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七 集（中）
二、湯明財書房
湯明財坐在書桌前，翻看著賬目。
湯瑞娣裹著黑頭巾，怯生生地走進房門：“你派人找了我…但是你不找我，我自己也會來的，因為我對你有個重大的請求，不過我真不知道，實在的…該怎麽說才好…”
湯明財跟妹妹打趣：“怎麽啦？是不是你也跟哪個漂亮的小夥子訂了婚呢？那我們家真是雙喜臨門了！”
湯瑞娣把手一擺，在椅子上坐下。
“我不是那樣的傻瓜，會想到這樣一些事情，”她溫柔地說，“但是你知道，單珠孌要出嫁了，假如你同意…假如你允許的話，我想到她家裏去住…”
湯明財高聲地：“什麽？你說什麽？”
“說實話，我很希望和他們住在一起，”湯瑞娣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垂下眼睛：“我不會白吃他們的飯，我會經營農事，而且我還多少剩下一點力氣。他們用得著我這雙手，有時候也有個人可以商量商量。可是我在這兒是多餘的人，隻有苦惱！任何人都不需要我！任何人都不需要我！任何人，任何人！”
湯明財激動起來：“怎麽會是多餘的人呢？你說的是什麽話呀？”
湯瑞娣搖了搖頭：“是多餘的人。有什麽法子？孩子們都長大了，我不管在哪方麵永遠無法使你的妻子滿意，至於農事方麵…你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雇個管家婦替代我就行。可是單珠孌尊敬我，愛我，她一向愛我勝過所有的人。況且將來和她在一起生活的那些人…”
湯明財看著她說下去。
湯瑞娣結巴起來，用手擦了擦濕潤的眼睛：“從前我也認識那些人，喜愛那些人，是命運把我和他們拆散了。當時我沒有到他們那兒去，然而現在我要去，我去給他們幹點兒活兒，然後，這用不著等多久了，他們會把我裝進棺材裏，送到墳場上去。我還希望什麽呢！在近來你總可以找到一個管家婦吧。呃嘿，呃嘿！…”她咳嗽起來。
湯明財激憤地：“廢話！不如幹脆把整個湯家莊園搬到黃家坳去…單單留下我和子甫他媽及李彩娥！”
湯明財激動起來，他站起走到妹妹麵前：“你說這麽糊塗話呀？你的腦子裏起了多麽愚蠢的念頭！你在這兒是多餘的人？慈悲的觀音菩薩！我和你在這兒勞動了幾十年，而且隻用了兩個工人！多餘的？如果你不在家裏，叫我怎麽辦呢？沒有你的話，誰知道我在家裏還能不能支撐下去！一個可敬的、勤勞的、在家務和農務方麵富有經驗的婦女竟然是多餘的人，這不是笑話嗎？再說，你又親自帶大了我的孩子，對他們來說，你好象母親一樣，你代替了母親愛他們、疼他們，而且你對他們的疼愛沒有采取愚蠢的方式！光拿子甫和冰純來說，應該怎樣感謝你啊！是你給他們灌輸了許多正確的做人的道理，我一向把你看做最尊敬的人，衷心地愛你，隻是，你知道，那麽多煩惱和不幸使我變得愁眉不展，不願意談到我心裏的事。但是我至死都會感激你，我不能放你走。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決不會放你走。現在子甫和冰純上學校讀書去了，如果你去了，他們讀書迴來不見了你，一定會向我吵得死去活來。你想想，他倆是多麽愛你，甚至勝過了他們的生母。總之，你不能走，你一走，這個家就亂了套！”
湯瑞嫌激動地叫道：“我的好哥哥，你的確是這樣想，這樣做的嗎？你不是由於同情年老無靠的妹妹，不是由於客氣而這樣說的嗎？”
湯明財喊道：“老天在上，一點也不假！你自己清醒清醒，好好地想想吧！”
“天哪，我的天！”湯瑞娣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抓住湯明財的一隻手，“我親愛的！你真是我嫡親的好兄長，照耀著我的人生道路的福星！可是我一直這樣想：在這兒有誰需要我這個老而不死的呢？你哪裏知道，活了一輩子沒有一個親近的人，沒有聽到一句體貼的話，這是一種什麽滋味啊！我常常受著那樣痛苦的折磨，感到那樣憂愁和淒涼，有時候情願躺進墳墓裏去。不管我怎樣說服自己，內心始終有一種要求，希望有個人關愛我，希望緊緊地依傍著某個人，希望對某個人有點益處。所以我才想到那邊去幹活。但是現在已經打消了這種念頭，說實在的，我現在不想去了，如果你需要我，如果你真心愛我，我為什麽要到那邊去呢？哎，親愛的，你真正使我得到了安慰，叫我太高興了！多麽高興啊！”說著，她激動得咳嗽起來。
“現在，”她在稍微平靜以後開始說：“現在你撥給我兩匹馬用幾天吧。我要進城去找醫生，應該把毛病治好，使我能夠好好地幹活。在三年前的冬天裏，我在窖藏蔬菜的時候傷了風，但是我沒有理它。‘為什麽要治病？治它幹什麽？隻有痛苦！’我心裏想。此外，我也不願意給任何人增添麻煩。慢慢地我的毛病嚴重了，但是我始終不讓人知道，仿佛隱瞞什麽罪行似的。我想，不如早早死去更好。但是我現在的看法不一樣了，既然你需要我，既然你尊敬我和愛我，那我就應該治療，治好了就能更好地幹活，也許…呃嘿，呃嘿！…”她一麵笑，一麵咳嗽，“也許，到了你的孩子們結婚的時候，我還能跳上幾圈呢！那才高興呢！那才高興呢！”
湯明財：“好的，你放心好了。現在你坐下去，把你所知道的有關珠孌未婚夫的情況以及他一家的情況告訴我，我是珠孌的監護人，盡管她是個成年的姑娘，個性剛強而又聰明，我也不應該隨隨便便表示同意。我也知道，你也關心這些人，許多人你都見過，現在就請你詳細地告訴我吧。”
“好吧，我就告訴你！”湯瑞娣興奮起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張口說話…
這時，忽然過道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在書房門口出現了單友生。他身穿係著腰帶的長罩衫，手裏拿著弓子，紅潤的臉上表現了激動和忿怒。
“湯明財先生！”他在門口就叫喊起來：“我希望你切莫同意這個…愚蠢的舉動！你是單珠孌的監護人，我不能想象，她在你府上可以這樣…玷辱自己。”他喘息起來，驕傲地挺直身子，舉起弓子。
“珠孌絲毫沒有玷辱自己，”湯明財答道，“她是一個成年的姑娘，可以自己作主，她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
單友生：“她應當出嫁，可是她卻拒絕了象陳丁琅這樣的貴族！將來我可怎麽辦呢？是不是我也跟著她…哎…哎…去到一個莊稼漢的家裏？湯明財先生，這…這…這是我不習慣的，在那邊，我想，連鋼琴也沒地方擺，在那邊，會…會…會把我餓死的！”單友生眼睛充滿淚水，忿怒的聲音漸漸變為愁苦。
湯明財把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帶幾分鄙視：“你放心，你既然住在我家裏，那就這樣住下去吧。當然，你在那邊是住不慣的。我十分愉快地建議你住在我家裏。最後，你還有錢存在我這兒，這筆錢我隻能付一部分給珠孌，其餘的留給你。”
單友生鎮靜下來，接著又不平地說：“但是你畢竟不能不同意，一個閨女選擇了這樣不相稱的婚姻，未免太…那個…”
湯明財：“親愛的單友生先生，迴憶迴憶你自己的年青時代吧。當時我的妹妹是和一個似乎十分體麵的人結婚的。可是和母親比起來，珠孌在這樁不相稱的婚姻中也許會更幸福一些。”
單友生窘住了，他不愉快地戰栗一下：“湯明財先生，誰也不能給心…給心下命令。假如我在這方麵有些什麽，那麽，一切過錯都在於那個…那個心…”
“算了吧，”湯明財打斷了他的話，“過去的事別提它了，而對於將來你是用不著擔憂的。請你上樓去演奏你的奏鳴曲和小夜曲吧，瑞娣馬上就會派人送點心給你。”
單友生沉吟一會，又望了望弓子：“既然如此，就讓珠孌…雖然…哎…哎，一個高貴的姑娘嫁給那樣一個…哎…哎，畢竟不合適…哎…哎…不合適！”他搖搖頭，走出房間。
三、單珠孌房間
大地籠罩著夜色。
空蕩蕩的房間象死一般的寂寞和陰森。
單珠孌躺在床上，淚痕滿麵，她抬起身子，向著窗外黑暗的夜空唿叫道：“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救救我吧！要是你在，孩兒也不至於落到今天…”接著，她倒在床上。
過了一會，她的心情平靜了些，想道：“要是有朝一日她會記起她的孩子來，嗬護自己的孩子，那可多好啊！嗬，我就可以愛她，一直愛她，愛她！”
單珠孌又想道：“我心裏又充滿了自己童年時代那種渴望的情景，那種渴望不知有多少個夜晚使自己在小床裏合不攏眼。近年來，因為擔心這種渴望是虛妄的，渴望之火幾乎已經熄滅了，如今突然又亮了起來，教我心坎裏暖唿唿的—我不禁覺得我的母親也許會在一個良辰吉日來到，叫人來找自己到她跟前去，慈愛的眼睛愛憐地看著我，以悅耳的聲音，親切地對我說：‘珠孌，我的孩子，我給你一個家。你要同我生活在一起了。你從孩提所需要的而沒有領略到的所有生活的滋味，我心裏都為你保存著。來吧，我的孩子。’”
單珠孌恍惚中仿佛迴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眼前浮現起（迴憶鏡頭）—
一間昏暗的房間裏。
床上，童年的單珠孌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會，睜開眼睛，不認識似地對看護她的母親瞅了一眼。
“今天夏天，有一天早晨，我站在房間窗邊的時候，聞到了林中空地上一陣子忍冬香。”她說。
這種出自沒有血色的孩子嘴唇的怪話，比鋼針還要尖利地直戳進這個可憐的母親心裏，叫人傷心。
母親：“親愛的，你認得我嗎？”
單珠孌：“我跑進去叫爸爸吃早飯。我剛才同他一起呆在花園裏。他要我走。好大的露水把花兒給灑多精神，桃子快要熟了。”
“親愛的！親愛的！”母親心疼地叫著，“別說胡話了。”
單珠孌：“我還當是早晨—太陽升起來好久啦。好象很黑—這會兒月亮下去啦？”
剛剛上升的月亮，又圓又柔和，透過窗戶直照在她臉上，它浮動在湛藍的空際，澄明地照著她。
單珠孌：“那麽，現在不是早晨？我不是在房裏？這是誰？我看到床邊有個人。”“是我，孩子，是你的看護，你的媽媽。你把頭靠在我肩上，定一定神。”母親抹了把淚，哽咽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可憐可憐吧！賜她生命，賜我力量！給我勇氣，教我怎麽辦吧！”
寂靜無聲地過了幾分鍾。病人不聲不響，馴服地躺在嗦嗦發抖的懷裏，躺在這位看護的悸動不休的胸脯上。
“現在我好點啦，”單珠孌終於悄悄說，“好得多嘍。我知道我是在哪兒。這是媽媽在我旁邊。我一直在做夢，我從夢裏醒來就說話，生病的人總是這樣。你的心跳得多快啊，媽媽！別怕。”
母親：“這不是害怕，孩子，隻是有點兒急，一會兒就會過去。我給你拿了些茶來，珠孌，是你剛才睡著時，媽媽親自給你做的。你知道，媽媽能夠做出比任何婦女都做得來的茶。你嚐一嚐，多喝點，會使你的精神好些。”
單珠孌：“我渴，讓我喝。”
母親從桌上捧起一碗茶遞給女兒。
單珠孌捧起急切地喝了，抹了把嘴：“媽，幾點鍾啦？”
母親把空茶碗放迴桌上：“九點敲過了。”
單珠孌：“不是還要晚些嗎？啊！我還得過一個漫長的夜哪。不過，這碗茶使我有氣力了。我要坐起來。”
母親扶起她，又給她整一整枕頭。
單珠孌：“感謝上天，我並不是這樣不幸，生病絕望的。今天中午我想起了爸爸，想起那個把爸爸帶走的壞女人，我的頭就暈起來。也許今晚會好一點。我想，今兒晚上天氣很好吧？月亮清明。”
母親含著淚水：“天氣很好，不折不扣的夏夜。花園白得象銀。”
單珠孌：“花園也顯得很靜穆嗎？”
母親：“很寂穆。露水在簇葉上閃光。”
單珠孌：“你看得見花園中間有許多長長的雜草和蕁麻嗎？它們看起來可象草地和花兒嗎？”
母親：“我看到含苞欲放的雛菊花尖，象珍珠在沃土上閃爍。我已經剪掉了羊蹄草和雜草，全部除得幹幹淨淨。”
單珠孌臉上綻開笑容：“我總是喜歡除草。看到地上弄得井井有條，心裏也舒服。我敢說，花園裏現在的月光也象我這房裏一樣柔和。月光會從東麵的樹林上完全照耀在我平時喜歡的那些花朵上。待我病好後，我還要對它們澆水，精心栽培，讓媽媽活得開心。”
母親：“孩子，別說了，睡吧。”
單珠孌掙紮著：“不，媽媽，我現在精神很好。我覺得很想要點什麽。”母親：“要什麽，珠孌？”
單珠孌：“你知道，我一直喜歡聽你唱歌，現在就給我唱一首聖歌吧—唱那首這樣起頭的：
“‘我們的造物主，我們世代的依傍，
我們未來的希望；
我們躲避狂風暴雨的處所；
我們的避難所，避風港，棲息所！’”
母親立即照辦，以她那優美的歌喉輕輕唱起來—
“你令我們的肉體變成塵土—
返樸歸真吧，你們這些人之子。
萬民當初都從地裏來，
而今都要迴到地裏去。
“你眼光裏的萬千百年，
就象一宵消逝，
象守夜的巡更人，
一眨眼就見太陽東升。
“時間，有如滔滔滾去的溪流，
把它的兒孫統統帶走；
他們飛去，被人忘卻，象個夢，
死在光天化日之下。
“萬民，象爭研競豔的花圃。
在晨光裏鮮麗挺拔；
割草人手下不留情，
不到夜晚，花兒就此枯萎。
“我們的造物主，我們世代的依傍，
我們未來的希望；
聖父啊，隻要苦難存在，
你就是我們的護衛，我們的棲息所。
二、湯明財書房
湯明財坐在書桌前，翻看著賬目。
湯瑞娣裹著黑頭巾，怯生生地走進房門：“你派人找了我…但是你不找我，我自己也會來的，因為我對你有個重大的請求，不過我真不知道，實在的…該怎麽說才好…”
湯明財跟妹妹打趣：“怎麽啦？是不是你也跟哪個漂亮的小夥子訂了婚呢？那我們家真是雙喜臨門了！”
湯瑞娣把手一擺，在椅子上坐下。
“我不是那樣的傻瓜，會想到這樣一些事情，”她溫柔地說，“但是你知道，單珠孌要出嫁了，假如你同意…假如你允許的話，我想到她家裏去住…”
湯明財高聲地：“什麽？你說什麽？”
“說實話，我很希望和他們住在一起，”湯瑞娣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垂下眼睛：“我不會白吃他們的飯，我會經營農事，而且我還多少剩下一點力氣。他們用得著我這雙手，有時候也有個人可以商量商量。可是我在這兒是多餘的人，隻有苦惱！任何人都不需要我！任何人都不需要我！任何人，任何人！”
湯明財激動起來：“怎麽會是多餘的人呢？你說的是什麽話呀？”
湯瑞娣搖了搖頭：“是多餘的人。有什麽法子？孩子們都長大了，我不管在哪方麵永遠無法使你的妻子滿意，至於農事方麵…你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雇個管家婦替代我就行。可是單珠孌尊敬我，愛我，她一向愛我勝過所有的人。況且將來和她在一起生活的那些人…”
湯明財看著她說下去。
湯瑞娣結巴起來，用手擦了擦濕潤的眼睛：“從前我也認識那些人，喜愛那些人，是命運把我和他們拆散了。當時我沒有到他們那兒去，然而現在我要去，我去給他們幹點兒活兒，然後，這用不著等多久了，他們會把我裝進棺材裏，送到墳場上去。我還希望什麽呢！在近來你總可以找到一個管家婦吧。呃嘿，呃嘿！…”她咳嗽起來。
湯明財激憤地：“廢話！不如幹脆把整個湯家莊園搬到黃家坳去…單單留下我和子甫他媽及李彩娥！”
湯明財激動起來，他站起走到妹妹麵前：“你說這麽糊塗話呀？你的腦子裏起了多麽愚蠢的念頭！你在這兒是多餘的人？慈悲的觀音菩薩！我和你在這兒勞動了幾十年，而且隻用了兩個工人！多餘的？如果你不在家裏，叫我怎麽辦呢？沒有你的話，誰知道我在家裏還能不能支撐下去！一個可敬的、勤勞的、在家務和農務方麵富有經驗的婦女竟然是多餘的人，這不是笑話嗎？再說，你又親自帶大了我的孩子，對他們來說，你好象母親一樣，你代替了母親愛他們、疼他們，而且你對他們的疼愛沒有采取愚蠢的方式！光拿子甫和冰純來說，應該怎樣感謝你啊！是你給他們灌輸了許多正確的做人的道理，我一向把你看做最尊敬的人，衷心地愛你，隻是，你知道，那麽多煩惱和不幸使我變得愁眉不展，不願意談到我心裏的事。但是我至死都會感激你，我不能放你走。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決不會放你走。現在子甫和冰純上學校讀書去了，如果你去了，他們讀書迴來不見了你，一定會向我吵得死去活來。你想想，他倆是多麽愛你，甚至勝過了他們的生母。總之，你不能走，你一走，這個家就亂了套！”
湯瑞嫌激動地叫道：“我的好哥哥，你的確是這樣想，這樣做的嗎？你不是由於同情年老無靠的妹妹，不是由於客氣而這樣說的嗎？”
湯明財喊道：“老天在上，一點也不假！你自己清醒清醒，好好地想想吧！”
“天哪，我的天！”湯瑞娣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抓住湯明財的一隻手，“我親愛的！你真是我嫡親的好兄長，照耀著我的人生道路的福星！可是我一直這樣想：在這兒有誰需要我這個老而不死的呢？你哪裏知道，活了一輩子沒有一個親近的人，沒有聽到一句體貼的話，這是一種什麽滋味啊！我常常受著那樣痛苦的折磨，感到那樣憂愁和淒涼，有時候情願躺進墳墓裏去。不管我怎樣說服自己，內心始終有一種要求，希望有個人關愛我，希望緊緊地依傍著某個人，希望對某個人有點益處。所以我才想到那邊去幹活。但是現在已經打消了這種念頭，說實在的，我現在不想去了，如果你需要我，如果你真心愛我，我為什麽要到那邊去呢？哎，親愛的，你真正使我得到了安慰，叫我太高興了！多麽高興啊！”說著，她激動得咳嗽起來。
“現在，”她在稍微平靜以後開始說：“現在你撥給我兩匹馬用幾天吧。我要進城去找醫生，應該把毛病治好，使我能夠好好地幹活。在三年前的冬天裏，我在窖藏蔬菜的時候傷了風，但是我沒有理它。‘為什麽要治病？治它幹什麽？隻有痛苦！’我心裏想。此外，我也不願意給任何人增添麻煩。慢慢地我的毛病嚴重了，但是我始終不讓人知道，仿佛隱瞞什麽罪行似的。我想，不如早早死去更好。但是我現在的看法不一樣了，既然你需要我，既然你尊敬我和愛我，那我就應該治療，治好了就能更好地幹活，也許…呃嘿，呃嘿！…”她一麵笑，一麵咳嗽，“也許，到了你的孩子們結婚的時候，我還能跳上幾圈呢！那才高興呢！那才高興呢！”
湯明財：“好的，你放心好了。現在你坐下去，把你所知道的有關珠孌未婚夫的情況以及他一家的情況告訴我，我是珠孌的監護人，盡管她是個成年的姑娘，個性剛強而又聰明，我也不應該隨隨便便表示同意。我也知道，你也關心這些人，許多人你都見過，現在就請你詳細地告訴我吧。”
“好吧，我就告訴你！”湯瑞娣興奮起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張口說話…
這時，忽然過道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在書房門口出現了單友生。他身穿係著腰帶的長罩衫，手裏拿著弓子，紅潤的臉上表現了激動和忿怒。
“湯明財先生！”他在門口就叫喊起來：“我希望你切莫同意這個…愚蠢的舉動！你是單珠孌的監護人，我不能想象，她在你府上可以這樣…玷辱自己。”他喘息起來，驕傲地挺直身子，舉起弓子。
“珠孌絲毫沒有玷辱自己，”湯明財答道，“她是一個成年的姑娘，可以自己作主，她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
單友生：“她應當出嫁，可是她卻拒絕了象陳丁琅這樣的貴族！將來我可怎麽辦呢？是不是我也跟著她…哎…哎…去到一個莊稼漢的家裏？湯明財先生，這…這…這是我不習慣的，在那邊，我想，連鋼琴也沒地方擺，在那邊，會…會…會把我餓死的！”單友生眼睛充滿淚水，忿怒的聲音漸漸變為愁苦。
湯明財把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帶幾分鄙視：“你放心，你既然住在我家裏，那就這樣住下去吧。當然，你在那邊是住不慣的。我十分愉快地建議你住在我家裏。最後，你還有錢存在我這兒，這筆錢我隻能付一部分給珠孌，其餘的留給你。”
單友生鎮靜下來，接著又不平地說：“但是你畢竟不能不同意，一個閨女選擇了這樣不相稱的婚姻，未免太…那個…”
湯明財：“親愛的單友生先生，迴憶迴憶你自己的年青時代吧。當時我的妹妹是和一個似乎十分體麵的人結婚的。可是和母親比起來，珠孌在這樁不相稱的婚姻中也許會更幸福一些。”
單友生窘住了，他不愉快地戰栗一下：“湯明財先生，誰也不能給心…給心下命令。假如我在這方麵有些什麽，那麽，一切過錯都在於那個…那個心…”
“算了吧，”湯明財打斷了他的話，“過去的事別提它了，而對於將來你是用不著擔憂的。請你上樓去演奏你的奏鳴曲和小夜曲吧，瑞娣馬上就會派人送點心給你。”
單友生沉吟一會，又望了望弓子：“既然如此，就讓珠孌…雖然…哎…哎，一個高貴的姑娘嫁給那樣一個…哎…哎，畢竟不合適…哎…哎…不合適！”他搖搖頭，走出房間。
三、單珠孌房間
大地籠罩著夜色。
空蕩蕩的房間象死一般的寂寞和陰森。
單珠孌躺在床上，淚痕滿麵，她抬起身子，向著窗外黑暗的夜空唿叫道：“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救救我吧！要是你在，孩兒也不至於落到今天…”接著，她倒在床上。
過了一會，她的心情平靜了些，想道：“要是有朝一日她會記起她的孩子來，嗬護自己的孩子，那可多好啊！嗬，我就可以愛她，一直愛她，愛她！”
單珠孌又想道：“我心裏又充滿了自己童年時代那種渴望的情景，那種渴望不知有多少個夜晚使自己在小床裏合不攏眼。近年來，因為擔心這種渴望是虛妄的，渴望之火幾乎已經熄滅了，如今突然又亮了起來，教我心坎裏暖唿唿的—我不禁覺得我的母親也許會在一個良辰吉日來到，叫人來找自己到她跟前去，慈愛的眼睛愛憐地看著我，以悅耳的聲音，親切地對我說：‘珠孌，我的孩子，我給你一個家。你要同我生活在一起了。你從孩提所需要的而沒有領略到的所有生活的滋味，我心裏都為你保存著。來吧，我的孩子。’”
單珠孌恍惚中仿佛迴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眼前浮現起（迴憶鏡頭）—
一間昏暗的房間裏。
床上，童年的單珠孌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會，睜開眼睛，不認識似地對看護她的母親瞅了一眼。
“今天夏天，有一天早晨，我站在房間窗邊的時候，聞到了林中空地上一陣子忍冬香。”她說。
這種出自沒有血色的孩子嘴唇的怪話，比鋼針還要尖利地直戳進這個可憐的母親心裏，叫人傷心。
母親：“親愛的，你認得我嗎？”
單珠孌：“我跑進去叫爸爸吃早飯。我剛才同他一起呆在花園裏。他要我走。好大的露水把花兒給灑多精神，桃子快要熟了。”
“親愛的！親愛的！”母親心疼地叫著，“別說胡話了。”
單珠孌：“我還當是早晨—太陽升起來好久啦。好象很黑—這會兒月亮下去啦？”
剛剛上升的月亮，又圓又柔和，透過窗戶直照在她臉上，它浮動在湛藍的空際，澄明地照著她。
單珠孌：“那麽，現在不是早晨？我不是在房裏？這是誰？我看到床邊有個人。”“是我，孩子，是你的看護，你的媽媽。你把頭靠在我肩上，定一定神。”母親抹了把淚，哽咽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可憐可憐吧！賜她生命，賜我力量！給我勇氣，教我怎麽辦吧！”
寂靜無聲地過了幾分鍾。病人不聲不響，馴服地躺在嗦嗦發抖的懷裏，躺在這位看護的悸動不休的胸脯上。
“現在我好點啦，”單珠孌終於悄悄說，“好得多嘍。我知道我是在哪兒。這是媽媽在我旁邊。我一直在做夢，我從夢裏醒來就說話，生病的人總是這樣。你的心跳得多快啊，媽媽！別怕。”
母親：“這不是害怕，孩子，隻是有點兒急，一會兒就會過去。我給你拿了些茶來，珠孌，是你剛才睡著時，媽媽親自給你做的。你知道，媽媽能夠做出比任何婦女都做得來的茶。你嚐一嚐，多喝點，會使你的精神好些。”
單珠孌：“我渴，讓我喝。”
母親從桌上捧起一碗茶遞給女兒。
單珠孌捧起急切地喝了，抹了把嘴：“媽，幾點鍾啦？”
母親把空茶碗放迴桌上：“九點敲過了。”
單珠孌：“不是還要晚些嗎？啊！我還得過一個漫長的夜哪。不過，這碗茶使我有氣力了。我要坐起來。”
母親扶起她，又給她整一整枕頭。
單珠孌：“感謝上天，我並不是這樣不幸，生病絕望的。今天中午我想起了爸爸，想起那個把爸爸帶走的壞女人，我的頭就暈起來。也許今晚會好一點。我想，今兒晚上天氣很好吧？月亮清明。”
母親含著淚水：“天氣很好，不折不扣的夏夜。花園白得象銀。”
單珠孌：“花園也顯得很靜穆嗎？”
母親：“很寂穆。露水在簇葉上閃光。”
單珠孌：“你看得見花園中間有許多長長的雜草和蕁麻嗎？它們看起來可象草地和花兒嗎？”
母親：“我看到含苞欲放的雛菊花尖，象珍珠在沃土上閃爍。我已經剪掉了羊蹄草和雜草，全部除得幹幹淨淨。”
單珠孌臉上綻開笑容：“我總是喜歡除草。看到地上弄得井井有條，心裏也舒服。我敢說，花園裏現在的月光也象我這房裏一樣柔和。月光會從東麵的樹林上完全照耀在我平時喜歡的那些花朵上。待我病好後，我還要對它們澆水，精心栽培，讓媽媽活得開心。”
母親：“孩子，別說了，睡吧。”
單珠孌掙紮著：“不，媽媽，我現在精神很好。我覺得很想要點什麽。”母親：“要什麽，珠孌？”
單珠孌：“你知道，我一直喜歡聽你唱歌，現在就給我唱一首聖歌吧—唱那首這樣起頭的：
“‘我們的造物主，我們世代的依傍，
我們未來的希望；
我們躲避狂風暴雨的處所；
我們的避難所，避風港，棲息所！’”
母親立即照辦，以她那優美的歌喉輕輕唱起來—
“你令我們的肉體變成塵土—
返樸歸真吧，你們這些人之子。
萬民當初都從地裏來，
而今都要迴到地裏去。
“你眼光裏的萬千百年，
就象一宵消逝，
象守夜的巡更人，
一眨眼就見太陽東升。
“時間，有如滔滔滾去的溪流，
把它的兒孫統統帶走；
他們飛去，被人忘卻，象個夢，
死在光天化日之下。
“萬民，象爭研競豔的花圃。
在晨光裏鮮麗挺拔；
割草人手下不留情，
不到夜晚，花兒就此枯萎。
“我們的造物主，我們世代的依傍，
我們未來的希望；
聖父啊，隻要苦難存在，
你就是我們的護衛，我們的棲息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