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到了鴻臚寺門口,原本就不大的雨也已停了。

    下了馬車,沈蔚便始終走在楊慎行身後約半步的位置,那可當真是個侍衛長該在的位置了。

    備受打擊的楊慎行瞧著她這陣勢,心中愈發憂傷,一時又說不出什麽來,便叫她先去點卯。

    沈蔚點頭應下,旋身往後院去。

    才進了拱門就見金寶走在前頭,便揚聲喚道:“金寶啊!”

    金寶聞聲止步,迴頭瞧著她,眼神期期艾艾的。

    沈蔚幾步跟上去與金寶勾肩搭背的,唇角彎出一個頗有深意的笑來:“你不是要告假嗎?”

    “你不是沒同意嗎?”金寶滿臉喪氣斜斜睨她一眼。

    “我的錯我的錯,那我眼下即刻同意,行麽?”沈蔚側頭偷覷她,語帶試探。

    金寶一個激靈,倏地挺直腰身,目光炯炯地迴視她,滿麵全是高風亮節:“沈大人萬萬不可如此!侍衛隊缺不得我!”

    “你昨夜……是同韓大人去看了一台戲嗎?”沈蔚哈哈大笑。

    金寶頓時又滿臉哭喪:“並沒有看戲……”

    “不對!你怎麽又知道了?”瞬間滿臉驚恐地推開沈蔚,倒退三步。

    沈蔚攤手,笑意無奈:“我當真沒有跟蹤你,隻是昨日放值時,我見著韓大人將你抓……領走了。”

    “哎,你說你這個人!如今你可是我的頂頭上官啊!咱們還有飯友之誼的啊!你就眼睜睜瞧著我被人抓走?”金寶伸出顫抖的手指著她,眼中閃著憂鬱的星光。

    “不,我並沒有眼睜睜瞧著,”沈蔚正色,一臉莊重地答,“在那個慘絕人寰的瞬間,我優雅而鎮定地輕垂了眼簾。”

    “滾!”

    悲憤欲絕的金寶踏著重重的腳步越過她,急奔而去。沈蔚趕緊追上她,又問:“哎,你還沒告訴我,你究竟是要告假去坐牢,還是要告假去成親啊?”

    金寶急停腳步迴身瞪著她,哽了半晌才從牙縫裏蹦出三個字:“接著滾!”馬不停蹄地滾!

    “好吧,滾之前我得交代一下,”見她實在不肯說,沈蔚也不再逼她,認真道,“晚些你去找楊大人取了招募令,趕緊讓人拿去張榜告示,補人的事要盡快。不過咱們寧缺毋濫,不合適的人咱們不要。”

    見她說正事,金寶也不鬧了

    :“懂。點選新人你不去盯著麽?”

    兩人一邊說著,就並肩去點卯。

    “有你坐鎮哪用得著我,你能瞧得上的人那我指定也瞧得上。等人補齊了,我有個想法……”

    沈蔚略一沉吟,決定還是先不說:“晚些我去請楊大人示下,若他同意了,我再跟你講。”

    點過卯再出來後,金寶忽然道:“你今日言辭間仿佛對楊大人特別尊敬。”

    “以後也會這樣尊敬!”沈蔚笑著衝她揚了揚手,示意各自忙去。

    望著金寶的背影,沈蔚苦笑,看來之前還當真是自己在心中沒將自己與楊慎行之間的位置擺對。

    連金寶都瞧得出,之前自己對楊慎行並沒有足夠的尊敬。

    ****

    既知自己的錯處,那便要修正。

    一早上沈蔚便將自己關在廳內,規規矩矩寫了一份諮呈文書,將整改侍衛隊的後續構想細細列了出來。

    不過,她活到這麽大,總是提刀多過握筆,寫完之後自己定睛一瞧也覺有些不忍直視,便又硬著頭皮去隔院找了文書吏重新謄寫一份。

    著人將那份謄寫好的諮呈文書送交楊慎行後,便又到了午時。

    去官廚吃飯的路上遇見金寶與馮舒玄,沈蔚簡單詢問了二人今日揭榜的情況,心下大約有數,也就不多過問了。

    正事說完,馮舒玄便對沈蔚執了謝禮:“多謝沈大人饋贈,那對護腕正合適,隻是叫沈大人破費了。”

    金寶“咦”了一聲,心中暗道,什麽護腕,昨日不是送的佩玉麽?

    沈蔚聽他這話,有些尷尬地笑了:“倒也沒破費什麽……”她不知楊慎行是怎麽同他解釋的,怕多說多錯,也就隻能含含糊糊地應下。

    好在馮舒玄也是個懂事的,隻說佩玉已交還楊大人,此事便算揭過去了。

    三人相攜進了官廚,自就共桌而坐。

    “糟了!”剛坐下,沈蔚忽地一拍腦袋,滿臉的懊惱。

    金寶被她這平地一聲雷驚得飯箸都沒拿穩,“啪”地落在桌上。

    見金寶與馮舒玄都驚憂地望著自己,沈蔚連忙尷尬地解釋:“不是不是,我隻是忽然想起來,明日是中元節!早上走得急,忘記托我阿姐替我多備些河燈、紙錠了。”

    “你家中的事不都是你阿姐在操持麽?你格外要河燈、紙錠做什麽?拿到鴻臚寺來

    賣給諸位同僚啊?”金寶笑她。

    沈蔚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馮舒玄倒替她答了:“沈將軍大約是想替劍南鐵騎的英烈們備一些吧。”

    自沈蔚上任以來,這是馮舒玄首次稱唿她為“沈將軍”。

    之前也不是沒被這樣稱唿過,可今日此時,沈蔚卻忽地眼眶發燙,打心底裏覺著自己根本受不起這將軍之銜。

    “還是……換個稱謂較好。”她不配。

    劍南鐵騎的英烈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比她更當得起這個“將軍”的頭銜。

    見她神色傷感,馮舒玄即刻收聲,沒再說話。金寶也隻重重點頭。

    吃過飯,見沈蔚仍舊有些低落,金寶便讓馮舒玄先走,自己拉了沈蔚到迴廊角落無人處。

    “呐,我同你說一件事,你不許告訴別人,也不許笑。”

    雖不知她要說什麽,沈蔚卻瞧得出她是想寬慰自己,便很配合地點頭應承。

    金寶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大約在心中先打了個腹稿,才壓低聲道:“你不是一直問我對韓大人做了什麽嗎?”

    “做了什麽?”沈蔚被她那緊張兮兮的模樣感染,莫名地也跟著咽了咽口水。

    “我強、強吻了他……”沈蔚的眼睛越瞪越大,金寶的聲音越來越低,“然後,揍了他……”

    當真是,許久沒有聽過如此感人的故事了。

    沈蔚拿手捂了臉,緩緩蹲下,整個人抖得像正被狂風吹動的篩子。

    金寶見狀惱羞成怒,垂臉指著她的頭頂跳腳低喊:“說好不笑的!你這人怎麽這樣……”

    “我沒笑,”顫抖的聲音自指縫中悶悶地傳出,“我隻是……在為這個淒美的故事,哭泣……”哈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你這個混蛋!從此不是朋友了!割袍斷義!我的刀呢!刀呢!”

    沈蔚連忙伸手拉住金寶的衣擺,製住她暴走的行徑,仰起臉衝她露出滿眼的淚光,當然,是憋笑憋出來的淚光。

    “趁咱們此刻還是朋友,我有最後一個疑問。”

    “說!”金寶忍住拿腳踢她的衝動。

    “請問,韓大人是迴吻了,還是……迴揍了?”

    金寶周身僵住,凝固如雕塑。

    半晌之後,才生無可戀、自暴自棄、麵無表情道:“他先是宛如癡呆,然後……全、還、迴、來、了。”

    威武!飄逸!好神技!

    沈蔚再也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哈笑得直捶地。

    ****

    不得不說,金寶犧牲極大的安慰確實有效,直到未時,沈蔚進了楊慎行廳中,唇角還是不可抑製地高高揚起。

    獨自鬱悶一上午的楊慎行見她樂不可支的模樣,愈發覺得自己好慘。

    “偷著樂什麽呢?”

    沈蔚忙斂好神情,正襟危坐:“嗯,答應了人,不能說。請楊大人見諒。”

    被慪到不想見諒的楊大人忍氣吞聲,先端起茶盞淺啜一口,才緩緩吐了些鬱氣。

    “你那份諮呈我已閱過了,就按你的想法執行即可,”楊慎行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麵上那刻意的笑幾乎是僵硬的,“隻是我有兩個問題。”

    沈蔚抬眸看向他:“楊大人請講。”

    “首先,那不是你的筆跡,為何?”快被氣死的楊大人臉上那點僵笑都快掛不住了。

    “因為……字醜,”沈蔚羞愧地垂下了高貴的頭顱,“這一點,你應當是能懂的。”

    他又不是沒見過她的字。

    徹底笑不出來的楊大人麵無表情地又問:“第二,為何不是直接來找我麵談,而是多此一舉遞諮呈文書?”

    “這不是規製麽?”沈蔚滿目詫異地抬起頭。

    她這話說起來確實也沒什麽毛病,於是楊慎行也隻能忍著心頭惱意迴一句:“你我之間不必這樣客氣的,沈、將、軍。”

    “不、不許叫我沈將軍。”沈蔚立時繃直了脊背,聲音微抖。

    那你一直叫我楊大人?

    楊慎行見她這模樣,料她多半是想起戰死的同袍了。不願再叫她心中難過,便忍下委屈抱怨,轉口換了個話說:“你諮呈中提到,想讓侍衛隊去參與光祿府的合兵演武,此事需你與我同去與傅靖遙麵談才妥當。”

    見他不再與自己為難,沈蔚心中稍定:“那,何時去談呢?”

    “等招募結束吧,我晚些先向光祿府去個函,待傅靖遙那頭迴複之後,咱們再定。”

    沈蔚點頭應下,站起身來就要辭禮。

    忍無可忍的楊慎行咬牙惱道:“你給我住手!”

    啊?

    沈蔚茫然地看向他。

    “你再同我拘禮,信不信我、我……”一時想不出什麽狠話

    的楊慎行滿口帶惱,“我會很兇的!”

    他那副被逼急了的委屈樣讓沈蔚覺得自己好像很過分,便連忙解釋道:“不是,你沒明白。我想過了,我需得時時刻刻約束自己在你麵前的言行,以免我又公私不分亂發脾氣。”

    楊慎行一愣,一股巨大的危機感籠罩了全身。

    雖不知是什麽緣由導致她忽然決心要與自己劃清界限,可若今日再不把話挑明了說,兩人之間隻怕真要越走越遠了。

    “為何要分?”楊慎行也站起身,繞過桌案來到她麵前,目光緊緊鎖住她。

    話說到此,好像也沒必要再藏著掖著。沈蔚心一橫,便老實地和盤托出:“我先前不是同你說好的嗎,你是上官,我是下屬,咱們要好生相處的。其實我也想說私下裏你我還可以做朋友的,可昨日你也瞧見了,我拿不好這其中分寸的。就怕長久下去我會越來越不像話……我怕到最後,於公於私我全都分不清楚了。”

    這是真心話。

    楊慎行靜靜聽她說完,心知這姑娘已將他原本想走的那條路堵死了。沒有可能再慢慢重頭來過了。

    他眼下唯一的機會,便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沒有別的路。

    “若當真分不清了,”楊慎行定定垂眸望進她的眸底,唇角緩緩揚起一抹孤勇的淺笑,“那就不分。”

    秋日的風自窗前撲進來也是帶著熱氣的。那熱氣似浪一般,隨風湧來又退去,周而複始。

    毫無防備的沈蔚怔在原地,恍兮惚兮地抬眼瞧著他,隻覺自己如置身在水底深處,聽著自己說話的聲音也像是從頭頂水麵傳來似的縹緲。

    “你方才……說什麽?”

    這般模樣的沈蔚是楊慎行從未見過的。

    那迷茫到近乎脆弱的神情,像個走迷路後等著被人領迴家的柔弱稚子。

    他歎了一口氣,徐緩地,輕柔地將她擁入懷中。略俯身,幾乎將唇角貼在她的耳邊,極輕地笑歎,低喃:“我說,既分不清,那就不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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