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背陰坡五月末雪才能化淨,穿著單衣服上去冷嗖嗖的。齊桂香她爸在那有個地窨子,裏麵放了口缸。地窨子是靠著山挖的,是有一間房大小的一個坑,搭上木頭架子,上麵蓋上苫房草,安上門,冬暖夏涼。他把麅子肉存在那,上麵撒上鹽,能吃到六月末。這是秘密,隻有李支書知道,現在又加上張鐵軍。

    齊大叔說:“李支書不在,你陪我喝。”

    倆人推心置腹地嘮,嘮怎麽樣打野豬,怎麽樣打麅子,怎麽樣打野雞。翻過來調過去,說的都是車軲轆話。推杯換盞地喝,喝到二半夜。齊大叔喝得多,有半斤多。張鐵軍喝了也有五六兩,這是他有生以來喝得最多的一次。齊桂香她媽好心好意勸他們少喝點,讓齊大叔好頓呲兒。

    “一邊待著去,老娘們亂插什麽嘴”。

    臨走時齊大叔說:“你就把我這當成家,啥時來都行,來了咱爺倆就喝。桂香!送送你鐵軍哥。”

    屋外黑穀隆東的,伸手不見五指。桂香要把他送到兩百米外的大道口,但張鐵軍說什麽不讓。桂香毫不妥協非送不可,鐵軍隻好讓她送。到了路口鐵軍非要把桂香再送迴來,桂香也攔不住。

    桂香問張鐵軍:“你知道你被馬踢壞那次是誰給你爸打的電話嗎?”

    張鐵軍說:“不知道。開始我以為是劉琴,現在看肯定不是劉琴,我始終找這個人哪,還沒找到。”

    桂香說:“你想知道是誰嗎?”

    張鐵軍說:“看樣你知道。”

    桂香說:“你不會怪罪她吧?”

    張鐵軍說:“不會,他這樣關心我,我還要好好感謝他呢。”

    桂香說:“告訴你吧,是我掛的。”

    張鐵軍說:“你怎麽知道我爸的單位電話的。”

    桂香說:“你忘了,我爸在哈爾濱住院,咱們不是從醫院給你爸打過多次電話嗎。開始我不會打電話,不是你教我的嗎。”

    張鐵軍恍然大悟,在黑暗中上下打量著齊桂香。過去他始終認為那個電話是劉琴打的,他問過幾次,她都說沒打。他就認為是劉琴暗中關心自己,現在一切都明白了,原來自己始終在自作多情。想起這些張鐵軍心裏就難過,就臊得慌,一肚子的苦水不知和誰倒。

    月亮不知什麽時候出來了,村莊一片通明。馬上又被雲層擋的嚴嚴實實,黑暗隨即降臨。就在有月光的那一刻,張鐵軍看到桂香的雙眼亮晶晶的,他的心裏為之一動,感到一股灼熱撲在臉上。他從來沒看過這樣的目光,在黑暗中像童話天地中的寶石那樣誘人。夜色是有魔法的,很多事情都發生在夜色中,想不發生都不行。夜色會使人的思維沒有規則的飛奔、跳躍、環繞、放射、迸發,產生很多白晝間看不到的奇妙和衝動,令人難以忘懷。多少人怯步夜色,而更多的人感謝它。因為在陽光下得不到的東西,在夜色中會像高山泉水般叮叮咚咚地撒落在你的麵前。

    倆人都覺得應該說點啥,但半天都沒說話。張鐵軍覺得渾身不自在,傻愣愣地看著她。以前和齊桂香在一起可沒這種感覺。

    憋了半天齊桂香說:“我身上有啥毛病你可不能看熱鬧,別人不告訴我你可要提醒我。”

    張鐵軍說:“那是肯定的”。

    齊桂香問:“那你說我身上有啥毛病?”

    張鐵軍想了想說:“暫時還沒發現。”

    齊桂香又問:“你對我印象怎麽樣?”

    張鐵軍說:“很好啊!”

    齊桂香說:“你最好說得具體點嘛。”

    張鐵軍說:“第一印象就是前年在公社打靶,我挺服你的。”

    齊桂香說:“那有啥呀!這個不算,說別的。”

    張鐵軍說:“再有就是上哈爾濱找不到道,分不清東南西北。”他邊說邊哈哈笑。

    已經又迴到齊桂香的家門口了,但她倆正嘮在興頭上。齊桂香不想馬上迴屋,張鐵軍也沒有催促她。

    齊桂香說:“那不能願我,願你們不經常領我去,多去幾次就不怕了。”

    張鐵軍說:“過兩天去哈爾濱買拖拉機配件,我領你去。”

    齊桂香說:“俺可是想跟你去,可俺不敢,怕村裏人說閑話。”

    張鐵軍說:“那你不上哈爾濱了。”

    齊桂香說:“你有這份心意就行了,去不去俺不往心裏去。”

    張鐵軍說:“等今冬放假,你和我們一起迴去,到哈爾濱吃吃百家飯,看我們家和你們這的百家飯一樣不。”

    齊桂香說:“啥叫你們家?你們不是要在西溝紮根一輩子嗎,這不是你們的家嗎?”

    齊桂香一句話把張鐵軍問得不知如何迴答。說句心裏話,到西溝快三年了,心裏時不時就忽悠一陣子,總感到不托底。他時常偷偷問自己:真的就在這紮根一輩子,娶妻生子,老婆孩子熱炕頭。他常常想起下鄉歡送大會的情景,想起自己和戰友們熱血沸騰,一邊又一遍的舉起拳頭,向毛主席,向黨,發出的紮根農村鬧革命的的誓言。那誓言發自肺腑,震天動地。每當想起這些他的心裏很矛盾,有時候又很慚愧。當不順利的時候,他心裏愁雲壓頂,透不過氣來,懷疑這個根怎麽樣紮下去。當取得成績,大夥都興高采烈的時候,他的決心就會倍加堅定。好男兒誌在四方,中國革命的偉大實踐告訴我們,青年隻有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才可能有所作為。

    張鐵軍說:“這當然是我們的家。說了算,定了幹,我們一定把紮根農村的道路走到底。”

    齊桂香說:“走不走到底那是你們的事,反正我爸讓你常上我家來串門。”

    桂香迴到家媽還沒睡,正在燈下大針小線的補衣服。

    媽問:“都快一個鍾頭了,你爸早就過二道嶺啦,怎麽才迴來?。”

    齊桂香說:“張鐵軍不讓送,我倆就在門口嘮磕了。”

    媽問:“有啥嘮的,嘮這半天?”

    齊桂香說:“這才多大一會。”

    媽問:“還多大一會,告訴你記著點,以後不能單獨和男的待這麽長時間。你是個大閨女,別讓人說閑話。” 齊

    桂香說:“就你封建,咱屯的舊規矩就是多,人家青年點就不這樣,男女願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願意在一起就不在一起。”

    媽說:“咱可比不了那些知青,人是城裏人,咱是鄉下人。”

    桂香她媽心裏裝不住事,躺下了睡不著,把桂香她爸扒拉起來。

    她媽說:“桂香去送張鐵軍,送了一個鍾頭。”

    他爸說:“我當什麽要緊的事,快睡覺。”

    她媽說:“我看張鐵軍老上咱家來有事。”

    他爸說:“那不是我請他來的嘛。”

    她媽說:“咱家桂香跟人家眉來眼去的。”

    他爸說:“你快別瞎尋思,快睡覺吧。”

    她媽說:“知識青年都是外鄉人,說不準明天就跑迴去了,我怕桂香吃虧。”

    他爸說:“半夜三更的,別瞎尋思,張鐵軍不是那樣的人。”

    她媽說:“我可是把話說前麵了。”

    他爸說:“鹹吃蘿卜淡操心,你把圈裏那兩頭豬喂好就行了。”

    迴到宿舍張鐵軍久久不能入睡,眼前浮現的都是桂香那亮晶晶的眸子。透過眸子張鐵軍看到了一個火辣辣的心在激烈的跳動。要說對齊桂香印象好,要數張鐵軍他媽。先是齊桂香陪她爸到哈爾濱看病,後來張鐵軍爸媽又到西溝,住在齊桂香家好幾天。 張鐵軍他媽對張鐵軍說:“這個姑娘真不錯,會說話,會疼人,待老人孝順。你要紮根農村就找她,肯定沒有錯。”

    張鐵軍告訴他媽:“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他正衝著劉琴使勁。

    第二天一大早桂香就在窗外喊,把麅子大腿送來了。張鐵軍迎出去讓桂香進屋坐。桂香滿臉通紅,想說什麽又沒說,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轉過身跑了。兩條大辮子在她身後擺動著,久久地印在張鐵軍的腦海裏。

    馬書記的關係掛在組織部,沒分配具體工作,每天就是到組織部坐一坐。閑著沒事幹也有半年多,沒個貼心的人說句近麵的話。看到李支書和鐵軍來了非常高興,把他們領迴家,燙上燒酒喝起來。張鐵軍基本插不上嘴,就是聽。

    李書記說:“你現在精神頭還行。”

    馬書記說:“說不上火是假的,閑的渾身不得勁,但心裏不像頭些日子那麽難受,自己勸自己是最好的辦法。”

    李支書說:“搞階級鬥爭我讚成,但我就不明白搞生產有什麽錯,不抓生產吃什麽?老百姓怎麽過?”

    馬書記說:“這又是一股風,咱們經受的風太多了,不是往左刮就是往右刮。今天是對的,明天可能就是錯的。”

    李支書說:“有人就會跟風,風往東他就往東,風往西他就往西,動不動就給你上綱上線,利用政治運動整人。”

    馬書記說:“那是個別人的品質不好。”他是指現任的王書記。

    李支書說:“你現在知道他品質不好,當初我和你說,你還不愛聽,把他當成你的愛將。”

    馬書記說:“疾風知勁草,烈火見真金哪。”

    李書記說:“這些年你經受的風浪太多啦,這次是不點名的批判,也沒給你什麽處分,你也別太往心裏去,過一段就能給你安排個享清福的地方。”

    馬書記說:“我想是這樣,但也說不好。接受我的教訓吧,提高階級鬥爭觀念,增加路線鬥爭的敏銳性。我勸你關健時候少說話,小心禍從口出。”

    李支書說:“我沒事,我們老農民,不像你們當幹部的。”

    馬書記說:“小心無大錯,啥時候都別大意。”

    李支書說:“像鐵軍他們,都還年輕,遇著事不能亂說。”

    馬書記說:“我年輕時就差一點當了右派,就一句話。當時我在縣民政科工作,組織上動員、要求給黨,給社會主義提意見。領導說了,是凡想進步的,都要主動提,提得越多越好。大家都積極響應,開動腦筋思考黨有什麽問題,開會積極發言生怕落在後麵,讓人說思想落後。我們科長就說貧困戶呈逐年增加的驅勢,應加強貧困救濟工作,說完沒出三天他就被抓右派了。管抓右派領導小組的人說他汙蔑社會主義的成就,是一個不稱職的科級幹部。我說他工作踏實,關心同誌,是個好領導,怎麽能是右派?就一句話,那幫人也要把我打成右派。後來說右派抓夠數了,把我劃為中右,控製使用,下放到咱們公社。先是和他們右派一樣勞動改造,後來看我年輕表現好,還是貧農出身,就把我安排到公社工作。如果那時我被劃成右派,咱們今天可能就素不相識了。我那個科長被送到北安勞改農場,妻離子散。後來放出來了,前幾年還能看見,領著老媽居無定所,這幾年也看不到了,可能已經不在了。”

    李支書對張鐵軍說:“馬書記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你可要記在心裏,不能對外人亂說。”

    張鐵軍點點頭,表示記住了,但心裏很懷疑,因為他注意到了他們在為右派說話,有些話很反動,是對黨和人民不滿。他問自己,他們說的反右鬥爭有那麽嚴重嗎?他們是不是太誇張了?再說他對反右鬥爭的背景知之甚少,他們說的話他也沒完全聽明白。

    馬書記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毛主席號召的,是社會主義革命的需要,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能加入到這場洪流中來無比光榮,既為革命和建設做了貢獻,又能在艱苦創業中鍛煉自己。什麽事情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學習工作的本領,同時磨練自己的意誌,你們一定要堅定信心,好男兒誌在四方。”

    張鐵軍說:“我們有決心幹好。”

    馬書記說:“一個具體問題就是紮根的問題。大家都喊紮跟農村幹革命,但怎樣紮?是否能紮住?現在知青都吃供應糧,將來還能吃下去嗎?知青越來越多,國家上哪弄那麽多糧食。農村的荒山荒地很多,但開不出來。按現在的糧食價格,地開得越多成本越高,賠得越多。眼下是很多青年點掙不迴來自己吃的糧食。所以我現在還很糊塗,不知道怎麽辦,都在推著幹。”

    李支書問:“你說怎麽辦?”

    馬書記說:“我也說不好,但一點可以做到,就是幹好本職工作,抓好革命,促進生產。將來選人才肯定要把知青做為重點,因為目前代表全國青年主流的是知識青年,他們中有很多人才,正在成為革命和建設的棟梁。”

    李書記對張鐵軍說:“聽見沒有,堅定信心好好幹,別遇到點挫折就垂頭喪氣。”

    馬書記問:“怎麽了。”

    張鐵軍不好意思說。

    李支書說:“他相中了一個女同學,也是我們那的知青,人家不幹,他心情不好。”

    馬書記說:“那沒必要,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尋找革命伴侶必需情投意合,雙方願意才算數。西溝那麽多女知青,本村還有那麽多姑娘,我看都不錯嘛,總有稱心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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