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霍青的指引在迴廊間兜轉,胤礽腳步漸漸放緩,幾度想停下腳步迴頭去看,又莫名踟躕,猶豫間就見眼前一片青碧之色。


    入了隱在淚竹林中的靜室,胤礽環視一遭,抬頭去看霍青,待想笑人一句記性不錯,方才發覺喉中暗啞發不出聲。


    深吸口氣,胤礽端著淺笑從廣袖中掏出十幾個一指高的瓷瓶排在竹盤中,指了分作四色的瓷瓶與人細說藥丸用處。


    霍青拉著胤礽在打磨得油亮的桐木寬榻上坐了,歪了身子靠在人身上,待人熄了聲,輕聲道:“二哥,你快點兒長大入了朝堂,弟弟也好輕鬆些。”


    霍青畢竟年長胤礽許多,又是在邊疆行伍間磨練出的健碩身形,為將頭撂在人肩上,隻得垮塌了肩膀,扭曲著身子,看上去倒像是將胤礽抱在了懷裏。


    好歹如今暑熱擾人,胤礽雖覺酒意上頭,卻也不會將此處錯認為異世入了夜便寒風簌簌的蒼茫草原。


    抬手輕撫著霍青的頭,胤礽柔聲道:“年輕人莫要躲懶。”你都能將英郡王勸轉了心意,定是看開不少,何以仍不肯釋懷?


    見霍青不肯答話,胤礽側了側身,讓人枕著他的腿躺倒在榻上,抬手為人按揉穴位。


    靜默片刻,胤礽到底鬆了口,歎道:“明年童試,後年若取上鄉試,我便參加隔年會試,可好?”


    “好。”霍青閉著眼,哼了一聲。


    “你放心去辦差,你七弟在國子監同賈薔玩兒得好,書樓相關議事不會落了他的。”胤礽看著霍青眉淺淺溝壑,心疼的按了按,狠了狠心,未免拖遝太久再生變數,決定一次將往昔種種撕捋明白,不過對著霍青,胤礽到底舍不得快刀斬亂麻,隻得采取循循善誘之法,“對了,我給你相了個妹夫,又怕你不稀罕。”


    “我信二哥的眼力,不知道誰家兒郎入了二哥的眼?”霍青仍閉著眼,隻願胤礽所言非他所想。


    “英郡王。”胤礽見霍青抿了唇,輕歎一聲,“隻看今日這般榮寵,郡主婚事,凡夫俗子怎敢高攀?”


    霍青擰了眉頭,今日公主一來,他便曉得自家妹妹到底是被那幾個分不清裏外的給害了,但是他除了斷人臂膀,罰人閉門思過,一時間卻也做不得什麽。


    他隻想保護幾個親人而已,怎麽就那麽難!


    皇家規矩那樣多,三步一禮,七步一跪,單年節入宮覲見那身朝服就同他在邊疆時所著兵甲一般重量,更何況還有那樣多的人抱著奢念,在旁聒噪慫恿,入了局就要提了一輩子的心——


    胤礽手指抵在霍青眉心,將人眉頭撫平,深吸口氣,他現在是明白了霍青為何要發那樣大的脾氣,手足相殘,竟是同異世一般。他記得那晚雅爾江阿捏著家書跌跌撞撞的撞進他的營帳,一雙愛笑的眼赤紅似瘋魔,也哭不出來,整個人都是木的,他實在看不下去,摟著人拍哄一夜,才在天將亮的時候聽見人幾聲哽在喉間的悶吼,而後他探查得知雅爾江阿嫡長子、庶次子同日而亡並非意外,竟是雅爾江阿的庶出兄弟挑撥雅爾江阿的側室對嫡子下手,笑做黃雀,但是連他都能探查清楚的緣由,簡親王卻不跟給人個交代。故而,他膝上這人打從窺破霍思對其的信重保護,便認定霍思為父,隻做霍青——


    胤礽抬頭再看一迴靜室擺設種種,這一角天地處處為竹,而非旁物所築,想來,人建此處乃是為了紀念,並非懷念。


    倒是他小看了人,想岔了。


    胤礽放了幾分心,低頭看見人薄唇紫紅,念起醫書上說這是急火攻心之症,又是一陣心疼。


    所幸霍妍聰慧,霍青不必受失去至親的苦楚。胤礽張了張口,隻能道說蒼白的安慰:“郡主聰慧,英郡王也長進不少,定會一世安穩。”


    霍青不願再說此事,將他與張寧的對話說給胤礽,望著胤礽的雙眼中滿是委屈:“二哥,你可別再在文章裏寫你那些抱負了,那位極愛異想天開,戍邊屯糧,兵士若當真都成了耕農,可怎麽打仗。”


    “叫你種東西,你就那麽實誠的叫自個兒兵去種?”胤礽眨了眨眼,將膝上人頭擺正,仔細瞅了瞅,見人所言並非玩笑,頓生恨鐵不成鋼之火,正巧不必再掂量著詞句為人化解心結,抬手戳點著人的腦門教訓,“你不會讓靖王在戶部安排,引了無地農戶去?許諾種了開荒時繳租五分,五年還是十年的之後那地就歸了耕種之人,就已足夠誘人,且農戶定會養些家禽,到時候兵士也可吃得好些,戍邊不也定了心?再者說,若那絳彩國再鬧事兒,好容易有了安生立命之處的農戶也不會樂意,到時候,不必征用青壯農人為兵,隻請人幫兵士築些工事,總有好處。”


    霍青抬手護住額頭,諾諾道:“可是戶部沒錢——”


    胤礽眯著眼,將人看過一迴,這是氣傻了?抬手掐了人耳朵一把,見人嘶了一聲,抱頭躍起,笑道:“還沒傻。”迎著人委屈的目光,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衣襟,續道,“至於銀錢何處來,今兒給你的盒子,請張總管拿走沒?還有書樓,邊上的幾家酒樓也在翻新,怕是也易了主,那位精明著呢,現下世情算得上是國泰民安,奇巧物件兒銷路最好,皇帝自個兒賺了錢貼補軍士,大臣還能說什麽?”


    霍青揉著耳朵,坐在寬榻另一頭,歎氣:“二哥,你幾時也鑽到錢眼兒裏了?”


    “我原以為‘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便是世情坎苦極致,也曾有過大不了開荒種地去的荒唐念頭,直到今年置了莊子後,春時去玩鬧,跟著人插秧,插得不好看不說,與我年紀相當的丫頭都整出一畝地了,我這後跟著幫收拾殘局的,才弄出半畝地。但他們種那麽些地,繳租賦稅過後,也不過能保了溫飽。若非如此,做什麽將自個兒賣給咱們,有為何拚命供著家裏頭的男孩兒上進科考?”


    霍青默然良久,歎了一聲:“二哥,你——這輩子真不打算篡位?”


    胤礽瞪了人一眼,忽的笑開,指了自個兒膝頭,道:“過來躺下,我瞧著你這是醉迷糊了,來,我給你再揉揉!”


    水澤見水泊同恪王世子水沐聊得歡暢,小心的端著酒杯起身挪到胤禔身邊坐了,悄聲道:“時辰已不早,那兩個怎的還不迴來?”


    “書安在。”胤禔簡明扼要的答道,當著水澤的麵,鎮定自若的將人遞過來的果酒換做果茶。


    水澤想到昨晚胤禔醉酒失態的模樣,輕咳一聲掩去笑,複又肅聲道:“我還沒醉,別糊弄我,我剛剛瞧見懷瑾拉著瑾安溜了。”


    “他心裏不舒坦,昨晚宴上也沒少喝酒,大概在清淨地兒歇著呢,瑾安酒量好,定不會叫他耽擱了正事兒。”胤禔眼瞧著別處,便沒瞧見水澤擰起的眉頭。


    瞧著穆誠因邊上的話笑彎了眉眼,胤禔放了些心,飲了口果酒,偏頭去看水澤,笑道:“堂兄說著自己沒醉,可醉酒的人都是這麽說的。璉兒是愛鬧,但是那是因為人心苦,口舌再能耐,人年紀小輩分低,就是受欺負,所以他做事慣常多想。霍青在咱們幾人中年紀最長,心事兒也重,對能帶著他鬧妖的自然稀罕。”


    聽著胤禔這話越說越沒了譜,水澤一時間哭笑不得,倒還有閑心安慰自個兒一迴人家好歹說的還是‘咱們’,是沒把他當外人的,可是,以心情不好為由讓旁人體諒,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小小年紀,心裏壓了那麽多的事兒,就不怕少白頭?凡事總該量力而為。”水澤聽著有人執了銀箸擊樽而歌,念著此地不是說話之所,定下主意待過幾日尋了僻靜處再說。


    站在水澤身後的霍青抬頭看天,昨兒他說人的話,今兒就被人說了他,還真是天道好輪迴。


    水澤瞥見水清邊上的孩童瞧著他身後笑,迴頭見著一大一小帶著一模一樣的無辜表情看他,磨了磨牙,給人小小記了一筆賬。


    “心談得舒坦了?”


    “還好,酒醒了。”


    你剛剛隻飲了一樽酒就去接宮中旨意,哪兒來的那麽大的醉意,還是說昨兒喝得酒拖到現在才醒,敢情你今日一直在夢遊!水澤心裏將人罵過一迴,拂袖起身去尋水泊說話。


    胤禔在胤礽從他背後走過時,悄聲道:“水澤堂兄為人厚道,你們別總欺負人。”


    “曉得啦。我去瞅瞅穆誠。”


    花宴熱鬧一整日,諸家夫人攜兒女歸家,不免論說今日小小郡主之宴便有如此皇家隆恩,也不知那府上少年人將來造化如何。


    各家老爺子多在撓頭,皇上行事愈發詭奇難料,雖說明旨是讓一位王爺和一位世子領兵,可單這一道旨意便折騰得戶部和工部諸人叫苦不迭,竟是要引了百姓異地而居,也不怕壞了江南魚米之鄉的收成。


    隻是皇帝旨意已下,相較其他卻也算不得大動幹戈,而待考士子已有不少人盛讚皇帝英明,眾人撓過頭便也罷了。


    南安王妃弟妹秦梁氏歸家後,同秦邦興說過宴上見聞,歎了一迴皇帝對南安王府的寵信,對秦邦興不許她攜女同行的主意,很有幾分不悅。


    秦邦興皺了皺眉,與人對坐了,細細分說:“咱們親家同王府已是姻親,恪守禮節的來往,情誼淡著些細水長流,好事兒也不會落了你,修哥兒、攸哥兒兩個能入鬆瑤書院讀書,還不是姐姐遞帖子求的?南安王府忌諱表兄妹這個事兒,你又不是不知道,別總想著好事兒得全落在咱們家。”


    秦梁氏隻覺麵上作燒,低了頭扭帕子,話理兒她不是頭迴聽人說,人說得這麽明白卻是頭一迴,想一想今日宴上姚家夫人的不自在,而她卻是位在上賓,也是該知足,可王府貴氣逼人,隻一宴客水榭便莊重精巧至極,她總是想給她的女兒挑了最好的。


    見秦邦興歎過氣站起身,秦梁氏憂心惹惱了夫婿,惶然起身,諾諾道:“老爺這是……”


    “我去問問攸哥兒和修哥兒今日宴上有什麽消息,你先歇著,我今晚睡書房。”


    書房中,聽兩小兒說過宴上所見,秦邦興考校人一迴,囑咐人莫要太過在意交際,也莫要與人攀比,見幼子微微別開臉,似是想藏到燭影裏去,歎一聲,道:“攸兒,旁人說那天生之才是老天爺賞飯吃,可你又想過沒有,小小年紀將心開了七竅的契機有多苦?何苦扭曲了自個兒自誤。先前你先生也說過你二人可下場一試身手,是為父私心,想讓你們兄弟再修習一年,磨練心性。”


    “兒子慚愧,未能體味父親苦心。”秦攸折腰告罪。


    見幼子認錯,秦邦興便也不再多說,又吩咐二人莫要貪用冰食傷了脾胃,便放了人去。


    書房靜下,幽幽花香彌漫,秦邦業拈筆蘸墨,筆走遊龍,迴鋒收筆,將筆丟進瓷缽中,闔眼靜坐。


    片刻後,花香漸淡,有人從書房屏風後繞出,探身取了桌案上的字,看視一迴,抬眼與人對視,道:“你這‘忍’字些的愈發好了。”


    秦邦興麵上並不驚訝,將棉宣從人手中抽出,揉作一團丟在茶杯中,道:“你怎的來了?”


    “你現在倒是連瞅都懶得瞅我一眼了,就為了我戳破你惦念的西洋景?”來人施施然在椅上落座,手腕一轉,抖開灑金紙扇輕搖。


    “甄應嘉!”秦邦興低喝了人名,深吸口氣,拂衣落座,沉聲道,“你不好好在你的江南呆著消暑,怎的入京了?”


    “我來給皇上送江南的鹽引冊子,受人所托幫幾姓人家的士子尋個座師。現在看來疲懶一迴倒是有意外之喜。”眼見人伸手去取茶盞,甄應嘉合了紙扇,道,“本打算請你為我與南安王世子引見,現下怕是不妥,聽說那天機樓改的茶樓正在修整,我遠遠瞧著那架勢,似在修葺書樓,便打算搭了世侄的車,入鬆瑤書院一覽。”


    秦邦興手上動作一頓,垂眼思量片刻,道:“鬆瑤書院無需人為引,你投了拜帖,自有人接待。小兒年幼,我舍不得他往江南遭罪。”


    “難得見你說句實話。你倒是心疼兒子,不過,世家從來都沒法兒安穩度日,坐了一族之長的位子,若不想家族江河日下,就得踏著刀劍兒在火裏走。你現在嬌養了兒子,日後,似那賈家守不住祖業、壓不住族老,可別後悔。”甄應嘉站起身,轉身慢步往門口行去。


    待其行至門口,果不其然聽到身後人妥協道:“方森傑有一心愛弟子,乃是榮國府長孫賈璉,那書樓雖說是幾家王府的世子湊著銀錢做的玩意兒,但是已經在皇上麵前掛了號,聽說挑頭的就是賈璉。”


    賈璉,賈赦的兒子,倒是兜兜轉轉又到了這家人身上。甄應嘉迴頭笑道:“多謝汝祥。我今日瞧見盆快開的曇花,便帶了來,本打算與你共賞,可惜,不過前些日子,西來客商說了個有趣的方子,將剛剛凋謝的曇花用烈酒浸了,一碗可夢故人。”


    出了秦家,甄應嘉坐在涼轎中,捏著個冰盒把玩,這榮國府大房倒是挺有意思,竟然當真立住了。璉,倒是不負賈赦取的這名字,能得了方森傑的青眼,他倒是想瞧一瞧這小子的本事。


    甄應嘉此來住在境外別苑,與秦府甚近,不過片刻便到了。


    甄應嘉剛剛在有冰盒消暑的堂屋中坐定,就聽有商鋪掌櫃求見。想起自個兒往秦府前的交代,甄應嘉歎了口氣,賈家小子敢折騰書樓,想來是早就在皇帝跟前掛了號的,膽子著實不小,倒騰出來的這小玩意兒說不準也是得了皇帝授意,他總不能跟皇上搶銀子。


    甄應嘉頗為可惜的看了眼手上冰盒,將之丟在案上,對仆從吩咐道:“請劉管家進來。你比著先前給秦氏另兩房送的禮再厚兩分,添上筆墨紙硯,送去秦府。”秦府消息果然靈通,他先前多方打探,仍不知賈家小兒竟有此能耐,這行事手段與其說是方森傑的弟子,更似得了霍百裏行事的真傳。


    也不知將來會不會承了他先生的差事。無論怎樣,他都該將人見上一見,或許日後有緣做同僚。甄應嘉抖開折扇,看著上頭的山水脈絡,輕輕撫過。


    “甄應嘉在京城。”霍華星捏著黑子點在白龍之中,直扼咽喉。


    方森傑擰了眉頭,複又鬆開,道:“這時節倒是他該來敘值的日子,隻是這迴人怎的不避嫌了?”


    “怕是請托之人不許他走。”霍華星拿過冰盞飲了一口,道,“今日在璉兒那投機取巧的鋪子裏做夥計的暗羽來報,在鋪子裏見著甄應嘉了。”


    方森傑嫌棄的瞅了眼霍華星,說個事兒還得損他弟子一迴,實在太過記仇。


    “你說璉兒那點兒小心思能難住甄應嘉麽?若是難不住人,待那物件兒被人學了製法去,那小子該哭了。”霍華星盯著桌上吐著寒氣的小小玉兔,滿眼的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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