘆畫瓢,照著狸貓畫老虎。”

    王田生手藝不錯,有點巧勁。劉誌堅和五六個人給他打下手,白天黑夜搶時間。第五天籃球架子豎起來了,每天下午收工後報名的知青們分成四組進行循環,打得熱火朝天。全村的人奔走相告,扔下飯碗都來看熱鬧,看看打籃球到底是怎麽迴事。

    齊桂香她媽擠在人堆裏問旁邊的劉富:“什麽叫打籃球?”

    劉富告訴她:“一個王八抱個蛋,九個王八圍著轉,兩個王八說了算,一幫王八圍著看——這就叫打籃球。”

    齊桂香他媽說:“沒正經的,滾一邊去。”

    王田生在旁邊說:“不信你看,還真是那麽迴事。”

    齊桂香她媽看著比賽你爭我奪的,心裏跟著急就說:“看這些孩子搶球累的,怪可憐的。大隊當官的出點血,一人買一個不就完了嗎,何必這樣搶來搶去的,有勁留著幹活使。”

    齊桂香她爸說她:“你個鍋台轉,明白個屁,別給我在外麵丟人。”

    齊桂香她媽也不示弱:“就讓孩子們這樣搶,一會就得打起來”。

    還真讓她說著了,第一場沒打完,雙方隊員之間鬧了個半紅臉。主要原因是裁判員有問題,控製不了場上局麵。雙方都對他有意見,說他偏向,說他瞎吹。雙方互不相讓吵起來,都說自己的理。主裁判叫王波,本來他不幹,但實在挑不出比他強的,大夥非讓他吹。他見幹起來了,還都罵他,摔了哨子說什麽不幹了。

    場外的知青亂喊:“老九不能走!”

    “九爺不能走”!

    “不能走啊!”

    “老九!不能耍小孩脾氣!”

    不少社員們看著知青們吵嚷成一團,像《智能威虎山》的眾土匪一樣亂了套,也跟著喊“老九不能走”。

    劉誌堅和王波好話說了三千六,他就是不幹了。沒了裁判這球肯定是打不下去了,劉誌堅和張鐵軍匯報怎麽辦。

    劉琴在一旁說:“學校郭老師會打籃球,估計能會裁判。他宿舍有照片,是他在大學校隊的合影。”

    張鐵軍說:“快去找郭老師。”

    劉誌堅飛奔而去,這邊社員、知青圍著不肯散。他們不想走,都覺得好戲還在後頭。劉誌堅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郭光輝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請郭老師過去幫忙。郭老師非常願意當他們的裁判,急三火四的趕來救場子。人家確實是行家,哨子吹得準確、脆生。他不僅當裁判,還當教練,教給知青們打籃球的常識,怎樣打戰術。毒太陽底下郭老師滿臉淌汗,左一遍右一遍不厭其煩。張鐵軍很高興,決定晚上留郭光輝吃飯,請李支書等大隊幹部和校長坐陪。

    飯桌上李支書說:“學校放假,郭老師這十天半月的和青年點一起活動,就當球隊的教練,比完賽再迴學校開學。”

    校長麵露難色,看看李支書無可奈何地欲言又止。劉琴在一旁心裏美滋滋的,向郭光輝投去鼓勵的目光。

    郭光輝說:“隨便就放假了,不合適。”

    李支書說:“幫著他們練球,有什麽不對的?”

    郭光輝說:“我怕影響上課,社員們有意見。”

    李支書說:“有意見找我,和你沒關係。”

    郭光輝說:“既然這樣我就聽你的。”

    李支書說:“你當然得聽我的。西溝我說了算。”

    郭光輝說:“那當然。”

    別看李支書這樣說,但是他也覺得隨便停課不好。想了半宿,終於有了兩全齊美的辦法。

    第二天李支書對校長說:“為了不停課,讓劉琴去替班,劉琴的工作戰麗替,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校長很滿意,告訴劉琴明天七點準時去上班。劉琴也很高興,她瞟了郭光輝一眼,正好和他的眼光碰在一起。兩人用目光交流了一下,瞬間又閃電般地躲開了。隻有他們兩人心領神會,別人沒有一絲察覺。

    張鐵軍對郭光輝說:“球隊的權力給你,你就是咱們西溝的領隊,過兩天把十名隊員選出來,單獨進行訓練,選不上的的馬上鏟地去。”

    郭光輝將對三十多個報名者進行認真的選拔,第二天籃球隊就要宣布成立了。陳小明腦袋削個尖想當隊員,一有空就圍著郭光輝身前身後轉。

    郭光輝告訴他:“誰能當隊員得李支書和張鐵軍他們說了算,我隻是參謀參謀。”

    陳小明說:“他們是外行,關鍵時候還不是聽你的,聽說他們讓你把報名的都排上號?”

    郭光輝說:“是啊。”

    陳小明說:“求你把我排前麵。”

    郭光輝說:“明天你跑跑籃,打兩場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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