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沒迴來,你先睡。”

    來旺已經遞上馬鞭和暗黑色貂鼠鬥篷,龐晉川朝她看了一眼輕聲囑咐道,他接過馬鞭,一邊大步向前一邊係上。不一會兒的功夫,已經消失在容昐視線的盡頭,能看見的就是他被大風卷起的袍衫一角,最後也卷入濃黑的夜幕之中。

    空氣中,還洋溢著熱鬧的氣氛,煙花燃放的淡淡刺鼻味道還縈繞在鼻尖。

    小兒看父親走遠了,才上前拉住太太的手,昂起頭,雙眼裏亮晶晶的綴滿了星光透著狡猾,他問,“太太,兒子想放煙花。”

    “……”

    好不容易可以壓製的人走了,他怎麽可能會錯失這個機會。

    容昐鄙視的覷了他一眼,本來想拒絕的,但看見他眼中的渴望和堅定,她想了會兒,才頷首:“去吧。”小兒六歲了,她不想把他教養的墨守成規,有些事兒他好奇,她就願意讓他去嚐試。

    在小兒躍躍欲試之中,碧環拿了一個鑽天猴鞭炮,她握住把柄的那頭,小兒上前,林嬤嬤急道:“小公子小心。”

    小兒他點燃了煙火,隻見從那尾部噴出一股氣流,鑽天猴咻的一聲直衝上天,衝的極快,極高。

    新年,新的一年在他的炮竹聲中,拉開了帷幕。

    夜裏,龐晉川沒有迴來,容昐給小禮物喂了一次奶,也落了院門去睡了。

    到了半夜,迷迷糊糊之際,被人推醒了,似乎是秋香的聲音在她耳邊道:“太太,大夫人那邊傳了消息過來,讓您快些進宮。”容昐掙紮著起身,打了個哈欠,婢女上前撩開她的床幔掛在銀鉤上,容昐還不太清醒,望向窗外。

    窗外黑漆漆一片,微微透著雪光。

    “什麽事兒?”她披了一件衣衫下床。

    秋香指揮著其他婢女有條不紊的拿來她熟悉的東西,一邊道:“宮裏不大好,聽說惠太妃趁著除夕夜警戒鬆散,乘機摸進皇上的寢宮,給他喂了毒酒,如今皇上命懸一線。大夫人說您是太後娘娘的堂妹,理應進宮搭把手。”

    一股寒氣,串入她的身體之間,容昐猛地打了個哆嗦,清醒了過來。

    容昐眼前晃過那日小小的身影,那個孩子才一歲多吧,比她的小禮物隻大了那麽一點點。

    漆黑夜色之中,霧氣極重。

    一輛寬大的馬車直往內宮方向奔去,容昐進宮後才撩起簾子悄悄往外看去,竟發覺來來往往的太監宮女莫不驚

    慌失措,遇到巡邏的侍衛就低眉,快步走開。

    她下了車,江道平等在那裏,直接將她引到乾清宮。

    乾清宮門外,朱紅色的高大折扇門牢牢的緊閉著,外頭守著一幹的太醫和宮人,守門太監見是她,連忙打開了,容昐捏起襖裙一隻腳才剛跨進去,就聽的裏頭傳來女人絕望的哀鳴聲。

    “皇上,駕崩了!”

    太後渾身跟抽筋了一樣,打著嚴重的擺子,鳳冠下原本整齊端莊的發鬢稀稀疏疏亂舞,一夜蒼老無比。

    龐晉川在內的一幹重臣跪在冰涼的大理石上,麵色無比糾結的望著床上那具漸漸冰冷掉的小屍體。

    趙沁小小的身子被緊緊的包裹在明黃色龍被之中,麵色極其痛苦,慘白,他雙目圓睜,嘴角溢著血,一隻手還抽出了被褥,死死的緊握成一個拳頭,顯然死前是經過痛苦掙紮。

    幾天之內連送走了兩位帝王,那下一位繼承的是誰?

    期間參雜著惠太妃陣陣暢快淋漓的大笑。

    “顧氏,顧氏!這是報應……你毒害我兒,心狠手辣,如今還要殘害後妃,活該你無子送終!”惠太妃不顧身後宮人拉扯著,衝到太後跟前想要抓她的臉,那笑意聽的讓人脊梁骨陣陣的發寒。

    她撥開淩亂的長發,容昐才看見,她臉上都是血紅的,還未結疤的傷口,一道一道把她劃的麵目猙獰。

    太後赤紅著雙目動作僵硬的轉過頭望向惠太妃,不住的抽搐著,顯然精神已到了崩潰的邊緣:“賤,賤@人,我要你死!”

    “死?”惠太妃聞言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大笑出聲。

    還不待眾人反應過來,她已吞下藥丸。

    “把她嘴掰開!”太後神經質的尖叫。

    宮人連忙上前掰住惠太妃的嘴巴,用手肘捅她的脊背,丁丙秋撩開袖子就往她嘴巴裏塞屎尿,滿殿頓時都是一股熏臭味。

    容昐看的作嘔,抽出帕子捂住鼻子,秋香驚恐的躲到她身後。

    惠太妃卻極其快意的望向太後,嘴角還是溢出了淡淡的血絲。

    太後驚恐了,爬上去保養的得當的雙手伸進糞桶之中,撈起拚了命的往她嘴裏塞進去,錘她後背:“吐,你給哀家吐出來!吐出來!!”

    惠太妃瞪大了雙眼,抽搐著,默默的望向宮門外的天空。

    她的孩子才九歲,根本不曾想與這妖婦爭奪皇位,可卻生生暴斃在

    王府之中。

    顧氏用下作的手段毀她孩兒,那壺鶴頂紅葬送了她所有的希望,她苟延殘喘活到至今就是為了這一刻!

    顧氏,到了地下,且讓咱們再來鬥一鬥吧,讓先帝看看你惡毒的嘴臉!

    東方,漸漸露出一方魚肚白,惠太妃的肚子被塞得鼓脹脹的,她迎著亮光,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平靜,這樣看去了,才發現她的五官極其的平淡,隻有那眉梢之間略有一些風情。

    最後在火紅旭日緩緩升起時,她漸漸抽噎了一下,咽了氣。

    “死了?都死了。”太後摸上她氣息全無的臉,尖細的指甲扣在她臉上的傷口上,使了所有的勁兒往下刮,用力的刮,把她的皮肉刮得翻卷,碎爛還是不及,猙獰無比。

    眾人看得皆覺得脊柱陣陣發寒。

    她失了孩兒,心智幾近紊亂。

    然而若是趙拯沒有那麽多的妃嬪,太後或許也不會如此趕盡殺絕,斬除掉所有阻擋在她兒子跟前的障礙。

    在這深宮之中,為了這把龍椅到底有多少人命葬送其中?

    趙沁剛登基不久,甚至連國號都未啟用,就死於後宮的鬥法之中,他雖站在了權力的頂峰,但也成為權力傾軋的犧牲品。

    而趙拯所有的兒子都被太後誅殺殆盡,他這一脈徹底斷送了。

    人算不如天算。

    龐晉川起身摟住她的腰,往外走。

    天色已經白,紫禁城又迎來了新的一天,四周巍峨的宮殿上還掛著大紅色的綢帶,但很快又有太監攀上梯子,充充掛上白皤,白色的皤布迎著寒風刷刷的飛舞,將整個紫禁城映襯的越發空曠寂寥。

    “手這麽冰?”兩人站在天階之上,龐晉川蹙眉小心捏了她的手。

    容昐待要抽迴,他卻牢牢擒住不肯放。

    “莫急,這幾日可能見不到了。你等會兒迴府安排好孩子,再進宮侍候。”他交代。

    容昐點了點頭,正要開口,卻見丁丙秋快步走來,卑微的彎著腰,朝兩人跪地叩頭,諂媚笑道:“大人,首輔大人有急事相商。”

    龐晉川抬眉,微不可查的掃了他一眼:“知道了。”

    丁丙秋起身,還賴著不肯走,他悄悄覷他,在目光和龐晉川相遇後,連忙恭敬的低頭:“龐大人前程似錦,以後還望大人多多提拔奴才才是。”

    “好說,好說。”龐晉川冷目。

    ——————————————

    無情最是天家,朝臣們根本無力去理會小皇帝的死,而是著急的商討新帝人選。

    現在唯有兩人,一是廣王長子趙深,十歲;一個是晉王長子趙淩三歲。

    選擇一個過繼到趙拯名下,為他的繼承人。

    廣王乃前朝先帝之二皇子,而晉王的母妃卻是皇貴妃,身份僅次於趙拯的生母皇後。

    是立長還是立貴,一時間群臣非議,竟商定不下來。

    各個王府也紛紛派出人馬遊說齊海龐晉川等人。

    龐晉川是堅定的晉王派,他雖不說,但容昐也知曉,與其要一個心智接近成熟的皇子還不如拿捏住懵懂小兒。

    然而,齊海更喜趙深,因其生母齊妃乃與他同宗。本是交好的兩人,在互相明確了對方要追隨的君王後,很快就分道了揚鑣。

    最後這件事整整鬧了七日,朝廷之上你方唱罷我登場,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角逐著,上朝已經不議事了,基本就掐架。

    到最後不知哪個人說:“此事需問太後娘娘才是。”

    眾人僵持不下,細想了下,才記起這個茬兒,連忙派人告知了太後。

    在一個隆冬的肅殺清晨。

    趙深和趙淩被帶去禦花園中,太後一身素服坐於鳳座之上,她已老態,然而眼中卻還泛著幽幽的光芒。

    她和兩個孩子也不交談,就看著他們玩。

    到臨近午時,她才起身。

    趙深眼尖,看見了,連忙跑上來扶住她的手。

    太後望著他,問:“你在那邊玩的興高采烈,如何注意哀家要起身的?”

    趙深有禮答道:“侄兒理應侍奉娘娘,承歡膝下。”

    “好,好。”太後聞言,笑起,牽著他的手離開禦花園,在經過趙淩身邊時,她忽然停下。

    趙深不解:“娘娘為何不走?”

    太後噓了聲,慌忙的轉過頭去,急切的在尋找著什麽。卻見趙淩一屁股坐在地上,玩的滿頭的大汗,嘟嘟嘴。

    “母。”

    太後眼眶微紅,朝他走去,趙淩支著頭好玩的看她,朝她露齒一笑:“伯母,淩兒玩累了,要迴去了。”

    “你要迴哪兒去?”太後蹲□,小心翼翼的望著他。

    趙淩天真無邪笑道:“家去。”

    “別家去了,就留在這裏陪著母。”太後吃力的將他抱起,如獲珍寶,一刻都不肯放。

    趙淩支著頭靠在她肩膀上,趙深眼睜睜的看著他兩遠去,還不知為何。

    待他們走遠了,花叢之中,有一人走出。

    卻是龐晉川。

    新帝確立了,換上孝服替先帝守靈,摔盆。

    趙拯和趙沁的棺槨這才從壽仁殿起。因趙沁剛登基就夭折了,短期之內又無法快速的修建龐大的帝王陵寢,於是朝臣群議,讓兩人帝王共享受一處陵寢。

    這也是立朝以來的第一例。

    在京官員自六品以上極其家屬女眷皆要送葬。

    容昐帶著長灃和小兒,一路步行,行至了城門口,才換了馬車繼續送。

    漫天的白皤,冥幣,哭聲震天,人群黑壓壓密集無比,隨葬品,豬馬牛羊等綿延了不知多遠,數目繁重的都看不到盡頭。

    從淩晨之時起到晚上亥時,從宮中跪拜守靈到京郊送葬,整整三天三夜,待容昐迴到龐國公府,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龐晉川迴來時,太醫已經問完脈,長灃和小兒守在屋裏。

    他焦急的撩開床幔,將她抱起,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無比,他喚了幾聲,容昐都沒醒。

    秋香上前,撥開她褲腿到膝上,隻見膝蓋那處早已是化了膿,留著黃黃的膿汁,已經擦過一遍了,卻仍舊紫黑腫脹的老高。

    秋香道:“太醫說,是因為勞累過度,加之膝蓋化膿,才引起的寒症。日後,這腿恐怕是徹底傷了。”

    龐晉川咬牙,碧環端上藥。

    他將她在自己懷中調整好位置,拿起碧玉的湯勺舀了黑苦的藥汁吹了吹,放在嘴中嚐了一口,才給她用。

    藥汁極苦,他喂了幾遍都沒喂進去。

    她燒的是人事不知。

    龐晉川喂了一遍又一遍,涼了湯藥就再熱,直到她喝完了一整碗他才放開她,安放在枕頭上,撥弄好她的青絲。

    屋裏燃著淡淡的安神香,那邊的供桌白玉觀音前的鼎爐之中,點了三炷香,已經燒了一大半,婢女還要上去添香。

    龐晉川卻命人撤掉供桌。

    她有心結他知道,隻是不說而已。這拜神求佛圖得了一時的寧靜,圖不了一輩子,及早撤了,時間久了,那些事兒也就漸漸會忘記的。

    龐晉川又坐了一會

    兒,正要起身,碧環從屋外走進來,對龐晉川俯身:“爺,表小姐屋裏的蜀桐來了,說是來問問為何這月的月例銀子還沒發?”

    “表小姐?”龐晉川凝眉想了會兒,不悅道:“這表小姐在龐府住的時間夠久了,明日叫舅母來,帶她迴去。”

    “這兒……”碧環猶豫了下:“隻怕表小姐不肯,又要尋短見。”

    龐晉川已經走到了門口,門外黑漆漆一片,已是深夜。

    他轉過身,麵色冷峻:“要死也不是死在這裏,她如今病著,可是尋她的晦氣?”院外等的蜀桐聽到,臉色一僵,匆忙出了朱歸院。

    翌日,張舅媽果然來接,要見龐晉川一麵,龐晉川根本不在府裏。張舅媽又說要見容昐。

    大夫人這幾日是眼瞧著容昐昏迷不醒,心下對張舅媽略微有些不滿,加之倩娘又一味的哭,兩人話趕話差點吵了起來。

    為此,大夫人也不肯留了,隻叫這對母女兩人早早走,免得公府又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就這樣又過了幾日,容昐的燒,好了又燒了起來,連續折騰了四五日才徹底清醒過來。

    她動了一下,渾身的酸疼,膝蓋處就感覺針紮了一樣。

    龐晉川正抱著哭鬧不止的小禮物進屋。

    她正努力起身,他抱著孩子,兩人四目相對。

    “醒了?”

    “嗯,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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