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人記不得三歲時的事情,那麽大區是個例外。那個隆冬臘月的下午,母親把他和傻姐姐抱在一起的情景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了。傻姐姐站不起來時母親抱著傻姐姐撕心裂肺的哭聲,一直在他的心裏滴著血。也就是說從那時起,他就開始護衛著傻姐姐,不讓外人靠近她,生怕再把傻姐姐抱走了——那個郎中的樣子一直像照片一樣鑲在他的腦子裏。他也天天以為明天傻姐姐又會跑了,又會說話了,又會帶著他四處跑了,於是他天天盼著明天——還有比小孩更死心眼的嗎?直到八歲那年他要上學了,硬纏著父母讓傻姐姐和他一塊兒上學去,母親含著淚對他說:“你姐姐是傻子,念不成書的,即使不傻,她也是個癱子,是走不到學校的。”在小孩的心裏,傻子是又神秘又可怕又可憐的,而癱子就是不會走路了,小孩對癱子是懷著莫名的畏懼,奇怪的是這畏懼又產生出了憐憫的。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把姐姐和傻子和癱子聯係起來,現在由母親拉開了真相的門,把自己推了進去。於是他對姐姐所有的期盼都落空了,繼之而起的是憐憫和痛惜,覺得自己和姐姐是兩條道上的人了,自己這一條是光明的,姐姐那一條是黑暗的,自己這一條是上升的,姐姐這一條是沉淪的。但他是多麽舍不得姐姐呀,怎麽能丟下向黑暗沉下去的姐姐自顧自地走向光明呢?這不就像坐在岸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淹死一樣嗎?他下定決心要拉著姐姐走——把自己所經見的說給姐姐聽,姐姐不就又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了嗎?。因為前院的癱子二毛就是這樣,就愛聽去了他家的人給他說東道西了,結果全村人沒有一個人比他知道的事情多,他也因此精明的很,誰有了事反而去請教他了,於是足不出戶的二毛就與整個村子的人寸步不離地生活在一起了,而姐姐不也是癱子嗎?我為什麽就不能用這個辦法拉著她一道走呢?她不會說話就不會說話吧,聽媽媽說不會說話的啞巴心裏明亮的很呢!忽然他腦子裏靈光一閃:對了!就像那部反特電影裏藏在暗室裏的特務,通過他那在外麵活動的手下,對外麵了如指掌,也就是說他看上去與世隔絕,實際上是生活在世上的——對!就像那樣!於是他不但覺得興奮自豪,而且覺得特別好玩,就像電影裏那些肩負著重大的秘密使命的兒童團員那樣。

    先開始人們笑話他:“你和你姐叨叨什麽呀,你是不是也傻了?”這人就是天王老子,他也會立馬翻臉:“你才是傻子呢!”慢慢地人們也就不敢這麽說他了,也慢慢地對他這種可笑的舉動習以為常了。而他的許多事,母親也是從他對姐姐的敘談中知道的。等他長大了,知道有些事是不該讓母親知道的,就避開母親,偷偷地和傻姐姐說,於是這就成了他的習慣了,就如同早上一起炕就要抽上一袋煙的老煙鬼,你不讓他抽這根煙他情願上吊!

    眨眼間他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男人的條件越優越越招女人,而他不但高大英俊、仁義厚道,更加因為表現好而被選去當了工人——工人!那年月的工人多吃香呀!隻要你是個工人,即使你比癩蛤蟆還醜,當娘的都爭著托人把女兒往上送,或者幹脆赤膊上陣,自己親自出馬為女兒提親,更不要說他儀表堂堂了!整整兩年,一家人沉浸在天天見喜的還快日子裏。他先是暈暈乎乎,後來就厭煩了,而且躍躍欲試想擺脫出來。原來他年輕的時候,政府大力提倡自由戀愛,可青年們就像忽然放開腳的小腳女人那樣,即興奮的要命,又怕人笑話,走起路來探頭探腦又縮頭縮腦的。因為政府的提倡是天上的風,世俗是人們腳踏的大地呀!風把天南海北的種子帶來,可在大地上即使生根發芽了,但夭折的居多呀!青年人永遠是世俗和新鮮事物爭奪的要塞,往往被摧殘的一片狼藉。他的青年時代也曾是要塞上的一塊磚,經不住時代的風的鼓蕩,也偷偷摸摸自找了一個,而父母卻答應了另外一家的提親,大罵他自找的這個姑娘不識羞,閨女時就這樣風騷,等變成了婦人你還能管得住嗎?可那時的人多害羞膽怯呀,這種事隻能找最知心的人倒到苦水就向父母屈服了。他同樣是這樣,他就去向傻姐姐大倒苦水,可傻姐姐就那麽傻笑著——從她四歲被凍僵時就開始了,仿佛四大皆空,仿佛大徹大悟,因而對世人有一種揶揄的味道,可又分明毫無寓意,猶如你習慣的一句口頭禪。可不管這笑是什麽意味,他覺得姐姐不該這麽笑!因為他傷心欲絕,姐姐也應該和自己一樣的呀!他第一次衝姐姐大發雷霆,可姐姐就是那樣笑著,他氣得揮起了拳頭,在要落下時停住了——她是個白癡呀!人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榮辱廉恥統統與她無關,是自己硬把這些加在她身上的,拚命為她維護著,因為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麵子呀!卻不知道她根本不需要這些,是自己想當然,是自己一廂情願,是自己抱著石彈當雞蛋一樣傻哈哈地護著,以為能孵出雞來!就像老農民把老天尊奉為萬能的神,祈求老天風調雨順,可老天對老農民的一廂情願無知無覺,猶如你親吻大地稱之為母親,可大地照樣該旱就旱,該澇就澇,不是大地冷酷無情,因為它根本就沒有情呀!於是他不由得恥笑自己真是個白癡——三歲時那位百靈鳥般的姐姐早死了,這是一種類似於人的動物而已!可是他不得不像以往那樣尊重姐姐,就如同知道孔子是騙人的人仍尊崇著孔子——既然世人都認可這幌子,隻有傻子才去揭穿真相呢!

    如果不是家境困難,他會把這個幌子扛到底的,因為這於麵子很有好處。可他和妻子雙雙失業,兩個分別是十六、十八歲的孩子書正讀到最要命的時候,他實在是顧不得麵子了——著了火的人家還顧得上穿上衣服再逃命嗎?況且從他真正意識到姐姐是白癡那天開始,姐姐就變的讓他難以忍受了,像美女看著鏡子裏自己臉上蒼蠅大小的疤痕,美女會懊惱自己為什麽要遭際這麽個大煞風景的疤痕,他同樣慨歎自己家為什麽要遭際這麽一個親人,所以當母親問他自己死後你的傻姐姐該咋辦時,他隨口淡淡地說:“給她一口飯吃不就行了?”如果他是沉悶片刻才沉悶地說出這句話的,母親也不會心涼,因為這最少說明他雖不願意,但親情仍使他咬一咬牙擔起了一副重擔。現在他這種清淡隨意的口氣透露出的意思很清楚——讓傻姐姐活著就行了。他不知道自己隨意一腳就把母親天大的期望踩碎了,就如同走路時隨意的一腳踏幹了一汪水——水裏有隻小蝌蚪。因為他不知道母親對他抱著多大的期望,因為他是老大呀,姊妹們是唯他馬首是瞻的。可母親的韁繩再也拉不動這馬首了!母親不由得哀歎人是越來越寡情了,想當初叔叔幾乎是個外人,在那樣困難的情況下,自己仍然給叔叔恭恭敬敬地養老送終了,可你的姐姐再傻,也與你是一母同胞呀!你咋能給她一口飯吃就行了呢?這哪是以前那個心痛傻姐姐的大區呀!母親不懂得人在一生中是要嬗變好幾次的,永不變心的人是沒有的,現在麵對的大兒子已不是幾十年前的大兒子了,母親不知道人已不再能被言傳身教塑造了,因為現在的社會太多樣性了,已不是以前單一的社會了,所以現在人的心思太活泛了,除了實實在在的利益,什麽也不相信了。可人就是這樣,越碰釘子越不甘心,母親的目光就盯住了二兒子二區。給她一口飯吃就行了呢?這哪是以前那個心痛傻姐姐的大區呀!

    母親不懂得人在一生中是要嬗變好幾次的,永不變心的人是沒有的,現在麵對的大兒子已不是幾十年前的大兒子了,母親不知道人已不再能被言傳身教塑造了,因為現在的社會太多樣性了,已不是以前單一的社會了,所以現在人的心思太活泛了,除了實實在在的利益,什麽也不相信了。可人就是這樣,越碰釘子越不甘心,母親的目光就盯住了二兒子二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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