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微雨。

    昨夜是沈蔚這兩年來少有的無夢之夜,因為壓根兒就沒睡實。一晚上迷迷糊糊間輾轉反側,像是想了許多,又像是沒想出什麽有用的。

    其實在買那對護腕時她就知自己錯了。

    童武說,錯了就要認,挨打要站穩。這話還是她教的呢,可昨日輪到她自己頭上,竟就扭扭捏捏起來。

    後來冷靜下來倒迴去一想,楊慎行壓根兒就沒說什麽過分的話,那時之所以聽著火起,無非就是覺著楊慎行瞧輕了自己。

    那刺破了她心中藏了許多年的自卑。當下霎時,那些旁人或許看不出,卻始終深埋在心中的心虛與惶恐便如猛獸出閘,一口吞掉她的心智,吐出一個麵目醜陋的沈蔚。

    她一直都想成為一個好姑娘的。她想霽月清風,坦蕩磊落,便是求而不得,也能大氣退開。她想在時過境遷之後,風輕雲淡地笑望曾心愛過的少年。

    可是她沒能做到。

    明明是她主動同楊慎行講,從今後,便是上官與下屬。

    薛茂說,因著楊慎行護她的短,薛密被杖責、罰俸、降職;參她的那些本子堆成山,卻半點風聲也沒傳到她的麵前過。

    為人上官能做到這個地步,真真是給人做了最堅實的後盾了。

    可她這做下屬的,事情處理得不妥,楊慎行才說了幾句,她倒就鬧起氣來,除了她打心底裏沒擺正這關係的緣故,這事沒法有別的解釋。

    她不願真成了自己都瞧不起的那種人,今日定要坦坦蕩蕩在楊慎行麵前認下自己的錯處。

    沈蔚坐在床頭握起了拳,暗暗提醒自己,下屬就該有下屬的樣。

    說話不算話的人會變成大胖子。

    ****

    因明日就是中元節,沈家上下一大早便忙忙碌碌準備著。

    家中這些大小瑣事向來都是沈素在打理,沈蔚自知幫不上忙,起身後也不添亂,自個兒進廚房打算煮碗麵當做早飯。

    “多煮點。”

    沈蔚聞聲迴頭,見神色疲憊的兄長正環臂靠在廚房門邊瞧著自己笑。

    前幾日她手上裹著傷布,怕被兄長知道了要找薛密鬧事,便每日早出晚歸地躲著,這幾日都沒打上照麵。

    “大哥,你這是起早了還是睡晚了?”沈蔚依言多煮了些,又轉身去櫃子裏再

    取一個碗出來。

    沈珣之抬手揉了揉眉心,打了個嗬欠,有氣無力地:“海上商路出了些問題,同幾個大掌櫃談了一整夜,剛迴來。”

    於家中商事上沈蔚是一竅不通的,聽兄長這話也聽不出事情大小來,隻好訥訥問一句:“那……有法子了嗎?”

    “小事。便是這迴賠了,咱們也窮不了,你哥巨有錢,”沈珣之一笑而過,又打了個哈欠,“哦,對了,方才我迴來時,有家東城兵器鋪子的人正巧給你送了東西來,我替你收了,擱在門房呢。”

    “多謝大哥,是一對鑲了藍寶石的護腕吧?”沈蔚衝他狗腿一笑,順手將鍋蓋蓋上。

    沈珣之笑著點點頭:“我瞧著那藍寶石的成色還不錯,我家妹子眼光就是好。”

    大約在沈珣之眼中,他家妹子就沒有哪裏不好的。

    沈蔚有些心虛地低了頭,幹笑:“大哥忙得通夜沒睡,我還大手大腳胡亂花錢……”有時她甚至都懷疑自己不是人啊!可她管不住自己的手啊!

    “明日才是七月半呢,你這一大清早說的什麽鬼話,”沈珣之是個百無禁忌的,什麽都敢說,“賺錢你不行,花錢我不行,咱們兄妹就該各展所長。”

    “大哥威武!大哥飄逸!大哥多金又豪氣!”沈蔚發自肺腑地表完衷心,便將鍋蓋揭了開始撈麵。

    這番熱烈的褒揚使沈珣之受用無比,嗬欠連天地笑著站直,隨手捋了捋衣擺便行到灶前來要端碗。

    沈蔚忙不迭地攔住他,笑得愈發熱情:“大哥且稍等!做妹子的無以為報,絕不能叫你吃這光頭蔥油麵,待我再替你弄點幹貝絲炒個澆頭!”

    狗腿成這樣,簡直毫無氣節,可那莫名其妙的理直氣壯就不知是怎麽來的了。

    沈珣之好笑地伸手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等你將幹貝絲泡好再炒完了,這碗麵絕對坨成屎你信不信?”

    “我親哥!這正要吃呢你跟我說屎?”沈蔚哈哈笑著捧起一碗麵遞給他,自己也端了一碗。

    沈珣之也笑得不行,差點都端不穩那碗麵了。

    雖說早許多年沈家就不缺錢花了,可大約是從前顛沛流離又捉襟見肘的生活養成的習慣,沈家兄妹無論在外如何風光,隻要迴到家中,便沒那許多講究。

    兩兄妹也懶得再去飯廳,就在廚房角落的小桌上吃起簡單的早飯。

    “那護腕你是要送人的吧?”

    “這你也瞧得出來?不愧是我大哥,”沈蔚驚訝又佩服地猛點頭,忙將叼在嘴裏的幾根麵吸溜進去包著,滿口含混,“昨日做了錯事,今兒得去找補迴來。”

    “我就是瞧著那護腕略大了些,不合你的尺寸。不是,誰敢說我妹子做錯事?你自個兒也不能這樣說。我妹子根本不會錯!”

    這話真是叫人接不住,沈蔚隻好哭笑不得地認真吃麵,不敢吱聲。

    又吃了幾口之後,沈珣之順嘴又問了一句:“哎,對了,那對護腕什麽價買的?”他是商人,見著什麽東西總習慣問一嘴價錢,倒也不是在意價錢高低。

    “我就沒問價……”沈蔚緩緩抬頭,目瞪口呆,“送貨的人沒問你要錢啊?”

    “那人說昨日已經付過錢了啊。”她這樣一說,沈珣之也詫異了。

    “我沒付,你也沒付,”沈蔚茫然了,“那是鬼給付的呀?”

    兩兄妹麵麵相覷半晌。

    吃完麵後,沈珣之想了想,道:“是東城哪家兵器鋪子?待會兒我差人去問問,鬧不好是掌櫃或送貨的人記岔了,若叫人做了賠本生意可不好。”

    雖說沈珣之是名滿天下的金翎皇商,可他畢竟是隨父親白手起家的,小本買賣也做過幾年,自能體諒小商家的不易,絕不會讓人吃這悶虧。

    沈蔚知他本就有許多事要忙了,實在不願他再為自己這點小事操心,便推著他出去:“大哥自去睡你的迴籠覺吧,晚些我自個兒去問,保管把錢補給人家的。放心!”

    “也行,”沈珣之由得她推著自己出了廚房,又迴頭笑得一臉縱容,“你啊,趕緊去沈素那裏多拿些銀票在身上帶著,免得看上什麽東西一時又拿不出錢來。”

    沈蔚趕忙道:“我還有錢,有錢的。”

    她接下來還有得忙,估計也沒什麽閑心在外敗家瞎買,無非就吃些喝些,哪花得了多少啊。

    “有錢你買對護腕還記賬啊?讓我妹子荷包空空就出門,當真是兄長無能,家門不幸。”沈珣之很是堅持,就巴不得自家妹子們花錢如流水,不花不高興。

    “呸呸呸,什麽家門不幸,”沈蔚笑著應下,張嘴胡說八道,“等我閑下來便抬一箱金子上城北的善堂去。這主意大哥聽了開不開心?滿不滿意?”

    沈珣之故作嚴肅地盯了她半晌,直到她收了嬉皮笑臉後,才徐徐吐出兩個字——

    “兩箱。”

    好咧,成交。

    ****

    沈蔚匆匆迴房取了長刀出來,又到門房處取了那對護腕,這才踏出自家大門。

    還沒踏下石階就見前頭停著楊慎行的馬車,阿樟正撐著傘在車旁候著。

    阿樟遠遠朝她躬身行禮後,像是轉頭對馬車裏說了什麽,接著便撩了車簾,車裏的楊慎行看樣子是正要下來。

    沈蔚連忙快步行過去,朝氣蓬勃地喚了一聲:“楊大人早!”

    雨雖不大,但這片刻之間還是細細密密撲了她一肩頭的濕意,阿樟忙不迭將傘挪過去遮住她一些。

    楊慎行聞言,原本有些忐忑的目光滯了一滯,便小心地向她伸出手:“上來再說。”

    出乎他的意料,沈蔚隻稍躊躇了片刻,便隔著衣袖搭了他的手腕,略一借力上了馬車,還迴頭向阿樟道了謝。

    馬車徐徐向前,沈蔚笑著垂眼撣了撣身上的水汽,一直在想著該如何開口認錯。

    靜默須臾,周身繃緊的楊慎行喉頭滾了滾,說出的話都像一字字僵成珠子蹦出來的:“怎不帶傘?”

    “雨不大,”沈蔚忙抬起臉,笑意和順,拍了拍放在手邊的那個盒子,“況且我還拿著東西呢,撐傘太麻煩。”

    楊慎行麵上有略僵的淺笑,內裏卻是心驚膽戰。

    他有些摸不著這姑娘的路數了。昨日明明是不歡而散,眼下這模樣,到底是氣得更厲害了,還是當真無事?

    “昨日……”

    他才起了個頭,沈蔚忙急急打斷他,笑得有些尷尬:“那什麽,昨日是我不對!後來我想明白了,你原是要同我好生講道理的,可我脾氣上來聽不進去,這才鬧起來的。”

    楊慎行徹底傻眼。

    他通夜沒睡想了各種哄人的法子,以為且還得哄好幾日才能好轉呢,哪知她倒是一通搶白先反過來低頭了。

    “我原本想假裝什麽也沒發生,昨日的不愉快就混過去得了,”沈蔚抬手抹了抹發上薄薄的水氣,笑意持續尷尬,“可我又想了想,不該這樣不清不楚,錯了就是錯了。”

    楊慎行怕她是在置氣,緊聲道:“或許是我小題大做,我是怕你落人話柄,一時有些急。”她不按套路來,倒叫他顯得笨嘴拙舌了。

    “往後我不會再像昨日那樣了,這話絕不是置氣,你信我。”

    沈蔚心下一橫,便抬起眼正色望著他,誠

    懇道:“雖我還是不明白那塊佩玉的事有多嚴重,可你既那樣著急,定有你的道理。你我之間本就有許多不同,你能看到的事我未必能看到,我看到的你也未必立時就清楚,所以才會起爭執。”

    這家夥是一夜沒睡悟道去了麽?

    楊慎行既鬆了一口氣,又有些不是滋味。話被她說成這樣,他沒法接。

    見他笑意漸柔,沈蔚心中也終於舒坦了。還是直來直往的好哇。

    “那今後有什麽事咱們都好生講,若有些事你不方便說得太明白,那你就直說不能講,我便不再問,好不好?”

    這番話叫楊慎行那對美眸笑成一彎無奈又溫柔的明月:“你若肯多問幾句,隻怕不能講的事我也會講。”

    “哦,對了,”他這話聽著有些怪,不願多想的沈蔚忙不迭地拿過那個裝了護腕的盒子,“我格外買了這個,可不知該怎麽同馮舒玄說要將佩玉換迴來。能……將這倒黴差事委托給你麽?”

    馬車外有細微秋雨,水氣透著車簾的縫隙時不時撲進來一些,無端竟似帶了淡淡的蜜味。

    楊慎行抿唇,強行克製住像要撲出來灑一地的笑意,伸手接過那個盒子,心頭像有個歡騰的小人兒在糖堆裏翻過來又滾過去,直裹滿一身厚厚細細的糖粒子。

    “嗯,你別犯愁了,剩下的事交給我就成。”

    這姑娘凡事喜歡自己橫衝直撞,便是從前也甚少支使他做些什麽。這突如其來的請托使他有一種“總算肯拿我派上用場了”的歡欣雀躍。

    嗯,當真是秋雨美如畫啊。

    樂得快升天的楊慎行趕忙將止不住笑意的眸子轉向車簾,自車簾的縫隙處瞧著外頭那甜滋滋的雨絲蕩來蕩去。

    可是,當他聽到沈蔚接下來那句話之後,他才明白,高興得太早了。

    她說的是——

    “多謝楊大人。”

    心頭那個歡騰的小人兒忽然僵住了,原本裹得滿當當的那層糖粒子簌簌掉落。

    原來,還是“秋風秋雨愁煞人”才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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