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七 集(上)

    一、湯明財家客廳

    劉慶備太太及兩個女兒,坐在桌旁,等待主婦的到來。

    湯太太身穿鑲著花邊的罩衫,表現得十分興奮,她的後麵緊跟著李彩娥。湯太太到了客廳、象平常一樣親切,含著溫和的微笑向客人點了點頭,然後在上首的座椅裏坐下,輕輕地說:“我希望,在你們談話的時候你們能允許我待在一邊。我猜到了談的是單珠孌的婚事,而這是我極其關心的…”

    李彩娥默默地、忐忑不安地站在湯太太的背後,她知道談的無疑是愛情問題,看她的樣子似乎在央求大家別把她趕走。

    劉慶備老板幾乎成九十度地向單珠孌俯下身子,表示向她說幾句親密話,弄得單珠孌趕緊把身閃到一邊。

    人越驟越多…

    劉慶備太太坐在椅子裏局促不安起來。她鎮定了一下神,接著說:“先生們和女士們,我老實說吧,用不著講廢話浪費時間。我是來這兒做媒的。我丈夫的朋友陳丁琅先生托我向單珠孌小姐求婚。他沒有親自前來是因為這會損傷他的神經,另外,他也不知道會得到什麽樣的答複。如果答複是美滿的,他將親自前來,而且毫不遲延。”

    湯太太交插起十個手指,用微弱的聲音讚歎道:“這對單珠孌來說是多麽幸福!陳丁琅先生的舉動又是多麽善良和高尚呀!”

    李彩娥恍如登上天堂,情不自禁地唿出“啊”的一聲。

    劉慶備坐在圈椅裏,身子向前傾,神情表現出快樂和勝利。

    單珠孌固執地俯視地下,嘴上含著若有所思的微笑。

    沉默一會,劉慶備太太鼓起勇氣又說:“陳丁琅先生深深地愛上了單珠孌小姐,我覺得,他向她求婚就明顯地證明了這一點。我完全相信,單珠孌小姐和他結合將是幸福的。他具有高尚的心靈和充實的頭腦。但是,在我來這兒替他求婚之前,我已經說過,我要把他的情況一五一十告訴單珠孌小姐。假如她知道這一切而仍然同意這樁婚事,那當然好極了,否則也沒有辦法!我一生無論如何決不打算欺騙任何人。陳丁琅先生不僅同意這樣,甚至他自己也要求我向單珠孌小姐預先說明各種情況…”

    湯明財手捧茶罐從走廊一頭走過來:“那麽問題在哪裏呢?是過去的狂放的生活,還是敗光了的家產?”

    劉慶備扮了個鬼臉,悄悄地埋怨妻子:“胡扯!胡扯!挑剔細節的傻子!”

    劉慶備太太用茫然的、憂鬱的目光環視了在座的人,停了停,她鼓起勇氣:“不!完全不是的。他的財產現在還相當可觀,至於過去的生活…嗯,過去了的讓它過去算了,既往不咎。何況他自己也對往日的生活感到悔恨,重要的是他沒有在那種生活中喪失他可貴的心。不,問題不在這裏。陳丁琅先生是…”

    她口吃起來,脹紅了臉,幾乎用耳語聲把話說完:“陳丁琅是嗎…嗎啡…哎,我的天,叫什麽來著?我老是記不住!嗎…嗎啡吸毒者!”

    湯明財呷了口茶,睜大眼睛望她:“這又是什麽鬼玩意兒?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劉慶備太太:“陳丁琅先生染上毒癮也不是什麽鬼玩意兒,也是事出有因,他在二十幾歲那年得了場大病,疼痛得渾身冒汗,醫生也失手無策,建議采用這種該死的藥先用一用,結果用上了癮。”

    湯明財往下扯了扯他的長髭,嘟噥道:“不客氣地說,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人。”

    劉慶備太太吃了一驚,雙肩顫抖一下,接著鎮靜下來:“說實話,他沒有過錯,是那個貴族社會不僅使他瀕於破產,而且將他推上了這種毀滅的道路。他渴望自救,曾經進行過許多次治療,他感到愧對自己,為自己年青的生命痛惜,但是…直到現在,任何方法都不見效。隻有心愛的女人才能治好他。抗拒一種力量必須借助於另一種更大的力量。在他獲得了幸福的時候,他不會再感到苦悶,安靜的家庭生活會有助於他恢複健康,使他重新致力於事業。實際上,單珠孌小姐將負起護士的責任,如果她願意的話,如果她聽到這些沒有使她害怕的話…”

    湯太太舉起雙手,高聲說:“害怕?哎,我的天!聽了你的敘述,我們覺得陳丁琅先生更有趣了,對他產生了更大的同情…這是那樣一種性格的表現,它渴望擺脫平凡枯燥的現實,哪怕在夢中也要欣賞欣賞高尚、優美、富於詩意的東西。和這樣一個人同享幸福,和他一同愛、一同幻想…”

    湯明財:“大概也和他一起吸毒吧。”

    湯太太:“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的確!這樣一種幸福可以叫人快活死的!”李彩娥從圈椅後麵發出尖細聲音。

    劉慶備愉快地微笑著:“富裕的家產、門第、社交活動,還有什麽可以說呢!”

    劉慶備太太噙著淚水,轉向單珠孌:“他的心是高貴的,他能夠認為一個正派的和愛他的女人的好心,並且為她造福。單小姐,你不知道他對待我們多麽好!別人處在他的地位,也許不願意與窮人來往,可是他待我們象朋友,象兄弟,我不想裝麵子,因為貧窮不是罪惡,他決定如果他的廠能開辦好,他會捐出一部分的錢來救濟這裏的窮人,讓沒有錢上學的孩子有上學的機會。不過,現在是心裏空虛,能有一個—特別是讓你這樣的小姐來幫助他,鼓舞他,使他有勇氣去經營工廠,管理工廠。你想怎麽樣,單小姐。”

    湯太太激動起來:“當然,珠孌會接受求婚。這簡直是意想不到的幸福,真正的奇跡!”

    李彩娥尖叫起來:“這真是天外飛來的奇跡!”

    “我預先向陳丁琅太太致敬!”劉慶備深深地鞠了一躬。

    湯明財一手捧著茶罐,一手撚著上髭,問道:“怎麽樣,珠孌,你說吧!”

    單珠孌抬起眼睛,態度平靜,向劉慶備太太望了一眼,微微鞠躬迴答:“我非常感謝陳丁琅先生給予我這樣的榮譽。我知道,他必須作很大的努力,才能作出這樣的步驟,不難想像,他在做出這樣的決定以前,心裏有過什麽樣的矛盾。這一切我十分明白。無論是按我的地位,或者是按照我的習慣和興趣來說,我都不適合做他的終身伴侶。我不可能成為一個上流社會的婦女,而且也沒有這種願望…”

    湯太太:“你應當好好地估計他的愛情的力量。”

    李彩娥:“在這裏更加看得出上天的意旨。”

    單珠孌:“這一切,都不可能使我接受這樣大的犧牲。但是還有一種更重要的情況,使我不得不謝絕陳丁琅先生的建議,這就是說,我已經答應了另一個人。”

    在座的人都驚奇得目瞪口呆,接著紛紛發問:“你說什麽?什麽時候?怎麽?答應了誰?”

    單珠孌從圈椅中站起,臉漲得通紅:“附近村子裏的一個青年農民,楊建良!”

    在座的人發出一片驚訝聲:“真是這樣嗎?這是怎麽迴事?你開玩笑吧?不,這不是真的,你一定在開玩笑!”

    單珠孌神情泰若,沒有一點開玩笑跡象。

    湯明財把手一揮:“你們別忙,讓我問問她整個情況。”他轉向單珠孌:“這是正經話嗎?你沒有開玩笑吧?你果真答應了一個姓楊的小夥子嗎?”

    單珠孌:“真的,我絕沒有騙你!我已經答應他了。我的心和我的終身…已屬於他了…”

    湯明財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瞟了單珠孌一眼,問:“你是怎麽和他接近的呢?”

    單珠孌正視著湯明財說:“是的,舅舅,你知道隻有偶然的機會才能使我和他接近!”

    湯明財:“唉,唉!空談理論是一迴事,你的命運又是一迴事。你是不是愛上了這個人?你愛他,是嗎?”

    單珠孌紅起臉:“是的,我全心全意地愛他,我相信他也愛我。”

    湯太太頭暈起來,含著淚水,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單珠孌!這是怎麽迴事呢?你,從前那樣高傲的人,不容許別人對你有一絲一毫的侵犯,哪怕是最平常的戲謔,你從來不接受我的任何贈與,而我是多麽高興看到你穿得更漂亮啊!但是你現在卻拒絕了這樣美滿的對象,放棄上流社會中的高貴地位,打算嫁給莊稼漢。是的,嫁給一個莊稼漢!啊,天哪!這裏麵有什麽秘密!人心是多麽難解的謎啊!”

    單珠孌苦笑了一下:“這裏一點也不難理解。因為我是高傲的,所以我不願意人家在聽了長久的勸告之後,出於仁慈、寬厚或某種騎士的感情而娶我做妻子。我不願意旁人把這種婚事解釋為神聖的,我願意把自己的安康生活和終身幸福寄托在我所愛的人身上,寄托在與他共同分擔的勞動上。”

    湯明財:“別聽他們胡說!這一切秘密、奇跡和難解的謎都是蠢話和偏見!一個王子愛上一個聰明美麗的村姑—這是一個奇跡!一個姑娘愛上一個端正的好青年—又是秘密和難解的謎!真是一派胡說!不過,”他轉向單珠孌,“我的孩子,這裏有個重要的問題。你知道在麵前等著你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嗎?”

    單珠孌:“我知道得很清楚,舅舅。”

    湯明財:“且慢。農婦的活計呢?你知道是一種什麽樣的勞動嗎?”

    單珠孌:“舅舅!要知道正是無所事事的生活在毒害著我的整個生命!我多麽感謝他啊,他將把我領到他的貧困的、然而是自己的家裏,使我不僅可以得到快樂的生活,而且有可能運用我的雙手和頭腦幫助他從事勞動,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別人!“

    湯明財點點頭:“嗯,在智力發展方麵的差別呢?對這一點你有什麽樣的看法?”

    單珠孌:“並沒有這樣的差別,舅舅;隻是仿佛覺得如此而已。我不是學者,不是藝術家,我沒有任何天才,但是有足夠的智慧看出和理解這個問題。我要堅決地從我所受的教育中屏棄一切對於我和任何人都毫無益處—是的,我這樣認為的東西,一點也不惋惜。假如將來我發現,我獲得的光明和知識,這一點多虧了你—比他—他們更多的話…”

    單珠孌激動得說不下去,但是她馬上控製了自己,紅著臉說下去:“那我將懷著幸福的心情把我的知識傳授給他們。假如我能帶給他們多少光明,使他們看得更清楚、心胸更開闊、生活更愉快的話,我將感到何等地自豪啊!”

    湯明財撚著口髭沉思一會:“現在你們這些年青人唱的全是一個調子一你和子甫一個想法!但是…你們是對的…不用說,你們是對的!”

    湯太太心口痛起來,雙手捂住,好不容易說出話來:“李彩娥…快扶我起來,李彩娥!”

    李彩娥匆匆起身,扶起湯太太向她的臥室而去。

    劉慶備張大嘴巴坐在圈椅裏,眼睛發出茫然的目光,喃喃道:“陳丁琅先生遭到了拒絕…他,陳丁琅,紡織廠主遭到了拒絕!”

    他機械地站起,無意識地走出客廳,在湯太太房門前時,他又一次喃喃道:“陳丁琅遭到了拒絕!”

    湯明財擺了擺手:“咳,怎麽樣,珠孌,這是你最後的決定嗎?”

    單珠孌:“是的,最後的決定。無論是什麽,甚至是您—親愛的舅舅的意誌也不能使我改變它。”說著,她低下頭去。

    湯明財把她的腦袋緊緊抱在懷裏。

    劉慶備太太顯得精神疲憊地站起身準備離去。這時,她身邊的小女兒撒嬌地要求:“媽媽,我要迴家。”

    劉慶備太太沒有顧及女兒,她徑直走到單珠孌麵前,握住她兩隻手。她的發燙的臉已經被淚水沾濕:“我可憐…十分可憐不幸的陳丁琅先生!但是反正我不會說假話,大概你做得對,你將來會得到幸福的…”

    單珠孌握著劉慶備太太的手,激動地:“謝謝!”

    劉慶備太太:“等你在自己的家裏安頓好了以後,我打發大女兒到你那裏去,讓她當你的助手和學生,學會用自己的雙手幹活…”接著,她含著眼淚笑了笑。

    單珠孌再次激動地:“謝謝!”

    劉慶備太太:“也許,將來你會替她在那邊找一個如意郎君,象你自己找到的一樣。你知道,對於既不能成為貴夫人,又無什麽特長的窮家姑娘來說,這是很好的命運…是的,也許還是唯一的命運…”

    劉太太還想對單珠孌說點什麽,忽然覺得有人背後扯她的衣服,她迴頭一看,見是小女兒糾纏不休地重複:“哎,媽媽,我要迴家呢!”

    劉太太歎口氣,向單珠孌說聲:“祝你幸福!”便牽起女兒的手走了。

    湯明財問單珠孌:“你和父親談過沒有?”

    單珠孌:“還沒有。”

    湯明財:“那麽你現在去告訴他吧,他到底是你的父親,而我要和湯瑞娣談一談,有點事要問問她…”

    單珠孌走過沒有人的過道,正要上樓去,忽然聽得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迴過頭來,見是湯子翼的蒼白痛苦的臉。單珠孌便問:“你有什麽事,表哥?”

    湯子翼:“我要和你談一談…千萬懇求你,隻談一分鍾!”

    “好的,我很樂意。”單珠孌隨和地走到他身邊。

    湯子翼:“表妹!是真的嗎…你真的拒絕了陳丁琅,要嫁給一個…一個…莊稼漢?”

    “是的,”單珠孌平靜地答道。

    湯子翼:“天哪,這是不相稱的婚姻!要知道這意味著必然使你永遠陷於思想和感情的矛盾中。這簡直是不道德!”

    單珠孌帶著掩飾不住的嘲笑望了望他的眼睛。

    “好象是我聽錯了吧?抑或是你如果真正維護婚姻的道德和平等呢?”湯子翼的臉色顯得驚訝和忿慨。

    單珠孌轉身要走,卻被湯子翼抓住一隻手。單珠孌冷冷地:“你還有什麽事?”

    湯子翼顯得興奮:“我猜到了,你為什麽決定采取這種極其荒謬的步驟。我明白…你要建立一堵越不過的牆,使自己同過去的迴憶隔絕,同往日的感情隔絕,同我隔絕。假如你嫁給陳丁琅,我們就屬於同一個階層,將來還會繼續往來,見麵,可是你不願意這樣,你打算跟這班流氓混在一起,使得你對我來說不再存在,我對於你也一樣!”

    單珠孌睜大眼睛望著他…

    湯子翼焦躁地走過去,感到絕望,雙手抓住腦袋:“千萬別做出這樣的事,我懇求你!別毀了你自己,別叫我良心背負這樣可怕的重擔!你將成為我罪行的犧牲品,永遠存在於我的腦子裏。可憐可憐我和你自己吧!我發誓,我就要離開這裏,以後不再和你見麵。我要幫助你戰勝在你胸中翻騰的風暴,戰勝那可怕的、驅使你作出這種絕望的決定的風暴!”

    單珠孌一驚,繼而發出銀鈴般的響亮的、一發不可收拾地大笑聲來。接著,她扭轉身子,撇下湯子翼,跑過過道,迅速登上樓梯。她的身影在房門口消失,她的笑聲卻還在過道上迴響。

    湯子翼伸直身子,張開嘴巴,環視了一下自己,從牙

    縫裏哼道:“天生的農婦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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