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大哥一送上火車,劉三像從網眼裏掙脫出來的魚那樣惶然、興奮,因為魚又掌握了自己的命運,而劉三一時沒弄明白是什麽又掌握在了自己的手裏。他像那漏網之魚一樣,看上去惶惶亂竄,實則是貪婪著失而複得的自由,在發泄著自由的狂喜。是的,狂喜使他覺得自己龐然大物起來,覺得街上的人都像小人國裏的人那樣卑恭地笑著繞開著自己走,覺得人們都像小孩的玩具那樣由著自己擺務。他急需要表達一番、傾述一番,這是人猛然得意的時候最強烈的欲望。這時酒就拍著他的肩頭說:“哥們兒,你有什麽高興的事呀?”於是他就摟著酒的肩膀進了一家酒店,想象中的酒就變成了一瓶實實在在的白酒,擺在了他的麵前。他擰開瓶蓋迫不及待地對著瓶口咕咚咕咚傾述一番,然後像便秘的人終於大便出去那樣舒坦地放下酒瓶,神氣活現地環顧著酒店。那目光是說:“嘿,你們知道我是誰嗎?”可這問話卻使自己吃了一驚:“你到底高興什麽呀?”這時他看見了酒店的角櫃上擺放著的電視。電視上正用蒙太奇法展示著一個旅遊勝地:那沙灘上隻穿著三點式泳衣妖妖嬈嬈地走來走去的女人,那躺在躺椅上沐浴著陽光陶陶然微睡著的幾乎赤身裸體的女人,那旖旎的海島風光,那剪刀飛快地劃開一匹布般飛快地劃開碧藍如鏡的海麵的摩托艇,那窗明幾淨的賓館,那豐盛的宴席,那夢幻般閃爍著霓虹燈的大街,那人如潮湧如癡如狂的舞廳……這些鏡頭讓他心蕩神馳、屏氣寧息。終於演完了,他不由得長出一口氣:多愜呀!我要是能過上一天這樣的生活情願死去!因為這才是生命的意義呀!生命就是為了激情飛揚、盡情爆發,而不是像自己的以前:麵朝黃土背朝天,日複一日,一直到死,也不像自己現在這樣機器那樣沒日沒夜地耗在工地上,像自己以前和現在這樣活上一千年又有什麽意思呢?——人生是享受,而不是受罪受苦為了兒孫!——這些都是老古人騙人的鬼話!可他馬上明白過這樣的生活得有大把大把的鈔票,於是他頓時眼睛一亮:“我現在不是又能自由地支配那十九萬了嘛?對了!這就是我狂喜的原因!是的,這十九萬夠我享受一次人生的盛宴,然後一死了之!對!一死了之!”自己就被自己的悲壯慷慨激動的熱淚盈眶——我竟然還有這命呀!人的命太難琢磨了!嗨!難琢磨就不琢磨它了,任它牽著你走就行了!於是他任著命運引著他走,直接走進了那座他早聞其名的賓館。

    服務員看著他一時不知該用哪種態度迎接他:看他的穿戴發型是個土包子,看他的神氣分明是個百萬富翁。這年頭什麽怪人沒有呀?服務員隻得用含混不清的笑臉問:“先生,您要什麽房間?”“嘿!先生!我竟然是先生了!”他陡然間飄了起來(因為在鄉下人眼裏,先生是最尊貴的稱唿),醉醺醺地掏出二百塊錢來拍在吧台上:“就照這個價開房間。”因為他也不知道有些什麽房間,直怕自己露出了孬相,服務員的眼光翻成了青白眼壓扁了自己,辱沒了先生這一聲稱唿,因為他們這些農民工對城裏人的青白眼太敏感了!於是就用二百元撐住了自己的脊梁,因為他已經知道了錢能讓乞丐娶了公主。果然服務員眼睛一亮,恭恭敬敬地給他開了房間,恭恭敬敬地把他引進了房間,恭恭敬敬的問他還需要什麽服務。他冒充老練地大大咧咧地一揮手打發走了服務員。於是他像猴子進了人的家裏那樣好奇、陌生、膽怯、興奮地東瞅西看起來,嘴裏嘟念著:“對了,對了,這就是電視裏富貴的人們住的房間呀!”

    他終於想起了什麽,推開房裏的一扇門,定在了那裏,半天才說:“果然是這樣呀!這廁所真他媽的比我的家豪華一百倍,幹淨一千倍呀!那就是蹲式馬桶呀,簡直是一塊玉雕!我的媽呀,我坐上去能拉下屎來嗎?”他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卑怯地褪下褲子,卑怯地認認真真地坐在了馬桶上,就像卑微的人在富人的引領下進了富人富麗堂皇的家裏,不得不在富人的目光下進行著一係列規範陌生的動作那樣——他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看,可他怎麽也把不下來,覺得越努屎反而越往腸子裏退縮,因為他的潛意識裏,屎就是該拉在髒兮兮臭烘烘的地方的,拉在這麽幹淨貴重的東西裏簡直是作孽!於是他惶惶然提起了褲子,像一觸即泄的男人慚愧地站在女人麵前那樣站在廁所裏,像那男人為了擺脫窘迫沒話找話那樣他的眼睛慌亂地轉了起來。於是他看見了蓮花噴頭,於是他想起來了這是用來洗澡的,像淋雨一樣!於是他又找到了表現自己的方法了——我拉不下屎來,難道還淋不成水嗎?於是他三八兩下脫下自己的衣服,下意識地怕弄髒了光潔的地板,把衣服團在廁所的一角,然後站在蓮花噴頭下端詳了半天,扳下了藍色的扳手,一股冷水兜頭而下,冷的他嗖地跳在了一邊,抖了半天,然後小心地探出手關掉了,又扳下了紅色的扳手。這次他聰明了,遠遠地躲開,用手試著水,覺得那水熱起來了,就鑽進了水裏:“咋樣?富貴人不就是這麽洗的嗎?”可那水越來越熱,他硬撐著,仿佛旁邊正有人等著看他的笑話。可最終他殺豬般地嚎叫一聲,蹦出了水簾,狼狽地竄出了廁所呲牙咧嘴著。聽著沙沙的水聲,他怕驚來服務員罵他浪費,就像他們有時在廣場上吐了痰會被市民嗬斥那樣,可又怕水燙,最終鼓起勇氣,火裏取粟般飛快地探手進水簾裏關了扳手,勝利了一般跳出了廁所。可濕漉漉的身子馬上冷的他直打哆嗦,他就像小時候耍完水往幹困身上的水那樣蹲下來,雙臂緊抱著大腿,腿筋彎緊夾著胳膊,屁股緊貼著小腿肚,這樣身子就暖和了些。

    等身子幹了,他才畏畏縮縮地來到床前。不般配的感覺使他自卑地不敢動一動床上的被子,就像娶了公主的馬夫新婚之夜不敢動一動公主的衣角一般。忽然他惱怒起了自己:“你是花了錢的呀!理所當然的睡它!這樣窩囊還行嗎?難道睡了它就像爬上了龍床般要殺頭的嗎?”就鼓起勇氣爬上了床,小心翼翼的展開了被子,蓋在了身上。

    酒勁發作了起來,他掙紮一番就睡去了。可他的忐忑的心擾得他的睡眠無法安心,一會兒就醒了過來,因為他老覺得有個人就要進來嗬斥他不該僭越似得——千百年來規規矩矩的習慣像籠頭一樣套著他要放蕩的欲望,使醒來的他不由得想:“這花錢也這麽別扭呀!一擲千金的痛快難道不會找我這樣的人?……是呀,這錢花完我就得死,不死也不行呀,因為我不但犯了王法,還丟盡了人,我還能活嗎?可活下去又有什麽意思呢?……死倒不可怕,關鍵是死時的疼痛太可怕了,我思謀一個不太疼痛的死法不就得了嘛?那怎麽個死法呢?……開槍自殺?太瘮人了,好端端的一顆腦袋被打的稀巴爛,我的天,就是想一想,天靈蓋就好像正被子彈揭開似得又痛又慘!不行,不能用槍……那……用刀自殺?不要說痛了,就是這麽一想,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渾身的肌肉就痙攣的難受。算了吧……喝毒自殺?我的媽呀,霍元甲被毒死的時候多痛苦呀!聽說腸子得一寸一寸地爛完了才能死!對了,你不記得那吃了毒藥的大老鼠,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吐白沫的慘相了嘛?不行!……那……跳河嗎?啊呀,你忘了小時候被淹了個半死,那難受勁……要不得!那……上吊?啊呀!你忘了村裏往死吊狗時,狗伸出的舌頭多長,難看不說,還屁滾尿流的,髒死了!……算了,還是活著好呀!看來花這錢沒那麽容易呀!還是迴我的工棚睡去吧!”就灰溜溜地爬起來,找了半天衣服,才想起來堆在廁所裏,就鑽進廁所,飛快地穿好衣服,死樣活氣地出了賓館。服務員望著前後判若兩人的他走遠了,困惑地搖一搖腦袋。

    可他一走進又擠又髒又臭又濁的工棚,止不住想立馬返迴賓館,於是那欲望又燒得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可鑽出了工棚,關於死的恐怖又把他嚇迴了工棚裏。就這樣兩天過去了,第三天一早,劉大劉四就站在了他的麵前。他知道機會徹底失去了,他像被司馬懿囚禁在家裏的曹爽痛恨自己的遊移懦弱失去最後的機會那樣痛恨著自己,因為他知道劉大為什麽要帶著劉四一塊兒來了。而看著弟兄倆提著兩包東西,不像劉大上次來時那樣幾乎是赤著雙手來的,顯然是要長住的意思。果然弟兄倆大大咧咧地住下了,而且兩人一搭夥膽子也大了起來,敢明著四處活動探聽虛實了!他知道嫉妒自己的人有的是,早把實情說給弟兄倆了,所以那弟兄倆問他那錢啥時候公家才能給咱時的眼神分明在說:“你自己往出拿吧,省得我們逼著你要的時候咱們都沒了麵子!”於是他第六天裝作去了一趟公司,去銀行把那十九萬三千元取了出來,獨吞了那三千元,迴到工棚對兄弟倆說:“這錢總算迴來了,十九萬,數一數。”劉大劉四各自數了一遍。

    劉三心痛地看著他們數鈔票,仿佛心肝寶貝馬上要被強人擄走一般。他強烈的想留下什麽想念的東西,就像從心肝寶貝身上留下什麽東西來做個想頭那樣,即使留不下什麽來,也得讓這錢在自己的手裏多留一會兒。

    等弟兄倆好不容易數完了,他說:“現在車匪路霸太多了,沒有人敢拿著這麽多的現金上路的,你們還是把錢存起來,光拿著存折迴去吧。現在的銀行全國聯網,北京存了錢,拿著存折去西藏也能取。又方便又安全。”他就見劉大劉四互相看了一眼,擰起了眉頭。他又說:“你們要是不怕搶就拿著現金走吧。”那弟兄倆又對視了一眼,劉四低了頭,劉大不好意思地說:“我給家裏人說的是十八萬,可現在是十九萬,這多出來的一萬該咋辦呢?”

    劉三驚愕不已,繼而嘿嘿地笑了起來。

    劉大劉四先是尷尬地跟著他笑,繼而三個人的笑聲都變成了會心的笑,那笑聲是說:“我們可真是親兄弟呀!”於是他們又親密了起來——沆瀣一氣的親密。

    於是三個人直奔銀行,由已是內行的老三著手經辦存錢,劉大劉四在一邊盯著。

    可弟兄倆還沒反應過來,劉三已經設了密碼,然後把存折交給劉大說:“大哥,就是車上車匪路霸搶了存折也白搭,因為我設了密碼了。”劉大劉四暈頭轉向:“這,能告訴我們嗎?”劉三:“告訴了你們和沒設密碼不是一樣?人家把刀子往你們的脖子上一架,你們就說出來了!過年時我就迴去了,迴去自然就告訴你們了!”劉三說這番話的時候才猛然明白,這筆錢自己竟然還能控製在手裏,而且是遙控!也就是說自己還抓著這筆錢,雖然抓的不是韁繩,但抓著尾巴也算抓著呀!這條尾巴就纏在了他的心上了。他有一天忽然明白,這根本不是錢的尾巴,而是像阿裏巴巴掌握著的打開金山的咒語——芝麻開門!這和猛然發現醜小鴨原來是美麗的天鵝那樣狂喜!於是他沉浸在了家有利器秘不示人的有恃無恐的喜悅裏,一種能搖控重大事件的自豪感裏。他遠隔千裏得意洋洋地看著一家人繞著存折束手無策,就像阿裏巴巴裏那些貪心的人繞著金山團團轉那樣。他覺得自己的得意猶如到鄉裏招兵的軍官笑著看著擠破門的小夥子們的得意:“小子們,你們的命運掌握在我手裏呢!”是呀,還有能掌握別人的命運更尊顯的事嗎?皇帝不就因此而使天下人誠惶誠恐的嗎?人們所謂的有出息,不就是能掌握越來越多的人的命運嗎?於是他儼然又成了一個人物了,因為他畢竟掌握著一隻打開劉家人進入天堂的鑰匙!可是他總覺得這種自豪的後勁不足,這使他毛毛燥燥不由得左尋右覓。然而原因的找到是很突然的,猶如你毛毛燥燥地找了半天鑰匙,失望地不準備再找了,那串鑰匙卻意外地出現在了你的麵前。隻是這原因使他沮喪地垂下了頭:“我原來是扮著丫環的角色:腰裏掛著一大串鑰匙叮叮當當的多神氣呀!是的,那筆錢我一分錢也再支配不了了,隻是給人家守著!”但他實在不甘心,猶如攝政大臣不甘心把權柄歸還長大的皇帝,誰讓這攝政大臣嚐到了生殺矛奪的滋味呢?誰讓劉三嚐到了有錢人的滋味呢?這攝政大臣會不由得想法延滯歸還權柄,劉三也不由得想方設法要再支配這筆錢。

    這天他換洗衣服。在洗換下來的襯衣時,習慣地一摸口袋,是空的。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愣怔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把存折(原來他照瓢畫葫蘆,把自己獨吞的三千元和與劉大劉四瓜分那一萬元而得的三千三百元存起來了)裝在了換在身上的襯衣的口袋裏了。趕快往胸口摸了一把,硬邦邦的果然在。這使他不由得想:要是存折丟了該怎麽辦?是不是和丟了錢一樣就沒辦法了?要是這樣,辦這存折還有什麽意思呢?這想法像火燒屁股般使他跳起來丟下洗了一半的衣服就跑到了銀行,急衝衝地衝那正在數錢的營業員問:“存折丟了該怎麽辦?”可營業員不慌不忙地抬起頭來說:“您別著急,可以拿著辦存折時用的身份證到辦存折的銀行掛失,然後再補辦一個存折就是了。”宛如小孩突如其來的一撲會把站在水邊的壯漢撲進水裏,他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撲倒在眩暈裏了,因為那存折是用自己的身份證辦的呀,現在被大哥老四拿迴去了,不就和丟了一樣嗎?也就是說這筆錢他又失而複得了!他再什麽也沒想就補辦了存折,猶如餓急了的人眼前擺了一碗飯,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說!

    但他是經曆過一次狂喜的人,這次錢失而複得後冷靜多了,猶如人的第一次性事總是以緊張興奮神秘而糊裏糊塗地失敗了,第二次就會冷靜下來那樣;猶如第一次性事失敗後,那不甘心的欲望強烈地折磨著人,那個蘇醒的欲望又強烈地折磨著劉三;猶如第一次性事失敗的人在被欲望的折磨中不由得總結經驗那樣,他也不由得總結經驗,覺得自己上次的張皇失措是因為對富人的生活倆眼摸黑的過。於是他開始搜尋著看報,一有空就粘在廚房那台黑白電視前不走了。因為現在的報紙電視都在演示著人怎麽白手起家、艱苦創業的,那一個個和他一樣的窮小子一步一步走進富人的天堂的故事就是他的活教材。不過他不是學人家怎麽創業,而是學人家怎麽學會過富人的生活的。於是他一邊學著,一邊積蓄著力量,單等冬天工程停了結算了工錢,然後去瘋狂他的人生。

    工程越臨近交尾他越興奮,猶如第一次性事失敗的人準備充分臨近第二次性事時那樣。這天工程終於進入了斷斷續續狀態中的第一次歇工。他躺在床上像往常那樣等著黃三他們來簇擁著自己去喝酒,卻遲遲不見動靜,不由得起來往黃三他們的床鋪上掃視,才見早已人去床空!他吸了一口涼氣後明白了原因:黃三他們後來向他借錢他總是摳摳掐掐的,說錢都讓大哥老四拿迴去了。黃三他們先是將信將疑,現在終於信了,因為上一次喝酒結賬時,他沒有像以前那樣一見黃三他們退退縮縮的樣子,就得意洋洋地邊說挖苦他們的話邊去結了賬,而是比黃三他們還退縮的厲害。黃三他們推脫不過,隻得朋起夥來結了賬,往迴走時像商量好了似得都不和他搭話了,於是這次就沒有叫他去喝酒!他罵了一句都是一群白眼狼,老子讓你們白喝了那麽多的酒,就讓你們出了一次血就翻眼不認人了!老子要不去羞辱你們一番誓不為人!

    這樣想著他就氣衝衝地往外走。那夥賭徒正圍著莊家橫斷了走道,他不得不從人縫中間往過擠,而人們像沒看見他似得。這使他心裏碰翻了五味瓶子,不由得站了下來。因為以往這時人們會自動讓出走道來,爭著和他打招唿,生怕他看不見自己似得。他知道自己是窮光蛋的消息已是人人皆知了,人咋這麽勢利呀!他忿忿地想著,不由得往人堆裏擠,前麵的人不滿地迴過頭來翻起了白眼:“擠什麽呀,這裏看不見?別礙著別人下注。”於是他明白,從有錢人忽然變成了窮光蛋,比一直是窮光蛋的人還低一等呢!他仇恨地一推這人:“閃開!老子是來押寶的!”這一聲猶如晴天炸雷,驚得所有的人都閉了嘴,不認識他般望著他。莊家眨了半天眼笑道:“看紅火的人讓出個位子來,讓老三押嘛。”於是看的人又都爭著表現自己,一下給他騰出三四個位子來。他就大刺刺地走過去盤腿坐下來。莊家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他,顯然是在催他下注,但他一動不動,莊家隻得開了寶盒。這樣過了四局,莊家就不耐煩了:“老三呀,你不耍就讓一讓嘛,你看你盤腿占了這麽大的地方,擋著別人沒法下注呀。”他神經質般地叫一聲:“你不就以為我沒錢了嗎?這是什麽!?”他把存折掏出來掇在莊家眼前。

    賭場靜的能聽見塵埃落地的聲音。

    莊家從粘稠的驚愕中掙紮出來,戰戰兢兢地伸過手去翻開了存折,像探雷的工兵戰戰兢兢地把儀器伸向埋雷的地方。存折翻動的聲音響在每個人的耳邊,每個人都想看看那存有十幾萬的存折到底是個什麽樣子,卻隻能看到眼前層層疊疊的後腦勺。他們隻得去看像露出海麵的礁岩一樣露出人堆的莊家的臉,仿佛莊家的臉是潛望鏡,能把存折從海底映照了出來。就見莊家的臉像看見死人複活了一般駭的沒有一點兒血色,嘴唇哆嗦著像要掉下來了。於是人們明白這是真的了,於是人們像望著太陽神那樣望著劉三,劉三又飄飄然了。他目空一切地盯著莊家說:“我就賭這麽大,但你也得有相應的賭資。”莊家渾身發軟,掙了幾次才跪著直起身來,雙手抖抖索索地把存折遞給劉三:“我是頭一次在賭場見到你這樣破釜沉舟的英雄。我認輸。但我一定給你找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讓你一展雄風,你看怎樣?”於是滿場人屏住唿吸仰望著他。他知道這堂頭上一露怯,以後就連臭狗屎也不如了。就清爽地說:“行!”眾人像望著毛澤東再生一般望著他。

    沒過幾天,這種氣吞山河的快感就被惶恐不安取代了,可他感到了眾人渴望英雄出世的欲望有著移山倒海的力量,推擁著他向前走,他知道自己稍一遲疑,眾人被欺騙了的憤怒就會抓住他的腳,然後自己會被這股強大的力量像泥石流吞沒茅屋那樣吞沒了——眾怒難犯呀!因為你那一聲清爽的“行”,頂如和眾人簽了約——我來做你們的英雄!於是他明白許多所謂的英雄就是像自己這樣和眾人簽了約,然後被眾人渴望英雄的力量推在前麵不得不走下去的人!除非一下子從這些人麵前蒸發掉——溜之大吉!離開這個環境誰還知道我呢?在以後窮困漫長的日子裏,這個疑問像腫瘤一樣在他的心裏慢慢地、堅韌地往大長著:“我那時為什麽不這樣做呢?是舍不得就要到手的八千塊工錢泡了燙?還是怕再找不到這麽好的工地?還是死要麵子硬撐著?還是舍不得萬眾矚目的風光?要不然自己怎麽會受那場被一刀一刀往下剔肉,差點兒被剔的隻剩下骨頭的活罪呢?要不然自己咋會受這沒完沒了的譴責的鹽抹在傷口上的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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