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郎中把那隻雞吃完開始,趙白氏就把女兒帶在身邊,不停地打亮著,覺得女兒確實在發生著變化。

    但烏雞變成草雞這一變故雖經郎中挽救遮掩,她仍心有餘悸,就由不得悄悄地瞅郎中的肚子,生怕那股邪氣從郎中的肚子裏跑出來,當她意識到自己的這種舉動是無理和冒失的,就不由得麵紅耳赤。半夜時分郎中叫丈夫出去了,她知道是幹什麽去了,就盯著黑糊糊的屋頂眼睜睜地等著丈夫迴來了,在黑咕隆咚中她問丈夫事情怎樣了,丈夫說沒事了,睡吧。可丈夫渾身散發出來的氣息總讓她感到不安,就如同有時家裏的那種你感覺不到的陰風,但皮膚不時的一緊一緊,使你感覺到了屋裏有風,環顧屋裏又找不到露風的地方,使你無法安心。當然她是無法安睡的了。恍惚中她覺得丈夫翻身的間歇很短,她不由得摟緊了女兒。

    第二天和郎中算清了賬,把借來的那三塊二毛五分錢給了郎中,還欠郎中六塊五毛四分錢,說明了冬天隊裏分了紅時給。然後郎中從一隻紅玻璃瓶裏倒出七顆紅不紅黑不黑,方不方元園不園的黃豆大小的藥丸來遞給丈夫說:“記住,一天一丸,正午時侯吃下。這就全看她的造化了。”她見丈夫竭力控製著手抖,接過了藥丸,鼻孔裏竟然像小孩那樣垂下兩筒鼻涕來,刺溜刺溜地吸著,鼻頭上亮晶晶的,她的心能不懸起來嗎?因為造化這個詞是農村人最熟悉的迷信詞語之一。

    送走了郎中,兩口子就眼巴巴地看著太陽。太陽越接近當頭兩人越著急,因為兩人無法確定太陽到底到了哪個位置正好是正午。丈夫懊惱地說:“咱要是會像郎中那樣掐算多好呀,一扳指頭就知道到不到正午了。”她罵:“你要是會掐算,咱還用過這窮日子了?別屎到了屁股門上了才想起該壘廁所,快想辦法。”丈夫:“正午不就是太陽正在當頭嗎?咱找出天的當心不就行裏嗎?”兩人就在院子裏把天空從太陽升起的地方,直到太陽落下的地方用眼睛丈量了幾遍,就用手指畫著天空定下了一個點,就眼巴巴地盯著那一點,生怕它跑了。可一會兒就眼花了,於是再重新丈量著天空再定下那個點來,可一會兒眼又花了,兩人隻得從頭再來,這使兩人又急又煩躁。忽然丈夫一拍腦袋:“對了去問一問三老漢有什麽辦法能知道正午到了。”就一溜煙跑了。

    她知道三老漢是村裏有名的萬事通,他不知從哪裏弄來幾本古書,沒事就一遍一遍地看,也不知道他看懂看不懂,反正又薄又脆的黃色書頁被他翻的千瘡百孔了。農村人是迷信書的,自然迷信讀過幾本古書的人了,有什麽事就愛去請教三老漢,三老漢也頗能說出個一一二二來,於是村裏人就送了他個外號:“萬事通”。

    不大一會兒丈夫就喜滋滋地迴來了。她就緊張興奮地迎上去問你笑什麽?丈夫不答,把還擺在櫃蓋上的盛著土的碗端到院子裏,像尋找丟失的鑰匙那樣在院子裏尋找著什麽,忽然疾步走到一個地方,用腳觸著地皮說:“就這裏吧,這裏最平整了。”就彎下腰把碗放好了,又迴家拿出一根筷子來,正正地插在了碗裏。

    一直像尾巴一樣跟著丈夫的她這時才敢小聲問:“你這是幹什麽呀?”丈夫得意地說:“看見筷子的影子了嗎?”她說:“看見了。”丈夫賣弄地說:“什麽時候筷子沒了影子,那就是正午時刻。”嘿!原來這麽簡單呀!兩人有點像好奇的孩子那樣蹲在碗前看著筷子的影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往短縮,仿佛以前沒有見過影子似得,而且發現影子是被筷子吸迴去的。

    那影子終於縮得隻有黃豆大小了,她急忙跑迴屋裏倒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藥的布,捏出一顆藥丸來,拉著女兒來到那根筷子前。可那影子還是黃豆那麽大,她恨不得伸手把影子一下摁迴筷子裏去。

    她這時覺得影子就是筷子吐出來的東西,就如同狗的陽具,能從肚子裏擩出來,就能縮迴去。她猛然覺得不對,那影子比黃豆大了!她就咦了一聲,丈夫也臉色刷白。於是兩人才明白,筷子的影子是完全消失不掉的。愣怔中的丈夫忽然跑迴家又跑過來,把一根火柴梗插在了影子剛才是黃豆大小的地方上說:“既然正午時刻已經過去了,咱就明天再開始給女兒吃藥吧。咱這次可得嚴格地按時辰吃藥,不能像以前吃偏方時那樣估摸著時辰吃了。咱就把碗擺在這裏不要動了。”

    第二天兩口子準時給女兒吃下了朱丹,她就覺得女兒身上起了明顯的變化,猶如幾十年後她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吃了神仙的朱丹的人,渾身明顯地變化起來的鏡頭那樣。她不由得喜悅地問丈夫:“你看見女兒的變化了嗎?”丈夫瞅了半天女兒不吭聲。她就惱了,拉著女兒出去串門子,逢人就問:“我女兒變好了嗎?”人們為了安慰她,就說變好了,眼睛又激活了,嘴角也不耷拉了。她就真的覺得女兒變得像人們說得那樣了。於是她每天帶著女兒去串門子,不厭其煩地讓人們說說女兒比昨天怎麽樣。

    丈夫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氣得她每天和丈夫吵鬧。

    吃完藥第四天早上,她又給女兒穿衣服,發覺以前雖然遲笨,但仍會配合自己穿衣的女兒,現在就像木頭那樣沒有了反應。她一驚,捧起女兒的臉認真地打亮:女兒的眼睛空空洞洞地聚不起一點兒光來,臉上的肌肉緩慢地抽一下、抽一下,才證明她是活著的。她急切地說:“女兒,叫我媽,叫我媽。”可女兒像木頭一樣沒有反應,可這分明又不像是抽風呀!在一旁的丈夫絕望地說:“別叫了,她成了白癡了。”

    於是十幾天來她維持著的虛假的幻覺破滅了。

    她仇恨地撲向丈夫,仿佛是丈夫把女兒弄成白癡的。她打他掐他抓他。丈夫蹲在地上一動不動。

    她撕心裂肺的哭聲咒罵聲招來了村裏人。兩個女人就把她拉得坐在了炕上,安慰她說:“板頭家的,你想開些,咱這裏誰家不夭折幾個孩子呢?不是病死就是餓死,有的已經十一二歲了,說夭折就夭折了。

    要是都像你這樣傷心,那咱們這些做母親的還能活下去嗎?因為咱們還有別的孩子得撫養呀!板頭家的,你這就算不錯了,她才五歲,根本還是個人芽芽,要是再過幾年才這樣,不但多浪費了你的糧食,更讓你傷心呀。再說她隻是變成這樣的了,不管怎樣還活著呢。“她恨恨地說:”她要是一下死了,我也就死心了,可她分明活著呀,這不是活活往死心痛我嗎?“忽然她仇恨地瞪起眼來:”我女兒本來隻是抽風,她哪天抽死也就算了,可現在倒好,讓這個該死的郎中治成了不死不活的白癡了!這個該死的郎中!這個該死的郎中!等他來收那欠下的錢來時,我要拚著命把他拿走的三塊二毛五分錢奪迴來,這可是我家一年的分紅呀!我要逼著他把那換雞的十五斤小米和供他住的這幾天給他吃掉的七斤小米還給我,這可是我家一年的口糧呀!我要讓他賠個女兒給我!否則我和他拚命!“兩個女人急忙打斷了她的話:”快別瞎說,這種人咱惹不起,不然他會暗算你,在你家院子裏的某個地方埋個紙人人,攪得你家雞犬不寧,說不定會再多個白癡呢!因為這種人神出鬼沒的,咱小防不住他呀!算了,咱就當讓賊偷了,以後別再招惹他就是了。“她說:”那是個假郎中!什麽也不會!我才不怕他呢!“一直悶不吭聲的丈夫說:”他不是假的,他說得對得很!“就把那天晚上的事說了。滿屋人就說:”這就不能怪人家郎中了,這是你女兒的造化呀。“她就罵丈夫:”那你咋不早說?“丈夫:”我怕你擔驚受怕,心想吃了朱丹說不定就好了。“於是她隻會嗚嗚咽咽地哭了。

    過了幾天,幾個嬸嬸來勸她把女兒丟了吧,因為女兒現在是個活死人,你要是還撫養她,就把自己套上了磨盤,到死也卸不掉呀,因為這種人往往長壽,你死了,誰還會照料她呢?仍逃不脫被餓死的結局呀,不如趁早了斷了。再說你對她也盡心了,咱這裏有哪個母親像你這樣為了女兒這樣費心的?她死了也不會恨你的。再說她連魂魄也沒長成,連鬼也做不成呀,怎麽恨你呢?板頭家的,狠狠心吧,咱受苦人家的子女的命是不值錢的!礙於長輩的麵子她不便發作,但慍色仍從臉上現了出去。幾個嬸嬸鬧了個沒趣,就走了,從此再沒有人提敘這件事了。

    郎中終於又來了。一見她的女兒就歎息著說:“這是造化不讓她長成人呀,因為人到了十五歲三魂六魄才能長全了,才能算是人了,少一魂一魄也不能算是人呀。現在你的女兒隻能說和樹木一樣,連雞呀狗呀都不如呀,因為雞狗都省得認人了,省得躲避和選擇了,可你女兒什麽也不省得呀,隻是有個人的身體而已。你把她丟了吧,要不你就給自己戴上了榆木大枷,到死也脫不掉呀!”

    她無言以對,摟緊了女兒。

    郎中說:“你不忍心,那就把她交給我吧。你就再陪她住兩天吧。”於是郎中住了下來。

    這兩天,她把能搞到的好吃得都搞來給女兒吃,沒日沒夜地把女兒抱在懷裏。

    第三天早上,她給女兒穿得厚厚的,給女兒把臉洗得淨淨的。

    郎中和丈夫一直背對著她閑談著。

    前半晌過去了。

    郎中站起身來對她說:“人呀,該撒手時就撒手,要不然苦頭在後麵呢。好了,我把她抱走了。你心痛上半月二十天就心痛過去了。”

    她緊緊地摟了一下女兒,又親了女兒幾口,咬住女兒的紅臉蛋不放,女兒的嘴裏發出兩聲模糊不清的響聲,像是哭聲。她就哀憐地抬起頭來看著郎中說:“她還省得痛呢!”郎中:“你就是用火烤一片樹葉,樹葉也會卷起來的。你不要自己再騙自己了。”就把女兒抱了過去,一轉身走了。

    她就那麽雙手環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地坐在炕沿上。是嗷嗷的哭聲使她醒了過來。她低頭,見三歲的兒子大區靠在自己的雙腿間哭喃喃地說著:“我要姐姐,我要姐姐。”她猛然醒了過來,才發覺太陽已過當頭了。她的耳朵裏猛地響起了女兒的唿喚聲:“媽媽!……”她瘋了般地抱起兒子:“媽去給你找姐姐去!”就飛一般跑出了門,循著女兒的唿喚聲跑去。

    時下正是隆冬臘月。唿出的氣一出口就結成了冰晶。

    她循著那唿喚聲跑呀跑。

    忽地她看見光禿禿的曠野深處有一個小黑點兒。她就照著那小黑點兒跑過去。

    那小黑點兒越來越大了。漸漸的她熟悉的花格子顯現在了黑點兒上了。她叫一聲女兒呀,身子就如同飛了起來。

    果然是女兒正縮成一團,凍得通紅的臉傻嗬嗬地笑著。

    她丟下兒子,一把抱起女兒。女兒僵硬地摶成一團。她心痛地叫著女兒,聽見兒子也哭叫著姐姐。她就又彎下腰,騰出左臂來,把兒子也抱了起來。兒子不顧一切地抱住姐姐哭。一股暖流從她心底迸發出來:“等我死了,我的兒子一定會把他姐姐養老送終的!我要養大我女兒!”於是她抱著姐弟倆兒子抱著姐姐哭成一團。

    雜遝的腳步聲遠遠地傳來。迴頭見丈夫帶著幾個人正跑過來。

    原來在路上幾個村裏人碰見了她,見她眼睛直勾勾地,直向前跑,問她就像沒問一樣,就懷疑她瘋了,急忙找到了板頭,板頭就叫了幾個人追了過來。

    現在這一行人氣喘籲籲地圍著她站定了。

    丈夫疑疑惑惑地問她:“你……沒瘋吧?”她罵:“你咒我瘋呀你!”丈夫:“你丟下女兒吧,她已經凍死了!”她恨恨地罵:“你說得多輕巧,這不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當然不心痛了!你這狠心的爹,她白叫了你四年爹了!”丈夫:“她已經死了,你抱迴她去幹嗎?”她把臉湊在女兒的鼻子下一會兒,抬起頭來:“她還在出氣呢!我要養大她,受苦受罪我願意!”就抱了女兒兒子往迴走。

    迴到家裏,她把所有的被子都圍在女兒身上,把炕燒得熱乎乎的。等掌燈時分,她摸見女兒的胳膊柔軟了下來,就惦記著女兒該撒尿了,就從被窩裏抱起女兒,把她抱到尿盆前,一撒手,女兒撲通坐倒了。

    她急忙扶起女兒來,覺得女兒站穩了,又一撒手,女兒又跌倒了。她隻得褪下女兒的褲子,端著女兒的雙腿讓女兒尿了,然後又把女兒放迴被窩裏,又燒開了炕。

    第二天一早,她又扶著女兒去尿,一撒手,女兒又跌倒了。於是她明白,女兒的腿並不是凍僵了,而是凍殘廢了!她抱著女兒又哭起來,兒子就張開小胳膊,試圖把她和女兒都抱住,小嘴裏姐姐媽媽地叫著也哭開了。她不由得想起自從在野地裏找到女兒,兒子就寸步不離地守在姐姐身邊,她就更堅定了那個想法。於是彎下腰來,感激地把兒子也摟在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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