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後艱難的歲月裏,她像所有那時的農村女人一樣,是憑著高生殖率存活子女的,猶如野兔、野雞、老鼠、草魚、鯉魚、螞蚱、蜻蜓等等柔弱的動物憑著高生殖率維持著種屬的存在那樣,誰讓農村人是社會的等級中最低的一級呢?所以那時的農村人就是像動物那樣自然地生自然地死,這使他們既輕賤生命又金貴生命。輕賤生命是因為生命來得容易,死得也容易,金貴生命是因為曆經三災六難能存活下來的生命的確難得。你比如她,在她漫長的生育史上,先後夭折了一個三歲的女兒,和兩個分別是三歲和四歲的兒子,存活下來的子女連傻閨女算上是四男兩女,這使她像劫後餘生的人金貴僅存的一點兒家產那樣金貴著這六個子女,使她在對死亡已經麻木的同時,對從鬼門關的縫隙裏掙脫出來的生命充滿了敬佩和珍惜,因為她覺得人來到世上都是閻王爺的食物,猶如大草原上的馬駒子是狼的食物,能在狼的一次又一次的追捕中逃脫著終於長成了壯馬,使一般的狼對它無可奈何的馬是值得讚美的馬,同樣的,能在閻王爺眾多的嘍囉的一次又一次梳子一般的搜捕下逃脫著長成大人,使一般的鬼怪對他無可奈何的人是值得金貴珍惜的,因為這就是一個人神奇的造化呀!也就是說存活下來的生命使她對造化頂禮膜拜,也就是說存活下來的生命是造化一件又一件珍貴的藝術品!尤其是那些殘疾的人,那些疾病纏身卻活了一年又一年的人,那些孤寡衰弱但仍頑強地活著的人,她更充滿了憐惜,因為她認為這都是在與捕住他們的惡鬼勇猛地搏鬥中死裏逃生留下的光榮的印記,不像別的生命,隻要被鬼捉住了,就綿羊一樣任其宰割了。也就是說她深切地體悟到了九死一生的不容易,對生命,隻要有一口氣在的生命充滿了珍惜的愛,覺得它們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有點兒像戰場上戰士之間的愛,因為隨時自己或者某個夥伴就會消失了!她的這種愛是先從溺愛死裏逃生的傻閨女開始,擴展到她的別的子女身上,再擴展到別人家的子女身上,再擴展到別人身上的。尤其是殘疾孤寡老弱的人,她仿佛看見他們雖然無望,但仍頑強地與死神搏鬥著,她不忍心袖手旁觀,就如同珍愛藝術品的人,不忍心看著藝術品被它的主人毀掉一般,因為在她眼裏這種人就是造化正在毀掉它的藝術品,也是她珍愛的藝術品呀!這種愛使她對陷入困境的人總是慷慨周濟,盡管她自己也是捉襟見肘。在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朱德元帥的母親的影子,誰如果認為朱德元帥是在粉飾自己的母親,誰就是對這種偉大母性的褻瀆,或者因為沒有接觸過這種母性而不承認有這種偉大的母性——對生命的珍愛!這種無私的、飽經滄桑後對生的無限的珍惜,不要任何迴報的愛!這種愛使她不但無怨無悔地把年邁的公公養老送終(公公還有五個兒子,沒有一個願意養他),又無怨無悔地把年邁的光棍叔叔養老送終(叔叔還有十七個侄子,沒有一個願意接濟他)。這使她孝敬的名聲聞名於周圍十裏八村,因為在那個自顧不假的年月裏,這確實是壯舉!而孝的核心是什麽?就是愛!那我們可以想象她的五個子女就是在她的愛的言傳身教下長大的,這麽說她對傻閨女養老送終的問題是該放心的了,但為什麽仍會格外留意另外四個子女對他們的傻姐姐的言行舉止呢?而且已成了不受她的大腦支配的條件反射。這使她很不自在,探究自己這種壞習慣的根源由來,因為懷疑自己這些互敬互愛的子女對自己也是一種恥辱!多年後她終於找到了這種習慣的根源由來——怕自己的子女有一天會像外人那樣不把他們的傻姐姐當人看!這是她最痛苦的事了!因為這樣的話他們即使會給傻姐姐養老送終,但絕不是從碗裏分一點兒食,而是像喂狗一樣喂養著!她在地下也會深為傻閨女被作踐而羞恥!因為這是她希望傻閨女保住的最後的一點人的尊嚴了!因為她與外人的所有的過節幾乎都是來源於對傻閨女人的尊嚴的維護!但她有時冷靜地想一想,這也不能怪外人,人家憑什麽一定要把傻閨女像你那樣當人看呢?因為你的女兒隻是個活死人,因為她比死人強一點兒的就是還能本能地感覺到劇冷劇熱劇痛,還會本能地用手掌拖著身子挪向門窗的光明處——還有生物最起碼的趨光性,除此而外你對她的冷熱愛憎她一無所覺,隻報以毫無意義的傻嗬嗬的笑——死裏逃生那天留下的後遺症!也就是說她隻有一具活人的軀殼,而裏麵該有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一絲也沒有,這能稱之為人嗎?就如同死屍還能稱之為人嗎?就如同空蝸牛殼還能稱之為蝸牛嗎?自己想強迫別人把傻閨女當人看待,就如同想把一本有著精美的封麵,但裏麵沒有一個字,隻是翻動起來發出書的聲音的書當書看待,這實在是差強人意呀!

    可一到實際中她就是容不得別人不把傻閨女當人看,哪怕無意中當著她的麵流露出一絲一毫也不行。在這一點上她顯得霸道顢頇,人人在她麵前都裝作沒看見或者不知道她有個傻閨女,盡管那傻閨女有時就在人家身邊傻笑著。但她知道自己也隻能做到這一點了,因為就連自己的親人都背著她不把傻閨女當人看。就拿丈夫來說,傻閨女就像根本沒有一樣,而且她後來才知道,那幾個嬸嬸去勸自己丟掉傻閨女是受丈夫所托的。這使她氣不打一處,跟丈夫鬧,罵丈夫沒有人性,這在當時可是大逆不道的,因為那時可是男人一手遮天的時代呀!但丈夫沒有像別的男人那樣打她,隻是不吭聲,任她罵,這樣過了一兩年,她對丈夫的氣也就消了。更讓她沒想到的是,被她先後養活著的公公和叔叔,也背著她作踐傻閨女。她有時正給傻閨女喂飯,院子裏的雞呀豬呀狗呀的總會因為爭食而鬧成一團,她就得丟下飯碗去排解家禽們的糾紛,等她再端起碗來喂傻閨女時,發現碗裏的飯少了,而家裏隻有公公或者叔叔。要知道那時碗裏的飯多金貴呀,所以那時的人對自己或者別人碗裏的飯有多少是特別留心的,因為填肚子是天大的事呀,就是餓狼要追住他了,也不舍得丟下盛飯的碗!但她能去責問長輩嗎?她隻能當沒看見。大概因為人老癡呆了,她能準確地抓住他們背著她投向傻閨女的嫌厭的目光,或者她一進門正好聽見他們喊罵傻閨女的髒話。但她都忍了,因為在她眼裏他們也隻能勉強算作人吧,跟他們一般見識就如同跟牲口一般見識一樣,會被人笑話的,但一口悶氣還是鬱結在了她的心裏:“人為什麽都這樣呀,隻要稍稍覺得自己比某個人或者某類人強一點,就要作踐對方輕慢耍笑對方,而對比自己強的人對自己的作踐輕慢和耍笑總是逆來順受。這種人性是怎麽養成的呢?為什麽這樣根深蒂固呢?幾乎就像餓了要吃渴了要喝那樣的自然。你瞧這兩個喪失了生活能力,隻會扶著牆才能走,還能說出簡單的話的老人,竟然還會在傻閨女麵前神氣活現、吆五喝六的,更不要說別人了!人為什麽就不明白你作踐別人就是作踐你自己呀,因為他和你都是人呀!那些能平等待人的人為什麽那樣少呀,難道一個人的春風得意隻能在蓋住別人、超過別人、把別人的頭摁下去時才能有嗎?

    為什麽就不明白正因為我們互相傷害,所以誰都活的不痛快呢?“多年以後她才明白,就是那兩個老人和自己的丈夫,把懷疑自己的子女不會把他們的傻姐姐當人看的種子種在她的心裏的,因為子女們現在還小,等他們長大成人了,這種人的陋習是不是自然而然地染習成性了呢?因為環境如此呀。可隨著傻閨女的長大,傻閨女所受的另一種作踐更刺痛了她的心,使她對男人充滿了鄙視和憎恨。

    那年傻閨女八歲,時值盛夏,隊裏正在收割小麥。那天下午她迴家拿磨刀石,見三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和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正圍著傻閨女蹲成一圈,動手動腳嘻嘻哈哈,而傻閨女的弟弟們竟然一個也不在!她以為他們又在趁機欺負傻閨女,給傻閨女頭上撒土撒羊糞蛋蛋,或者把螞蚱、螻蛄、螞蟻、蒼蠅等等昆蟲往傻閨女的嘴裏填,或者拿泥巴墨水塗抹傻閨女的臉和身子。她怒火直竄,決定悄悄地踅過去捉住他們痛打一頓,讓他們最少在半年之內不敢再欺負傻閨女。等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探頭一看驚呆了。原來盡管家窮,她仍盡力給傻閨女穿著衣服,因為她畢竟是女兒身呀,是得遮羞的呀!可一到盛夏,傻閨女熱的半夜三更也嗷嗷地叫,她隻得給她脫的一絲不掛,傻閨女才不叫喚了。況且那時缺衣少布的,孩子到了七八歲還赤身裸體的並不稀奇。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四個男孩正在用手扳弄著傻閨女的下身端詳著,還不時發出淫穢褻瀆的笑語!她猛然想起這些男孩圍著村裏隨處可見的正在交配的狗、豬、雞、青蛙、蛤蟆而新奇興奮的笑臉,和顯得幼稚的淫笑戲謔聲,或者正在圍著這些正在交配的動物惡作劇的情景,也使她想起八九歲的女孩也朦朧地意識到了害羞,每遇到這樣的場麵,或者男孩們幼稚地說些動物交配的話,就會臉紅地罵男孩一聲不要臉跑掉了,而自己竟然疏忽大意,忘了女兒也是八歲的女孩了!雖然她不曉得羞恥,從而像別的女孩那樣自我保護,但她的身體卻千真萬確是需要保護的女兒身呀!你這當娘的該替她感覺到羞恥呀!她在氣自己的同時又氣老天為什麽讓男人這麽賤呀,這麽大點兒人就開始想女人了!而傻閨女的身體不就是這些男孩的活標本嗎?她怒不可竭,逮住四個男孩暴打一頓,嘴裏罵著不堪入耳的褻瀆他們父母的髒話還不解氣,又把這四個男孩拉到正在地裏割麥子的他們的父母麵前,大罵他們的父母教養出了流氓兒子。這些男孩的父母臉上掛不住,和她吵了起來,指責她對女兒看護不周,引誘了自家的男孩,她才是個流氓母親呢!這一頓惡吵好不容易在隊長和大家的勸解下完結了。氣憤不過的她迴到家裏又把兩個大兒子打了一頓,責問他們去哪了,任由人家欺負他們的姐姐。兩個兒子說他們聽說麥茬地裏螞蚱成群,就托他們看著傻姐姐去逮螞蚱去了,表示以後再也不敢這樣了。她讓兩個兒子立下決心,決不再讓任何年齡的男人對傻姐姐動手動腳,而且不顧傻閨女的叫喚,再熱的天也不給她脫衣服了。可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因為貪玩是小孩的天性,這天性不時慫恿兩個兒子冒著風險去玩耍,再後來兩個兒子先後讀書了,再迴來又開始做他們該做的農活了,很少能顧上看護傻姐姐了,而兩個小兒子和小女兒照樣也貪玩,這是老天爺也沒有辦法的事呀!而自己和丈夫為了養家糊口,一個工也不誤不起呀!人家褻瀆傻閨女的機會太多了,因此不光許多男孩褻瀆傻閨女,許多道貌岸然的成年男人,甚至老年男人也褻瀆過傻閨女,這可以由經常發現的傻閨女錯扣的扣子和胡亂係住的褲帶為證,因為小孩是省不得偽造現場的。而你不能把傻閨女鎖在家裏呀,尤其是夏天,你把她鎖在家裏,不但又臭又髒,而且她會生褥瘡的。她隻能無奈地仇恨男人,懷疑任何一個男人,因為那次大吵大鬧一場是讓那四個男孩的名聲掃地了,但男孩男人們做這件事就更隱秘小心了,因為那時最讓人抬不起頭來的事就是流氓的名聲了,她不明白傻閨女髒哄哄的身子有什麽好,難道比他們的老婆和姐妹的身子更有魅力?使得這些男孩和男人們甘冒名聲掃地的危險?女人的臍下三寸對男人哪來那麽大的魔力呀!她苦笑著想,在傻閨女身上隻有她的臍下三寸男人還當作是人的,也就是說傻閨女的身體猶如冬天殺豬後掉著豬肝的柱子。

    隻是讓她寬慰的是,漸漸長大的傻閨女的弟弟妹妹們,他們對傻姐姐的真愛先後從對她的模仿中孵化了出來,像她和他們的大哥那樣心痛憐愛傻姐姐了。像二兒子二區,在當兵之前調皮搗蛋是出了名的,他摘沙棗能爬到樹梢上,掏雀蛋能把身子懸在屋簷下,捉野雞野兔摸魚更是行家裏手。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全家常常靠他來解饞。每當他有收獲,總是把第一份驕傲地捧給傻姐姐,那神色是說:“看!這是我的勞動成果,我有權利把它分給我最親的人!”每當這時,她的眼裏就滋出了溫馨的淚花。等二區當兵走了,每一份信裏都向傻姐姐問好,問津傻姐姐的身體狀況,這比問津她這當媽的還讓她溫暖,而二區每次探親迴來,總把第一份禮送給傻姐姐。而三兒子三區四兒子四區沒有二兒子調皮搗蛋,屬於樸實無華的一類,但他們卻用樸實無華的行動表達著對傻姐姐的愛。這些行動太細碎了,或者說是攪在日常生活的細碎裏了,要舉證出來比較困難,猶如從沙堆裏要揀出那些閃光的沙子來,即使你費心勞力地揀出來了,卻發現沙子反而不閃光了,倒不如就讓它們攪拌在沙堆裏好看。而小女兒小娥對傻姐姐的愛是與幾個哥哥有區別的,有一種同類相憐的味道。小時候她總是幼稚地學著自己給她的傻姐姐洗臉的樣子給傻姐姐洗臉,當然是當自己忙的顧不上照料傻閨女的時候,後來就慢慢地成了她自己每天的營生了,再後來小女兒給傻姐姐洗頭,還變著花樣給傻姐姐梳辮子,當然玩謔的成分大了點兒,因為小女兒也是貪玩的。等小女兒再大一點兒,對傻姐姐的衣著格外關心,總是提醒督促著她縫補更換——這就有護羞的味道了,因為傻姐姐的羞小女兒覺得就是她的羞,因為她和傻姐姐都是女人呀。至於大兒子大區她是從來沒有懷疑過的,因為他是傻姐姐帶大的,是真正的出自內心愛傻姐姐的,也正因為他對傻姐姐的愛,使她下定決心撫養傻女兒的,也正因為他對傻姐姐真正的愛,帶動著弟弟妹妹們從模仿的愛中走向了對傻姐姐真正地愛,所以她對大兒子是非常感激的,感激他一直把傻姐姐當人對待,從而也使得弟弟妹妹們認識到了傻姐姐也是人,從而把傻姐姐當人對待了,這樣傻閨女也就不枉為人一場了,因為畢竟有親人把她當人看呀。

    可兒女們一個個成家立業了,她感覺到了自己和兒女們的關係發生了質的變化,就如同老母雞望著不再鑽進自己翅膀下的兒女們。打一個蹩腳的比方,兒女們猶如周天子一個一個分封出去的諸侯,離開了周天子奔赴了各自的封地,雖然周天子還被尊奉為九五之尊,但人家封地裏的事周天子是插不了手的,隻能當看客,看不過了說上幾句,還得極有分寸,要不然人家心裏會氣你的。是的,她用“人家”這個詞來稱唿兒女們了,而不是像以前那樣一個咱家就包括了所有的兒女了。也就是說她感覺到“咱家”裂變成了幾個“人家”了,她被架空了,有名無實了——越老越沒用呀!把這個比方再說具體點就是,四十三歲之前她是一統天下還沒有分封前的周天子,兒女們聚集在她的大殿裏,在這之後她便是開始分封諸侯的周天子了,兒女們一個一個離開了她奔赴了封地,而五十五歲後她就是漸漸徒有其名的周天子了,而六十三歲這年丈夫一死,她就成了戰國時的周天子了,連虛名也搖搖晃晃了,也就是說自己該兒女們養活了,從兒女們的碗裏分飯吃了——兒女和她的地位顛了個個兒了。既然兒女們成家立業後和她的關係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那和他們的傻姐姐的關係的變化當然更大了。

    埋了丈夫後在商量她的養老問題時,是她厚著臉皮多了一嘴,四個兒子才一人多出了一百斤糧,供他們的傻姐姐吃喝。而今年她覺得自己開始死去了,可傻閨女身強體健、無憂無慮,估計活自己這麽大沒問題,也就是說自己死後她的弟弟們還得養活她十九年!就是把父母養活十九年也會失去耐心的,更何況是個傻姐姐呢!即使他們礙於麵子硬著頭皮養活傻姐姐,還會當人一樣養活她嗎?她眼前老出現她死後,傻閨女因為與貓同食而被貓抓得血淋淋的臉,傻閨女因為與豬同窩而身上爬滿了豬虱子,而且像豬一樣裹了一身汙泥而不用穿衣服了,或者傻閨女被凍死在糧房裏無人知曉,被野狗野貓啃得隻剩下了骨架……每當這時她就瘮出一身冷汗,在心裏挨個地掂量四個兒子:“他們不至於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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