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迴來的消息像一塊臭肉,頃刻間就把全村綠頭蒼蠅般的女人們招到了劉翠家。她們一個比一個狂喜,一個比一個貪婪,一個比一個失態,爭著問劉翠拿到多少錢,仿佛劉翠要把這錢分給她們,或者像典禮時撒向大家的喜糖那樣撒向她們頭頂;她們就像小孩準備搶喜糖般準備著去搶那即將撒出來的錢。劉翠說的唇幹舌燥了,瘋了一般的人們才總算明白,那錢還沒有拿到手,即使拿迴來,也由公婆保管的。於是人們一下子靜默了。但這靜默是暴風準備轉向時的靜默,是一個浪頭過去,另一個浪頭湧起之前的靜默。果然一個聲音從靜默中爆發了出來,像垂著的風信旗果然在靜默裏忽地一揚:“劉翠,你傻呀,那錢歸公婆保管還能算是你的嗎?”劉翠認出了說話的女人是白音花,就說:“不管誰保管,反正是一家人呀。”白音花:“一家人也有分裏外的時候呀。這可是錢呀,劉翠,這東西永遠是抓在自己手裏放心呀。”哄的一聲附和聲像捅了馬蜂窩的群蜂那樣裹著劉翠狂舞著,劉翠頓時頭昏眼花起來。漸漸的她耳朵裏的嗡嗡聲像你衝長長的涵管喊過一聲後的迴音那樣顫悠悠地散去了,兩個人的爭吵聲卻突顯了出來,猶如群唱之聲陡然隱去,二重唱突兀而起那樣。劉翠睜開發花的眼睛,才見眾人都興奮地噤口觀戰,才見是李霞和白音花對罵著。她從兩人機關槍般激烈雜亂的對罵聲裏聽出,李霞是罵白音花是禍害,禍害得他們白家一家人形同路人,現在又要來禍害劉家來了。白音花卻在說,你別驢頭不對馬尾地瞎往開扯話題,咱就說這錢的事,利字當頭,各顧各,你敢說你劉家人對這筆錢沒有非分之想嗎?既然你們說是一家人,為什麽不把錢直接交給劉翠,卻要交給公婆保管呢?可見還是有區別的。李霞說是因為公婆是家長,交給公婆保管理所當然。白音花說,那你們每年收入下的錢為什麽不交給公婆統一保管,為什麽偏偏這筆錢就得交給公婆保管呢?李霞說是因為這筆錢數目大,得慎重保管。白音花說正因為事關重大,才該交給一個年青精明的人去保管,難道老年人越活越精明了?李霞的嘴忽張了幾下說,是公家讓這麽幹的,我們隻得這麽做。白音花說,公家也得看情況呀,隻要你們同意把錢交給劉翠,公家不可能硬要劉翠把錢交給公婆保管的。李霞的嘴就忽張著再也泛不上話來了,就惱怒地伸手去抓白音花的臉,於是兩人就罵就廝打起來。兩人的好朋友為了表現交情都及時上前拉開了兩人。眾人見劉翠又像從前那樣癡癡呆呆,一副泰山崩於前也無知無覺的樣子,知道山雨欲來了,都怕淋濕了自己,都悄悄地溜走了。是一聲聲唿喚扳開了劉翠恍惚的意識的眼,猶如沉睡的人被扳開了眼。她發花的眼睛慢慢看清了是好友劉葉焦急地盯著她叫喚,仿佛她家著了火而她卻沉睡不醒似得。見她的眼神清楚了,就說:“劉翠,剛才那兩人的爭吵你聽清了沒有?”劉翠:“聽清了。”劉葉:“誰說的對?”劉翠:“都對,也都不對。”劉葉急的一跺腳:“劉翠,你糊塗呀!你咋連裏外也翻不清呀!”劉翠:“一家人咋翻裏外呢?”劉葉:“一家人在一定範圍內也得翻裏外呀!就比如……就比如……嗨!就拿咱們初中化學裏對物質的劃分來說吧,分到分子以為是小的不能再分的了,結果又分出了原子,又以為是小的不能再分了,可結果又分出了原子核、電子,結果原子核又分出了質子中子,而且這些看上去不能再分了的東西我想還能分。我們人的裏外親疏的劃分不也是這樣的嗎?我們中華民族中的每個人相對於別的民族的人來說是一家人,漢族中的每個人,相對於中華民族中的別的民族來說是一家人,一大種族中的人相對於種族外的漢族人來說是一家人,一大家族中的人相對於一大種族裏其餘的人來說是一家人,你們劉家人相對於劉姓這個大家族內的別的人來說是一家人,可你和劉二小虎相對於劉家別的人來說是一家人呀,咋能就翻不出裏外來了呢?你咋能把錢交給外人來保管呢!”

    劉葉的一席話把劉翠從暖乎乎麻糊糊裏一下擠了出來,她頓時冷颼颼地抖成一團,猶如從母體裏分娩在冷颼颼的產房裏的嬰兒。她不由得環顧自己的左右,才發覺自己獨自置身在荒漠之中,唿天天不應,唿地地不靈。也就是說她唿出的聲音招不來一點兒和音!這使她緊張害怕起來,使她頓時明白嬰兒為什麽一生下來就哭,就是因為被脫離母體後的無依無靠嚇哭的,想再迴到母體裏——那還可能嗎?是的,她也迴不到從前了,在這孤單裏她才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就是自己,才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因為自己以前總是依附在一些東西上,也就是說是依存在一些東西上,比如學校呀、同學呀、朋友呀等等,尤其是出嫁前娘家的親情,出嫁後婆家的親情,讓她像母體裏的嬰兒那樣自在無憂。可劉葉的這一席話是猛不防的一記重拳,打得她從這一切混同而成的母體裏小產了出來,要不然自己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出世了!是的,出世!一個人隻有陷入孤立無援的時候,才是他真正分娩出來的時候,如果這時他一下子懂得了自力更生,那他就是活嬰,而不是死胎。值得慶幸的是她是活嬰,而且一下子就成熟了,也就是強烈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獨立存在,而且存在下去全看自己怎麽走的時候才能算是成熟了。因為劉葉的話她還可以遞延下去:“在你家裏又可以分為你、劉二、小虎三個單位!”這成熟使她以億萬斯年的時間眨眼即到的速度瞬間使理智隆升為喜馬拉雅山,才知道人實際上是赤條條的,再親的人也融不成一體的,總有分開的時候。於是她不動聲色、虛與蛇委地應付走了劉葉。

    是的,虛與蛇委,因為她覺得劉家的一家人個個都牛鬼蛇神了起來,她不虛與蛇委也不行了,因為她的自私的眼睜開了,使她明白自私是人自我保護的本能,是自我存在下去的烏龜殼,不自私你會被擠的沒有立足之地!自己以前之所以沒有被人們撕扯,是因為自己身上沒有惹人眼紅的東西,隻要有了這東西,就如同衣服上粘滿了蜂蜜,狗熊們為了爭奪蜂蜜,連衣服都撕碎嚼碎了!就如同你意外地得了一批寶藏,盜賊們一撥一撥地糾纏住你不放,你把褲衩都給了他們,可他們就是不信你什麽也沒有了,一定在耍滑頭,把最好的那一份藏起來了,也就是說這時候你無爭人家也逼著你爭,你老實人家認為你賣傻,你隻有比他們狡猾比他們心硬,不但能存在下去,還能擁有寶藏!她慨歎一聲,我真是被逼著不得不為己的呀,要不然可真是天誅地滅了!同時渾身猶如突見慘不忍睹的車禍時那樣瘮起一身雞皮疙瘩,因為她看見自己周圍和電視裏演的一切罪惡都起源於爭奪,而爭奪都是自私生出的孽種。自己一直以為這種生活是別人的生活,沒想到自己也被推上了角鬥場!是卑鄙地活著還是高尚地死去?她隻是頓了一頓,就選擇了活下去這個狗洞一樣的小門鑽進了自私裏,然後辯解般地大叫:“我是沒辦法,我要活下去,我不算計人,人就算計我呀!”於是她閉上眼,劉家人陰謀的來龍去脈被她早已潛藏在心裏的一個個疑點理順成了電影,在她腦子裏放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嘴角浮起了冷笑。

    中午,三個妯娌又來了,一個個惴惴不安,把白音花罵了個死去活來,保證劉家不是白家那樣的人。劉翠一直麵帶微笑地聽,抓住時機及時插住了她們的話:“她那種人不值得咱們生氣,因為天底下有幾家像白家那樣的人家呀!”於是三個妯娌的臉色烏雲散去,陽光普照起來,就扯開了劉大劉四路上該帶些什麽東西。劉翠暗暗地長出了一口氣:“隻要你們把錢拿迴來就有辦法了。”李霞說:“用不著兩個人去,省點路費吧。”劉翠說:“去吧,要是路上遇上小偷強盜,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有辦法。”因為她把劉大的心思看透了:“錢在老三手裏,劉大怕自己一個人從老三手裏逼不出錢來。”

    劉大劉四走後第七天晚上,劉翠正在看電視,劉大的女兒進來說:“二媽,我爸他們迴來了,叫你去我爺爺家去。”她應一聲:“你先走,我馬上就來。”剩她一個人時,她嘀咕一句:“果然又是晚上迴來的。”但她臉上料事如神的得意的笑容隻是一閃就不見了,因為她的心鼓像開戰的戰鼓那樣震耳欲聾地擂起來了,震得她這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兩腿發軟,手執不住矛,想溜卻被自私這督戰隊堵死了退路。於是她明白,是死是活隻能衝向前去了。嗨!不是衝,是挪!一步一步地挪!生的欲望逼著執矛的雙手有力了起來:“隻有擋開人家招唿過來的刀槍你才能活下去!”

    是的,她是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公婆家的,在家門口定了半天神,才推開了門。家裏一雙雙灼灼的目光像埋伏在草叢裏,注視著獵物往埋伏圈裏走的獵人的目光,這反而使她冷靜了下來,自豪了起來:“你們這些傻瓜,我什麽也知道,但我得將計就計先裝作不知道是圈套。”因此她挺住了沒有怯陣——是你們撕去了親情的麵紗。她佯作不知地走進了家裏——那獵人的埋伏圈裏。

    緊張地靜默片刻後,劉大用鄭重其事蓋住了他的內荏,掏出一個紅皮折子來對劉翠說:“劉翠,那十八萬都在這折子上了,你看一看吧。”劉翠往過一接存折,腦子被血衝得像怒浪撞擊岩壁那樣轟隆隆地響,因為她就像第一次行竊的賊,站在自己要偷的東西麵前,劇烈地猶豫著是偷還是不偷這個難題那樣劇烈地猶豫著是拿還是不拿這個難題。像那小偷會下意識地掃視周圍那樣,她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滿屋人,她被駭的虛汗直冒,猶如那小偷掃見了一個人正窺視著自己,因為她看見劉家人一個個正像欲撲的餓狼那樣盯著自己,自己一個危險的動作,就會逗引滿屋人撲上來撕碎自己!可她又多麽不甘心呀!像撫摸就要被永遠被帶走的兒子那樣撫摸著存折上的那六個阿拉伯數字。

    一個聲音把她從癡迷中喚醒:“二嫂,那折子上有什麽西洋景呀,把你迷成那樣,讓我們看看吧。”這就把她推上了絕地:“是給,還是不給?”猶豫中她的手出於習慣下意識地露出了給的跡象——有求必應是她根深蒂固的習性,就見眼前一隻手一晃,她手裏的存折就沒有了。她一驚,散亂的眼神頓時集中了起來,就看見李霞居中,馬二姑和李花一左一右,像三隻惡狗一齊用嘴去爭搶一隻野兔那樣,三顆頭恨不得擠成一顆頭,三雙手恨不得像狗爪抓進野兔身體裏一般抓進存折裏,仿佛那錢就現錚錚地放在存折裏似得。

    她直愣愣地盯著這三個妯娌看:“這還是那個頭腦簡單心直口快,整天和自己形影不離,就在前十天還把李霞的那番讓她心寒的話遞說給她聽,大罵李霞不是人的大嫂嗎?這還是那個雖然處處愛占上風,但是有求必應,在外人的侵犯麵前像男人那樣護著自己的李霞嗎?這還是那個小妹妹一樣廝磨在自己身前腳後的李花嗎?十八萬呀,是你一下子揭掉了她們身上的羊皮,露出了她們狼的麵目,還是她們中了你的巫術暫時由人變成了狼?哦!十八萬呀,我是不是也正在變成了狼?為什麽我渾身的毛孔癢的火燒火燎?是不是正在往出長狼毛?為什麽我的指甲根奇癢難忍,是不是正在往出長狼爪子?是不是我的牙齒正在長長?為什麽我的嘴合不攏了?!可我看不見我身上的變化呀,要是真是那樣,我該是人還是獸呢?哦,十八萬呀,是不是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那十八萬冷笑著說:“那當然了,死了什麽也沒有了,人最多比記住一條死去的狗時間長一點兒記住你,但很快就把你忘的幹幹淨淨,仿佛世上從來就沒有過你這個人。是的,從來沒有過,要是我們記著所有死去的人,我們的腦子還不是被撐爆?所以我們用遺忘清掃著所有死去的人,也就是說我們的記憶就像是公共汽車,活著的人上來,死去的人下去,售票員的你是隻記著眼前的麵孔的,所以說死了誰苦了誰,好死不如歹活著呀!因為被遺忘太可怕了!還是隻顧眼前吧——活著,而且更好地活著!”於是奮力一博的勇氣又湧動在他的胸中,澎湃之聲從她的口腔鼻孔裏噴了出來,因為她此時血脈奮張,猶如丈夫看見嬌妻被三個歹徒按倒在地。

    劉大被她駭人的唿吸聲驚醒了,衝三個女人喊:“看一看就行了,不就是一行洋碼碼(阿拉伯)數字嘛!”三個女人才從癡迷中抬起頭來。李霞下意識地把存折向前遞出去,正好置於劉大和劉翠的中間,顯然李霞還被癡迷糾纏著,一時沒想清楚該交給誰。

    這個挑逗性的舉動像紅布使野牛失去理智般使劉翠失去了理智,她閃電般搶過存折來,緊緊地樓在懷裏:“這存折該我所有,我明天就去銀行把公婆的那六萬取出來給他們。”隻見劉家人魂飛魄散,像被嚇死的人保持著死時各自的恐怖相那樣瓷住了。片刻,劉大的太陽穴像擂動的鼓麵那樣突突地跳著,驚駭像牛,他的聲音像草,被牛嚼的皺皺巴巴地不成樣子了:“劉翠,你,你,你,說話不算數。”劉翠:“那時你們抓著刀把子,我不得不答應。”劉大:“你,你胡說,這是公家的意思,你,你,敢和公家作對?”劉翠:“你把公家的文件拿出來。”劉大:“什麽文件?”劉翠:“就是關於這筆賠償費分配的文件。”劉大:“這……這……這麽點兒小事,公家隻是口頭上說一下就行了,還……用得著文件呀!”劉翠:“你別蒙騙我這個足不出戶的農村女人了,我在電視上早看懂了,公家的事,就是出一分錢,也得出具手續,說明來龍去脈,蓋上公章的。況且這可是十八萬呀,在咱農村人眼裏可是天大的事,在公家眼裏也有盆大吧,咋能白紙黑字沒有一丁點呢?”劉大抓耳撓腮:“這……這……”

    李霞露出果不出所料的笑容來:“二嫂,你就是拿著那存折也取不出錢來。”劉翠:“別蒙我了,我就是沒存過錢,也問過存錢的人怎麽取錢了。”李霞:“你知道存折的密碼嗎?”劉翠:“密碼?……什麽密碼?……別再蒙我了!我明天去銀行就知道了。”劉大像被船幫甩脫了又抓住了船幫的溺水者那樣悲喜交加地一拍大腿:“對!密碼!現在剛時興開存折密碼,老三怕你變卦,就設了密碼,隻有他知道!哈哈!你拿著存折也是白拿著!”劉翠氣的臉上的皮肉和嘴唇要抖的掉下來了——她還是沒算計過人家!她兇狠地把存折攥成一團,一副我得不到你們也別想得到的樣子。

    一家人陷入了驚心動魄的僵持。

    一聲像驢叫一樣高亢難聽的蒼老的哭聲驚得劉翠驀地循聲望去,見李霞正從炕沿上直起身子來,而婆婆幹癟的身子正從被子裏顫巍巍地爬出來,哭喊著:“那是我兒子呀,你咋能那樣攥著,那會攥死他的!”恐怖驟然間從她的腳底直竄過她的頭頂,她驚駭地瞪著那存折,努力想端詳出劉二的模樣來,直到一雙幹枯的手攥住她攥存折的手,她才猛然驚醒,才看見婆婆死氣拔力地往開扳她的手指。滲入骨髓的孝道本能地使她一時失去了反擊,等她醒悟過來,存折已經攥在婆婆手裏了!孝道又跳起來攔住她不能去爭奪。氣急攻心使她暈了過去,再睜開眼時,看見一圈圍著自己的臉的嚇的煞白的臉,於是剛才的一幕又閃電般地射進了她的頭腦裏,她的腦子電光石火般飛轉起來,紙白的臉慢慢泛起了血色,流露出了愧色:“怪我一時糊塗,聽信了外人的話,差點兒攪翻了咱家。那存折就讓爹娘保管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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