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價像龍卷風一樣又一次襲擊了城市的各個角落,絕望又一次附著在了人們的臉上,煞白而又疲憊,災難後的人們無奈的把目光投向了唯一的寄托——政府。一月份,兩會在北京召開,希望調控房價的聲音迅速的聚在了一起,吹進了人民大會堂。人民大會堂裏也很快的吹響了調控房價的號角,大家憂愁的臉上終於綻放出了笑容,絕望中又看到了一絲希望。電視上、電腦上、報紙上都是輔天蓋地的好消息,令人振奮。運第一次看同一個新聞看了那麽長的時間。雖然他沒有錢,也不可能被地產商收為房奴,但是聽到房價要調控的聲音,他的內心還是很溫馨的,畢竟距離拉近了一些,畢竟萬惡的房地產商受到的管束,這就足以令卑微的人高興。但是幾天之後,在離人民大會堂不遠的地上,地產商又一次吹起了漲價的號角,聲音之洪亮,完全蓋過了人民大會堂的聲音。均價三萬,然後是四萬,房價的漲勢有如雨後春筍般的圍繞著人民大會堂漲了起來,速度之猛烈,前所未有。群眾驚詫了,也失望了。一年的年薪隻能買不到一平米。希望像氣泡一樣破滅了之後,大家終於明白,房價是不會因為政府的聲音而降低的,不會因為人民的唿聲而降低的,這是市場經濟,隻要還有市場,隻要還能壓榨,房地產商們依然會抬高房價。於是大家都絕望的垂下頭,歎著氣離開了電視機,離開了那鼓舞人心的兩會報道,迴到了現實中。

    老楊努力的攢錢,希望在兒子畢業後給他買房子的夢想也隨著兩會的結束破滅了。他現在把希望寄托給了運氣,每天買二十塊錢的彩票,希望運氣能彌補兩會給他留下的失落。主任在迴龍觀附近買了一套六十平的房子,原先還算富裕的家境一下子被掏空了,還欠了銀行一筆債務,一向不屑在食堂吃飯的他最近也開始光顧食堂了。大家都圍著房地產商團團轉,而運卻有點悲哀的幸災樂禍,反正他無論如何也買不起了房,一萬和三萬對他沒有什麽區別。房價再漲,買不起房的人就會越多,分擔悲哀的人就會越多,當悲哀變得大眾化後,就不在是悲哀了,這是他的道理。

    兩會過後,公司也破天荒的開了一個民主大會。兩年沒有開這麽正式的會議了,大家總覺得有點怪怪的,以為有什麽大事要發生呢?到大會快要開始的時候,大家才知道大會和民主兩個字不沾邊,隻是不知道怎麽給大會起名字,才叫民主大會。但內容與其說是民主大會,還不如叫辟謠大會,目的就是為了徹底澄清廠裏前些日子那些關於下崗的流言而開的會,其實幾天前大家就知道了,確信不會有人會被下崗,而且廠裏準備開拓業務。仿佛是個好消息,有活幹總比坐著等死強。

    大會馬上要開始了,廠長齊大明在上麵正襟危坐。快過春節了,他亦然一副苦瓜臉,麵部肌肉像是已經僵化了,隻有眼睛不時的轉動著,表征著生命的存在。會場不像電視上開兩會那麽嚴肅,大家都亂哄哄的找座位,聊著天,吃著東西。主任在上麵主持會議,程序和電視上的一摸一樣,大家也起立奏了國歌。

    會議雖然和兩會有很大的不同,也沒有那麽嚴肅,但是領導講話的腔調卻出奇的相似,內容也出奇的相似,甚至讓人覺得是從兩會的報告裏麵抄下來的一樣。齊廠長總結了去年的工作成果,也說那是不平凡的一年,完成了很多任務,解決了很多困難,最後提出了今年廠裏的發展目標,說白了就是要賺錢,具體目標是比去年多賺8%,至於這個標準是那裏來的,它的出處也隻能是兩會報告。至於怎麽賺錢,廠裏的具體措施是要拓展業務,究竟怎麽拓展,大概得過了年才能知道,於是大會又圓滿的結束了,一次成功的大會,讓人激動的大會。但是聽眾已經麻木了,他們已經不再相信大會了。

    幾天之後,不管是嚴肅的全國兩會還是亂糟糟的公司民主大會,對生活的撞擊也很快的消失,日子又迴到了以前,以它自己不緊不慢的速度流淌著。

    地鐵十八號線在年底的時候開通了,通過了幾個繁忙的地區,在東方公司的門口有一個入口,下班後,大家都湧了進去。在昏暗的地下通道了,歸家的人們也和以前一樣,疲憊的靠在椅子上,過道裏乞丐端著飯盒走來走去,祈求別人的憐憫,但是這裏都是一些需要憐憫的人,乞丐失望了,下了車。一位鬢角斑白的阿姨坐在角落裏打了一下頓,睡著了,手中的小提包掉在了地上,運撿起提包交給了她。她看了一眼運,笑了。她是那麽的疲憊,連微笑都沒有了力氣,歲月已經在她的額角上留下了永恆的曲線。火車停了,又啟動了。在黑暗的地洞中穿梭著。運拉著扶手站著,看著那閃閃而過的廣告牌,在窗戶的玻璃門後麵,阿姨那疲憊的影子又一次呈現在了他的麵前,那額角的斑白讓他想起他的母親。不知道她現在幹什麽呢? 去年春節他沒有迴家,算起來已經差不多兩年沒有見她了,母親老了,額角也變白了,她也這樣的疲憊嗎?運默默的想。一股心酸湧上了心頭,在眼睛裏打起了轉。突然間,他很想迴家看看,看看母親,看看父親。隨著地鐵的顛簸,迴家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但時間永遠是不緊不慢。火車從一個黑洞鑽進另一個黑洞。

    電視上關於伊拉克和阿富汗的那些黑色照片暫時的消失了,到處都是背著大包小包的人群和一列列被壓的發出怪叫的火車。堪稱人類曆史上最壯觀的大遷徙---春運開始了,每年一次,年年相同,擠得死去活來,一列列綠色的、白色的鐵皮把巨大的人流從一個地方移到另一個地方,過完年,又拉迴來,就像非洲草原上動物的遷徙一樣。運看著電視上一臉茫然的幼小的打工者,擠在那個曾經是他父親擠過的角落裏,身上背著一個巨大行李箱,也是他父親背過的。父親走不動了,城市就叫來了他的兒子,兩代人就這樣在城市的召喚下執拗的占據著火車上的那個座位,若幹年後,他也走不動了,如果城市還需要,那麽他的兒子還會來,就這樣一代接一代的擠下去,直到有一天城市不在需要他們,他們就不在迴來了。

    運本來約好和玲子一起遷徙的,但是最終因為各自公司的規定不同,最終還是無法同行。運先走了,在沸騰般的北京西站,跟在長長的隊伍後麵,進了售票廳。巨大的火車站售票廳裏像是一個底層社會的濃縮一樣,到處充滿了卑微的味道,水泥的味道,食堂的味道,掃帚的微帶,廁所的味道,還有髒亂的學生宿舍的味道,各種卑微仿佛是相約來到這裏,相互碰撞著,混合著,最後合成了北京西站售票廳獨有的空氣。售票員像一台機器一樣的工作者,嘴唇一張一合,沒有微笑,也沒有熱情,仔細的辯別各種味道,各種方言,去往蘭州的,沈陽的,成都的,西安的,各種各樣,各種臭味。

    “到蘭州的火車票還有沒有?”運的前麵一位大叔操著蹩腳的普通話緊張的問。他怕售票員聽不懂他的話而盡量的卷著舌頭說話,他以為那樣就是普通話。售票員沒有看他,低著頭敲了幾下鍵盤,大叔以為她沒有聽見,於是又說了一遍,然後緊張的等待著。

    “沒有,下一位。”售票員利索的說,依然沒有抬頭。

    大叔以為是他沒有說清楚,又說了一遍,“到蘭州的。”

    售票員終於抬起了頭,用冷峻的目光看了大叔一眼,憎惡的說:“下一位。”

    大叔塌陷了一般扶在了售票窗口上,操著濃重的口音哀求般的說:“我已經排隊排了七天了,姑娘,你在看看有沒有啊?”迴答依然是幹脆利落的,“沒有,下一位。”重重的行李壓在了他顫抖著的身子上,他扶著售票台的窗口慢慢往旁邊挪動,蒼老的眼淚在大庭廣眾之下從眼角流了出來,攤倒在了售票窗口下麵。跟在後麵的阿姨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命運,緊張的忘記了事先練習好的普通話,在售票員嚴厲的眼神下,變得不知所措。

    什麽是殘酷,也許隻有眼淚知道,什麽是春運,也隻有眼淚才能明白這是一種什麽樣的遷徙,什麽是底層的殘酷,火車站的售票廳裏到處都是。他們為這個城市付出了心血,但是城市並不感激他們,反而賜予了他們冷酷和眼淚。

    熱情的票販子從隊伍的兩邊走過,熱情的招唿著每一個心碎的人,臉上透著詭秘的熱情。

    長長的隊伍緩緩的蠕動著,前麵還有很多人,頭頂上巨大的顯示屏上,顯示著列車座位的及時數據。運要乘的那列車已經沒有座位了。但願還有無座的票,運祈禱般的說,學著牧師的樣子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在售票廳右邊的彩色大屏幕上,播放著各種廣告。皮膚黝黑的nba球星們用他們敏捷的速度保護著野生動物,然後告訴大家要保護野生動物,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從身邊做起。接著的一則洗發水的廣告,成龍拿著他的霸王防脫洗發水,鼓吹它的好處,但從他演員虛假的眼神中就知道那是假的。廣告不斷的播放著,疲憊的旅客偶然會看一眼球星們絢爛的動作和成龍亮麗的頭發,至於那些動物和他們又有什麽關係了?他們關心的隻不過是能不能買到票,能不能迴家過年。動物,保護動物,壓根也和這些連火車票都買不著的卑微的人們沒有關係。他們既沒有動機也沒有能力,獵殺動物,他們沒那個力氣。環顧售票廳的四周,看到的隻是疲憊而已。

    廣告詞要是改成‘讓我一起保護這些疲憊的人!’也許會更好些?運跟在隊伍後麵突發異想。突然發現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側身站在大屏幕的右邊,身影有些熟悉,像是文哥,但是紅色的領帶,深藍色的西服又顯得過於正式,和他那平時不修邊幅的形象又不沾邊。運踮著腳尖往那邊看了看,側影很像,但不能肯定是不是他。大學畢業後,文哥像是消失了一樣,已經幾年不見了。運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畢業時的那個號碼,手機居然奇跡般的接通了。而在大屏幕的旁邊,那個穿著西裝革履的人也接起了電話,在喧鬧的大廳裏,電話裏傳來了一聲文哥那永遠有一絲傷悲的聲音,那是一種根生在他的身體裏的聲音,他永久的攜帶著。那人肯定是文哥,那個曾經裹在皺巴巴的校服裏的文哥,那個睡著了,被舍友偷拍了裸照的文哥,那個渾身充滿了藝術氣質,卻無處施展的文哥。多年不見了,沒想到會在這兒見麵,運向他揮了揮手。

    文哥驚訝的看著運,推開擁擠的人群擠了過來。人生中的事真是奇怪,運走了過去,激動地抓著他的胳膊,許久才說出一句話,“爛人,這麽多年消失到什麽地方去了?” 激動幾乎讓他失去了語言。

    “你這是幹什麽?買票迴家。”文哥看著運背上的包大聲的說。

    “是啊,”運拍著他的肩膀說,“你畢業後都幹什麽去了?怎麽不見身影。”

    “一言難盡,”文哥笑著說,“買到火車票了嗎?”

    運搖了搖頭,歎氣般的說:“太難了,正排隊呢?”

    “到蘭州是吧?”文哥說。

    “是啊。”運說。

    “你等等啊。”文哥說著又鑽進了人群。喧鬧的售票廳像要爆炸了一樣。運摸不著頭腦的在原地站著,大廳的門口又湧進了一撥人,加在了長長的隊伍後麵,穿著製服的警察拿著擴音器在後麵唿喊著維持秩序。大廳上空的喇叭不斷的播放著開往各地的列車時間,有幾輛列車由於冰雪晚點了。紅色的大屏幕不斷的翻滾著,顯示著及時的票數。

    一會兒後,文哥拿著一張到蘭州的硬座票走了過來,“是不是這個?”他喘著氣說,“臥鋪沒有了,隻有硬座了。”

    “你是怎麽搞到的?”運接過票,驚訝的說。

    “那你就別管了。”文哥笑著說,“還有一段時間,找個地方稍微坐坐吧?”

    出了售票大廳,文哥帶著運進了離火車站不遠的一家快餐店,多年的同窗,突然遇見,分外的親熱。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說起了那些親愛的室友。江東讀博了,繼續過起他所謂自由自在,過一天是一天的日子,早晨起來在電腦上搜索女孩的信息,下午繼續在宿舍養精蓄銳,晚上出去約會,這就是他的簡單生活。

    “好女孩全是被這小子糟蹋了,不過也行,都是一個宿舍的兄弟,他占女孩的便宜,我們也光榮。”文哥笑著說, “你說女孩子怎麽就喜歡那種壞小子呢?咱們這些好人怎麽就是沒人喜歡。”

    “我也不知道,反正像我這樣標準的好男人隻有被拒絕的份。”運歎息的說,他突然想起了玲子。

    “我覺得人都有種被自己的對立麵吸引的傾向,好女孩喜歡壞男人,壞女孩喜歡好男人。”文哥感歎的說,“因為正負才相吸嗎?物理規律。”

    奇怪的解釋,兩個人不約而同的笑了。

    隨後他們又談到宿舍的出國男濤哥,他從大一開始就準備出國,大三的時候考了托福準備去澳大利亞,大四的時候又考雅思準備去美國,畢業後,出國沒有成功,於是又考上研究生,過了一年後申請碩博連續,現在博士一年級了,心還不在專業上,繼續申請出國,據說最近的目標是英國的帝國大學。仿佛他讀書的目標就是出國,隻要能讓他出國,他在所不辭,其它的都是次要的。

    “濤哥幹什麽事都太執著了,不現實,你們應該多勸勸他。”文哥說。

    運搖了搖頭,苦笑著說,“濤哥從來隻相信成功者的話,即使胡說八道,他也信。就我現在的狀況,他的內心根本就看不起我,我現在勸他,隻會讓他反感我。”

    “也是啊!咱們這一幫人中,數他最成功了。但是總覺得他有點兒虛,跟股票似的。”文哥說。

    “可惜的是咱們連虛的都沒有。”運說。

    “兄弟嗎?該說還是要說的。”文哥喝了一口啤酒,望著窗外,緩緩地說。眼神中帶著些許漠然。

    “自從咱班的有幾個人出國了之後,我怕濤哥的出國的計劃是再也不會改變了。對他來說,這不僅僅是出國本身的問題,這已經是個關於尊嚴的問題了。他是第一個在班裏誇口要出國的人,現在還沒有出成功,而別人一個個的都去國外鍍金,他的內心更加的著急了,這層洋外衣他是非得披上不可了。”運說。

    “人真是千奇百怪。”文哥苦笑著說,“總是陷在各種奇怪中。”

    “唉,不說他們了,人家怎麽活也比我強。”運給兩個人倒了一杯啤酒說,“你現在怎麽樣?”

    文哥歎了口氣,沒有說話,迷茫的眼神看著窗外來去匆匆的人群。片刻後,他用拿著酒杯的手指了指街道上急匆匆的人群,笑著說:“和他們一樣,等死唄?不過沒他們那麽著急,急匆匆的樣子。”

    仿佛是在開玩笑,但是運還是感到了一絲無奈的悲哀,那麽的沉重。

    “你呢?”文哥說。

    “和他們一樣,不知道死在哪兒?所以急匆匆的。”運笑著說,也指了指窗外的人群。酒杯和朋友讓他變的傷感了起來。窗外,人們轟隆隆的從一個方向走來,然後又消失在另一個方向。春節讓大家的腳步變的很匆忙。遠處,火車站的鍾聲像喪鍾一樣響了一下,於是匆忙的腳步變的更加的匆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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