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三 集（中）
四、天空，星光燦爛，照耀著湯明財家的大宅。
夜色中，單珠孌從側邊的小門進入湯家大宅。來到湯太太臥室前，她停下步，從兩扇半開半掩的門裏看得見一個房間的一部分，從房裏傳出一個女人愉快的、然而是裝腔作勢的聲音，她津津有味地讀一本外國小說：
“一來到國王麵前，我行了一個深深的屈膝禮，久久地不敢仰視偉大的聖路易的禦容。當我終於抬起眼睛的時候，我看到在我麵前都是代表全法國的精華與榮譽的人，他們圍擁著國王，如同眾星捧月。這裏麵有偉大的康德、德.枊因親王、德.芒摩蘭西公爵、聖西蒙公爵、德.布洛裏公爵和其他人。大家都注目於我，顯然，一個個都被我美麗的容貌迷住了。這是我的鏡子經常表明的那種事實的又一證明，它使我有勇氣向國王抬起眼睛。當我從太陽王的微笑中猜到，我即將作為一個新的明星照耀在他的宮廷裏時，我是何等地喜悅啊！我正在踏進偉大、光輝、優美和豪華的人間天堂…”
“親愛的李彩娥，”另一個女人用溫柔、微弱和慵懶的聲音打斷了朗讀。“你能不能想象這位侯爵夫人享盡榮華恩寵的生活呢？”
“唉！”李彩娥歎了口氣，“甚至很難想象那樣一種豪華。”
湯太太：“成為偉大國王宮廷中的一等明星…無限的快樂，無限的榮耀！”
李彩娥：“成為一個被寵愛的人…”
湯太太：“啊，是的！被什麽人寵愛呢？陳丁琅先生！那些優雅、漂亮、富於詩意的人們的愛情該是多麽美好呀！”
李彩娥：“唉，難道可以想象的那樣幸福麽？”
湯太太：“在那樣一種環境裏我也會是一個健康、愉快和滿足的人，我可以經常跳舞，敞開胸膛唿吸。總之，過真正的生活！對不對，李彩娥？”
李彩娥：“啊！”
“人間的幸福分配得多麽不均勻！”湯太太再一次長長的歎息。
李彩娥：“不過看在上天份上，你別難過，不然痙攣又要發作了。好吧，好吧，忍耐一點，把心放寬些。”
單珠孌聽到這裏，起步走進黑暗的廚房，廚房裏邊通向湯明財書房的門是敞開的。湯明財坐在寫字台旁，把帳目一筆一筆記在大賬簿裏。在強烈的燈光下麵，這個高大、結實、麵孔黝黑的中年人，顯得更加笨重和陰鬱。聽到隔壁房裏的腳步聲，頭也不抬地叫了一聲：“子甫！”
單珠孌來到燈光明亮的房門口。“哦，是你！”湯明財說，在他的聲音中聽出失望的心情。他用手擦了擦疲倦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他—子甫現在在什麽地方？”
單珠孌：“我看見表弟和漁夫們在浦陽河上捕捉螟蛾。”
“唔…”湯明財應了一聲，重又把頭埋在帳簿上。
單珠孌走到他身邊，輕輕地親熱地：“天不早了，您還不睡呀，舅舅？”
湯明財：“你去睡吧，我還要把這些帳結好。”
單珠孌悄悄退出來，她的身後響起湯明財的話：“跟一些打魚的在浦陽河上閑逛—蠢材！一天到晚不在家裏，老想離得我遠一點…完全變了，可惡的孩子，沒有心肝的，利己主義者！”
單珠孌沿著樓梯上了樓，把父親的房門輕輕推開一點，見單友生安安靜靜地睡著了，發出甜蜜的鼾聲。單珠孌迴轉身，打開對麵的房門。
“哎呀，你瞧她！到底迴來了！我的小姐居然玩到半夜才迴來。我祝賀你，但不羨慕你。我寧願在床上躺一躺。老年和青年永遠如此！”
單珠孌走進房門，見湯瑞娣在一個角落裏用低沉的、帶沙啞的聲音說了這幾句話。她伸直四肢床上躺著，身上蓋著被子，眼睛望著天花板。在微弱的燈光下，她象一具木乃伊，黃色的臉顯得十分蒼白，眼睛好似兩顆黑珠子閃閃發光。
單珠孌不慌不忙走到湯瑞娣床邊的凳子上坐下。
湯瑞娣：“你從什麽地方迴來？沒有帶來什麽花冠嗎？今天我看見你穿上了薄紗外衣，老在鏡子前熨平頭發，我還以為你在等待有錢人前來拜訪呢。老實說，真是突然飛來一隻希奇的鳥兒！有人想娶一個貧困的、既沒有受過太好的教育、也說不上特別漂亮的姑娘，使她成為高貴的太太！哦，哦！我心裏想，難怪她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樣為她的求婚人梳妝打扮哩！可是她卻跑掉了，老半天沒有蹤影。你究竟到什麽地方去了？一個人不能信奉兩個上帝，要麽就是家有千萬的大富翁，要末就是莊稼漢。不錯，他不是大富翁，但是和你比較起來，簡直是王子哩。如果你追求莊稼漢的花冠必然要錯過你的王子，將來你會哭腫眼睛的！你也會變成象我這樣的瘟神，或者象李彩娥那樣的斑鳩，永遠伸長脖子盼望吃到一點甜頭！老實說，真可笑！哈哈哈哈！哎呀！呃嘿呃嘿…”
湯瑞娣笑起來，開始咳嗽。咳完又說起來：“喂，你又在那邊聽到什麽，是嗎？你在那邊做了些什麽，講了些什麽呢？你和他們談得來嗎？外國小說也好，奏鳴曲也好，小夜曲也好，他們那邊什麽也沒有聽見過…他們總是使用一些可笑的字眼：‘然耳、憂嚐、請戚、己妹…’（方言，意思是：然而、憂傷、親戚、姐妹）。我記得，我記得！從前我聽慣了他們的話，有時候自己也錯說成‘請戚’或‘己妹’。一說出口，馬上就羞得滿臉通紅。我看，你已經被好奇心支配了，希望今天王子來過了沒有。你放心吧，他沒有來。劉慶備太太的確來過了。你舅母一定要我招待她。她自己專等偏頭痛發作，後來甚至開始不斷地打嗬欠。其實她並不是什麽偏頭痛，不過是懶得說話。李彩娥就說過，她們今天要買一本十分有趣的書，去她們的吧，全是愚蠢！我和劉太太聊了大約二個小時，我好象坐在針氈上一樣。她首先問到你，單珠孌小姐在哪兒，她在做什麽，她現在看來怎麽樣，心情愉快不愉快？接著她很巧妙地把話題轉到湯子翼身上，輕輕問我：你是不是忘了他？然後她開始談論她丈夫的朋友陳丁琅，他還剩下那些財產，他多麽善良，多麽不幸！我問她：‘他為什麽不幸呢？’她說：‘他惋惜自己喪失了健康和那麽多金錢，斷送了自己的青春’。這時候她說得有些含糊，使我不懂。‘他的最大的不幸…’她剛說了半句就象平常那樣紅了臉，不肯往下說。我起了好奇心，開始追問是一種什麽樣的不幸。劉慶備太太垂下眼睛，悄悄地吐出兩個字：‘嗎啡！’往下我就再也問不出她什麽來了。她說她很希望陳先生早日結婚，永遠定居在這裏，因為這樣做可以幫助醫好他的一切毛病。不過他必然和一個善良、聰明、理智並且為他自己所滿意的女子結婚才行。這個女子和他在一起將會幸福的，因為他善良、正派而又聰明，他的全部過錯在於他的財產太多，過去他對自己太放縱了一些。現在陳丁琅已經明白過來了，他決定要結婚。你聽見了嗎，單珠孌？他決定了要結婚，可是劉慶備太太今天到這兒來的目的似乎隻是打聽你對這件事有什麽想法，采取什麽態度。她變成一個媒婆了，但是這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她希望陳丁琅先生不要再接近舞女，避免破產，把什麽嗎啡戒掉。…”
單珠孌心不在焉地聽著。
湯瑞娣看了她一眼：“你瞧，我對你說了多少？怎麽樣，難道我不夠朋友嗎？現在你可以靜靜地躺下，幻想未來的富裕生活了。不過，老實說，我不明白你今天為什麽不待在家裏等候你的王子？你的老爸獨自一人拉了一整天提琴，傍晚的時候他希望在鋼琴的伴奏下再拉一會兒。他練熟了一支新的小夜曲，也打算教給你。他前前後後滿屋子尋找你，但是看不到你的蹤影。你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呢？也許真的象幽靈一樣，獨自在田野上和森林中走來走去？在沒有完成抓住王子之前，先給自己找個牧羊的小夥子，是嗎？喂喂，你說一句話也好呀！難道你啞了不成！我把一切可能引起她興趣的消息全部告訴了她，甚至說得我舌敝唇焦，可是她一個字也不肯對我講。驕傲的、不老實的、沒有好心眼的姑娘，真是個沒有好心眼的姑娘！哎…”
她又咳嗽起來，在平靜之後，她眼望天花板，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單珠孌站起身，“撲通”一聲在湯瑞娣床前跪下：“姨媽，你為什麽不願意做他的妻子呢？”她把頭低俯在湯瑞娣身上，兩隻手抓住她骨瘦如柴的大手，懇切地問。
“啊，什麽？”老姑娘突然顫栗一下，扭轉了沉重的身子，麵向單珠孌：“什麽？我為什麽…他的妻子？”她用沙啞的大嗓子低下聲說，“他的？…誰的呢？你果真見到他了？你認識他？他自己對你提…提到我？他記得…真的，他記得我嗎？”
單珠孌：“他記得。他不知道忍受了多少痛苦！他至今也同別人不一樣。”
湯瑞娣：“他受盡了痛苦，難道我沒有受盡痛苦？他同別人不一樣，難道我同別人一樣嗎？永遠的苦悶，永遠的苦悶！”她的胸脯因歎息而隆起。
“為什麽？是的，為什麽？為什麽？”單珠孌握著她的手，忍不住問。
湯瑞娣注視著單珠孌的臉：“他沒有說原因？通統都說了。可是沒有說原因，是嗎？”
單珠孌：“是的。”
湯瑞娣長久沉默，過後眼睛轉向另一邊：“你想知道嗎？你覺得奇怪嗎？可是，一個姑娘為什麽拒絕男人的求婚？盡管是這樣的求婚者，永遠是旁人感到興趣的。你也許想聽什麽奇聞吧？什麽複雜的事變啦，壓力和障礙啦，私情和悲劇啦。你錯了。並沒有發生過什麽特殊的，浪漫的事情。問題是簡單的、平凡的，到處生長著有害的雜草。這就是自古以來的愚蠢，我自己的愚蠢，你瞧，多麽平凡…”她開始笑了。
單珠孌注視著姨媽的表情。
湯瑞娣說下去：“為什麽？為什麽！首先是一個小姐害怕旁人的嘲笑，其次是她畏懼繁重的活計，如此而已。禁止倒是沒有任何禁止我，而且誰也沒有這種權利。父母死後，我已二十歲了。可以預料，人們會嘲笑我，認為我是傻，胡說各種各樣的蠢話。當周圍的一切象鍋爐一樣沸騰的時候，人們個個精神振奮，情緒激昂，那時候談來談去無非是‘平等’兩個字。大家互相擁抱和親吻，彼此稱兄道弟，高貴的先生邀請莊稼漢坐在他的馬車裏，親切地說：‘千萬不要外見，幹脆喊我的名字，清朝將要推翻啦，嶄新的民國就要開始，以後不分貴賤，一律就是同誌啦。’後來到了洪憲王朝就變了。每一個人隻要知道我的求婚者，都笑出了眼淚，而我—你聽見嗎？簡直羞得象火燒似的。晚上我常常想念他而哭，我想著他在一起多麽幸福。我哭著，眼淚象溪水一樣流下來，可是白天在親戚朋友麵前，的確我拒絕了和他來往。我告訴你，我自己也嘲弄這個求婚者，甚至比他們更厲害。這是一種普遍的永久的劣根性。有時候我的眼淚簌簌地從臉上滾下來，而他們以為我笑得這樣，唯有你舅舅沒有嘲笑我，他那時候無心取笑。也許，他不象別人那樣健忘，他還記得，我們嘲笑那個人的兄長和他的兄長躺在一個墳墓裏…”
單珠孌問：“為什麽同躺在一個墳墓裏？”
湯瑞娣：“他的兄長就是現在同你交朋友的楊建良的父親，你舅舅的兄長就是你的大舅舅，二十五年前，這裏鬧了長矛亂，擄去當兵，結果都死於一個流行性的疾病裏，連屍體都沒拿迴家呢。”
“哦，”單珠孌深深歎了口氣，“難怪他說侄子是他一手撫養成人。”
湯瑞娣說下去：“但是，你舅舅也反對我，不過是從另一方麵。‘農家的活是艱苦的，因為你必須親自助草，割麥、種田、曬穀子，做飯，洗衣服’，一句話，他逐一列舉了我將來要做的工作。‘你會吃不消的，你將失去你的健康，變成一個粗手笨腳的農婦’這比嘲弄和譏笑更有力地使我產生了退縮的心理。象我這樣的一位小姐果真要去鋤草、下田插秧，割麥，我一定會累得筋疲力盡，一定會累得忍受不了的，何況還會成為一個農婦！我從哪兒來的這種貴族思想，鬼才知道。不錯，我念過一點書，但是有什麽用處？現在，給你舅舅管全家的事務，又管莊園，又管菜園，還要為別人裁製衣服，一天到晚累得臭要死，就是我害怕在前麵等待著我下賤的、繁重的農活，才落到今天。有什麽辦法呢？在一次又一次的苦惱以後總會淡忘和平靜的。那一段時間，你舅媽的話老在我耳邊悄悄地迴響：‘隻要發現另一個…更合適的對象，我會主動給你介紹的。’更合適的對象並沒有出現，她也沒有為我介紹。而這些年我是不是淡忘了，是不是平靜了，這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沒有嫁給一個莊稼漢，因此也沒有鋤過草，割過麥，種過田，這就夠了，至於燒飯洗衣服，那是每天不可避免的。然而我沒有割過麥子，沒有下過田，這就具有不少的意義，為此值得做出許多的犧牲，光這一點就可以補償一切：喪失了愛情、自己的小家庭，可能會點綴我後半生的兒女以及我受到的象瘟神一樣的對待。這一切都由於我沒有割麥子、下田插秧、沒有成為農婦而得到了補償。我怎麽能不滿足呢？我抱著這種想法過了一輩子。何況我從羞愧與屈辱中挽救了自己的身份和光榮，永久的光榮，永久的光榮！”
“姨媽，姨媽，我可憐的姨媽！”單珠孌喃喃地說，用雙手握緊了湯瑞娣的一隻手。
湯瑞娣平靜地：“他現在怎麽樣？他的氣色如何？完全恢複了健康嗎？跟侄兒過得挺好吧？”
單珠孌依偎著姨媽點點頭：“很好！”
湯瑞娣：“他蓋起了新房子？哦，裏麵怎麽樣呢？正房是不是寬敞，清潔和整齊？”
單珠孌又點了點頭。
湯瑞娣：“他還在想我嗎？”
單珠孌點了點頭：“想你。”
湯瑞娣幹癟的嘴唇上出現了微笑，激動的臉開始安靜下來，閉上眼睛，喃喃地：“他還想著我！”
“姨媽，”單珠孌見她安靜下來，悄聲說：“你病了，你的確有病，也許病還不輕。你為什麽不肯醫治呢？”
湯瑞娣睜開眼睛：“為什麽治病，治病幹什麽？你能告訴我，為什麽治病，治病幹什麽嗎？誰對你說過我有病？不過是你自己的幻想和孩子們的胡猜罷了。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比我更健康。你們讓我安靜安靜吧，我不需要你們的勸告和醫生！你迴去睡吧，天氣也不早了。”她又閉上眼睛，臉上出現安詳的表情。
單珠孌站起身，再瞧了一會躺著不動的女人，然後彎下腰，輕輕地、熱情地吻了吻她的額頭，離開床上，吹滅燈，出了房間，來到自己房裏的窗戶前坐下，望著窗外的夜景，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幾株大樹黑幢幢地屹立在暗藍的夜色中，朵朵雲塊布滿在天空，銀白色的浦陽河象一條鈕帶展現在遼闊的城鎮上。
單珠孌久久地凝視著、凝視著…
鬆林邊上出現了玫瑰色的朝霞，窗外的樹枝夾著簌簌聲顫抖起來，接著在一片沉寂中發出公雞響亮的、拖長的啼鳴—開始在屋子附近，然後越來越遠地重複著，聲音也越來越小。這些家禽接二連三地莊嚴宣告新的一天到來。
單珠孌把目光貫注在一道燦爛如火的朝霞上，耳朵傾聽公雞的啼鳴。她閉上眼睛，兩手托腮，手肘支在窗台上，開始沉入恍惚的幻想世界裏…
單珠孌似乎清楚地在眼前看見一個被朝霞光輝渲染成玫瑰色的莊園，一個灑遍晶瑩露水的果園，看見一個長滿茂盛青草院子裏邁步的年青漂亮小夥子。他來到牛廄前麵，打開門，從裏麵推出一輛大車。忽然有個青年的姑娘，打著赤腳，肩上挑了水桶，繞過菩提樹，跑到河邊去了。又有個穿粗布外衣的老頭兒，緊蹙著隆起的前額，打開一扇窗戶，抬起暗淡的目光仰望天空。然而那個從屋裏走到台階上、站在屋簷下的人又是誰呢？原來就是她自己—單珠孌，穿著方格子的短裙，一條烏黑的發辮落在寬大的上衣前麵。她臉上露著幸福的光芒，一位小夥子站在牛廄前用鍾情的眼睛望著她…
這是夢中呢還是現實？她似乎覺得，整個世界沉沒在夜色裏，沉沒在隱隱透光的夜色裏。但是沒有太陽和月亮，而是自己在天空飛翔，她的視線可以達到遼闊的—那樣遼闊的地麵，無論是浦陽鎮還是小村莊，無論是隱沒在濃綠之中的一對傳奇式的夫妻紀念碑，還是荒涼的沙灘和它後麵被蒼翠的崗丘圍繞著的孤墳，全部清清楚楚收入眼底。她手裏拿著一盞燈，高高地舉在天空中，燈兒既小，燈焰也不高，但是金黃色的朦朧的燈光仍然落在每家每戶的屋頂上，落在村裏縱橫交錯的道路上，它的一邊照耀著古老的紀念碑，另一邊照耀著孤獨的墳墓。
單珠孌在睡著呢還是在幻想？她感到在頭發上、臉上和嘴上落下了長久的和溫暖的親吻。這是太陽的光芒，它衝破了朝霞的帷幕，把它的火熱的箭射到山川田野，射到花草樹木，也射到單珠孌年輕的臉上。但是在夢裏或者在幻想中親吻她的不是太陽，而是另外的某個人…因為姑娘臉上湧起了紅暈，嘴唇浮現幸福的微笑。
四、天空，星光燦爛，照耀著湯明財家的大宅。
夜色中，單珠孌從側邊的小門進入湯家大宅。來到湯太太臥室前，她停下步，從兩扇半開半掩的門裏看得見一個房間的一部分，從房裏傳出一個女人愉快的、然而是裝腔作勢的聲音，她津津有味地讀一本外國小說：
“一來到國王麵前，我行了一個深深的屈膝禮，久久地不敢仰視偉大的聖路易的禦容。當我終於抬起眼睛的時候，我看到在我麵前都是代表全法國的精華與榮譽的人，他們圍擁著國王，如同眾星捧月。這裏麵有偉大的康德、德.枊因親王、德.芒摩蘭西公爵、聖西蒙公爵、德.布洛裏公爵和其他人。大家都注目於我，顯然，一個個都被我美麗的容貌迷住了。這是我的鏡子經常表明的那種事實的又一證明，它使我有勇氣向國王抬起眼睛。當我從太陽王的微笑中猜到，我即將作為一個新的明星照耀在他的宮廷裏時，我是何等地喜悅啊！我正在踏進偉大、光輝、優美和豪華的人間天堂…”
“親愛的李彩娥，”另一個女人用溫柔、微弱和慵懶的聲音打斷了朗讀。“你能不能想象這位侯爵夫人享盡榮華恩寵的生活呢？”
“唉！”李彩娥歎了口氣，“甚至很難想象那樣一種豪華。”
湯太太：“成為偉大國王宮廷中的一等明星…無限的快樂，無限的榮耀！”
李彩娥：“成為一個被寵愛的人…”
湯太太：“啊，是的！被什麽人寵愛呢？陳丁琅先生！那些優雅、漂亮、富於詩意的人們的愛情該是多麽美好呀！”
李彩娥：“唉，難道可以想象的那樣幸福麽？”
湯太太：“在那樣一種環境裏我也會是一個健康、愉快和滿足的人，我可以經常跳舞，敞開胸膛唿吸。總之，過真正的生活！對不對，李彩娥？”
李彩娥：“啊！”
“人間的幸福分配得多麽不均勻！”湯太太再一次長長的歎息。
李彩娥：“不過看在上天份上，你別難過，不然痙攣又要發作了。好吧，好吧，忍耐一點，把心放寬些。”
單珠孌聽到這裏，起步走進黑暗的廚房，廚房裏邊通向湯明財書房的門是敞開的。湯明財坐在寫字台旁，把帳目一筆一筆記在大賬簿裏。在強烈的燈光下麵，這個高大、結實、麵孔黝黑的中年人，顯得更加笨重和陰鬱。聽到隔壁房裏的腳步聲，頭也不抬地叫了一聲：“子甫！”
單珠孌來到燈光明亮的房門口。“哦，是你！”湯明財說，在他的聲音中聽出失望的心情。他用手擦了擦疲倦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他—子甫現在在什麽地方？”
單珠孌：“我看見表弟和漁夫們在浦陽河上捕捉螟蛾。”
“唔…”湯明財應了一聲，重又把頭埋在帳簿上。
單珠孌走到他身邊，輕輕地親熱地：“天不早了，您還不睡呀，舅舅？”
湯明財：“你去睡吧，我還要把這些帳結好。”
單珠孌悄悄退出來，她的身後響起湯明財的話：“跟一些打魚的在浦陽河上閑逛—蠢材！一天到晚不在家裏，老想離得我遠一點…完全變了，可惡的孩子，沒有心肝的，利己主義者！”
單珠孌沿著樓梯上了樓，把父親的房門輕輕推開一點，見單友生安安靜靜地睡著了，發出甜蜜的鼾聲。單珠孌迴轉身，打開對麵的房門。
“哎呀，你瞧她！到底迴來了！我的小姐居然玩到半夜才迴來。我祝賀你，但不羨慕你。我寧願在床上躺一躺。老年和青年永遠如此！”
單珠孌走進房門，見湯瑞娣在一個角落裏用低沉的、帶沙啞的聲音說了這幾句話。她伸直四肢床上躺著，身上蓋著被子，眼睛望著天花板。在微弱的燈光下，她象一具木乃伊，黃色的臉顯得十分蒼白，眼睛好似兩顆黑珠子閃閃發光。
單珠孌不慌不忙走到湯瑞娣床邊的凳子上坐下。
湯瑞娣：“你從什麽地方迴來？沒有帶來什麽花冠嗎？今天我看見你穿上了薄紗外衣，老在鏡子前熨平頭發，我還以為你在等待有錢人前來拜訪呢。老實說，真是突然飛來一隻希奇的鳥兒！有人想娶一個貧困的、既沒有受過太好的教育、也說不上特別漂亮的姑娘，使她成為高貴的太太！哦，哦！我心裏想，難怪她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樣為她的求婚人梳妝打扮哩！可是她卻跑掉了，老半天沒有蹤影。你究竟到什麽地方去了？一個人不能信奉兩個上帝，要麽就是家有千萬的大富翁，要末就是莊稼漢。不錯，他不是大富翁，但是和你比較起來，簡直是王子哩。如果你追求莊稼漢的花冠必然要錯過你的王子，將來你會哭腫眼睛的！你也會變成象我這樣的瘟神，或者象李彩娥那樣的斑鳩，永遠伸長脖子盼望吃到一點甜頭！老實說，真可笑！哈哈哈哈！哎呀！呃嘿呃嘿…”
湯瑞娣笑起來，開始咳嗽。咳完又說起來：“喂，你又在那邊聽到什麽，是嗎？你在那邊做了些什麽，講了些什麽呢？你和他們談得來嗎？外國小說也好，奏鳴曲也好，小夜曲也好，他們那邊什麽也沒有聽見過…他們總是使用一些可笑的字眼：‘然耳、憂嚐、請戚、己妹…’（方言，意思是：然而、憂傷、親戚、姐妹）。我記得，我記得！從前我聽慣了他們的話，有時候自己也錯說成‘請戚’或‘己妹’。一說出口，馬上就羞得滿臉通紅。我看，你已經被好奇心支配了，希望今天王子來過了沒有。你放心吧，他沒有來。劉慶備太太的確來過了。你舅母一定要我招待她。她自己專等偏頭痛發作，後來甚至開始不斷地打嗬欠。其實她並不是什麽偏頭痛，不過是懶得說話。李彩娥就說過，她們今天要買一本十分有趣的書，去她們的吧，全是愚蠢！我和劉太太聊了大約二個小時，我好象坐在針氈上一樣。她首先問到你，單珠孌小姐在哪兒，她在做什麽，她現在看來怎麽樣，心情愉快不愉快？接著她很巧妙地把話題轉到湯子翼身上，輕輕問我：你是不是忘了他？然後她開始談論她丈夫的朋友陳丁琅，他還剩下那些財產，他多麽善良，多麽不幸！我問她：‘他為什麽不幸呢？’她說：‘他惋惜自己喪失了健康和那麽多金錢，斷送了自己的青春’。這時候她說得有些含糊，使我不懂。‘他的最大的不幸…’她剛說了半句就象平常那樣紅了臉，不肯往下說。我起了好奇心，開始追問是一種什麽樣的不幸。劉慶備太太垂下眼睛，悄悄地吐出兩個字：‘嗎啡！’往下我就再也問不出她什麽來了。她說她很希望陳先生早日結婚，永遠定居在這裏，因為這樣做可以幫助醫好他的一切毛病。不過他必然和一個善良、聰明、理智並且為他自己所滿意的女子結婚才行。這個女子和他在一起將會幸福的，因為他善良、正派而又聰明，他的全部過錯在於他的財產太多，過去他對自己太放縱了一些。現在陳丁琅已經明白過來了，他決定要結婚。你聽見了嗎，單珠孌？他決定了要結婚，可是劉慶備太太今天到這兒來的目的似乎隻是打聽你對這件事有什麽想法，采取什麽態度。她變成一個媒婆了，但是這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她希望陳丁琅先生不要再接近舞女，避免破產，把什麽嗎啡戒掉。…”
單珠孌心不在焉地聽著。
湯瑞娣看了她一眼：“你瞧，我對你說了多少？怎麽樣，難道我不夠朋友嗎？現在你可以靜靜地躺下，幻想未來的富裕生活了。不過，老實說，我不明白你今天為什麽不待在家裏等候你的王子？你的老爸獨自一人拉了一整天提琴，傍晚的時候他希望在鋼琴的伴奏下再拉一會兒。他練熟了一支新的小夜曲，也打算教給你。他前前後後滿屋子尋找你，但是看不到你的蹤影。你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呢？也許真的象幽靈一樣，獨自在田野上和森林中走來走去？在沒有完成抓住王子之前，先給自己找個牧羊的小夥子，是嗎？喂喂，你說一句話也好呀！難道你啞了不成！我把一切可能引起她興趣的消息全部告訴了她，甚至說得我舌敝唇焦，可是她一個字也不肯對我講。驕傲的、不老實的、沒有好心眼的姑娘，真是個沒有好心眼的姑娘！哎…”
她又咳嗽起來，在平靜之後，她眼望天花板，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單珠孌站起身，“撲通”一聲在湯瑞娣床前跪下：“姨媽，你為什麽不願意做他的妻子呢？”她把頭低俯在湯瑞娣身上，兩隻手抓住她骨瘦如柴的大手，懇切地問。
“啊，什麽？”老姑娘突然顫栗一下，扭轉了沉重的身子，麵向單珠孌：“什麽？我為什麽…他的妻子？”她用沙啞的大嗓子低下聲說，“他的？…誰的呢？你果真見到他了？你認識他？他自己對你提…提到我？他記得…真的，他記得我嗎？”
單珠孌：“他記得。他不知道忍受了多少痛苦！他至今也同別人不一樣。”
湯瑞娣：“他受盡了痛苦，難道我沒有受盡痛苦？他同別人不一樣，難道我同別人一樣嗎？永遠的苦悶，永遠的苦悶！”她的胸脯因歎息而隆起。
“為什麽？是的，為什麽？為什麽？”單珠孌握著她的手，忍不住問。
湯瑞娣注視著單珠孌的臉：“他沒有說原因？通統都說了。可是沒有說原因，是嗎？”
單珠孌：“是的。”
湯瑞娣長久沉默，過後眼睛轉向另一邊：“你想知道嗎？你覺得奇怪嗎？可是，一個姑娘為什麽拒絕男人的求婚？盡管是這樣的求婚者，永遠是旁人感到興趣的。你也許想聽什麽奇聞吧？什麽複雜的事變啦，壓力和障礙啦，私情和悲劇啦。你錯了。並沒有發生過什麽特殊的，浪漫的事情。問題是簡單的、平凡的，到處生長著有害的雜草。這就是自古以來的愚蠢，我自己的愚蠢，你瞧，多麽平凡…”她開始笑了。
單珠孌注視著姨媽的表情。
湯瑞娣說下去：“為什麽？為什麽！首先是一個小姐害怕旁人的嘲笑，其次是她畏懼繁重的活計，如此而已。禁止倒是沒有任何禁止我，而且誰也沒有這種權利。父母死後，我已二十歲了。可以預料，人們會嘲笑我，認為我是傻，胡說各種各樣的蠢話。當周圍的一切象鍋爐一樣沸騰的時候，人們個個精神振奮，情緒激昂，那時候談來談去無非是‘平等’兩個字。大家互相擁抱和親吻，彼此稱兄道弟，高貴的先生邀請莊稼漢坐在他的馬車裏，親切地說：‘千萬不要外見，幹脆喊我的名字，清朝將要推翻啦，嶄新的民國就要開始，以後不分貴賤，一律就是同誌啦。’後來到了洪憲王朝就變了。每一個人隻要知道我的求婚者，都笑出了眼淚，而我—你聽見嗎？簡直羞得象火燒似的。晚上我常常想念他而哭，我想著他在一起多麽幸福。我哭著，眼淚象溪水一樣流下來，可是白天在親戚朋友麵前，的確我拒絕了和他來往。我告訴你，我自己也嘲弄這個求婚者，甚至比他們更厲害。這是一種普遍的永久的劣根性。有時候我的眼淚簌簌地從臉上滾下來，而他們以為我笑得這樣，唯有你舅舅沒有嘲笑我，他那時候無心取笑。也許，他不象別人那樣健忘，他還記得，我們嘲笑那個人的兄長和他的兄長躺在一個墳墓裏…”
單珠孌問：“為什麽同躺在一個墳墓裏？”
湯瑞娣：“他的兄長就是現在同你交朋友的楊建良的父親，你舅舅的兄長就是你的大舅舅，二十五年前，這裏鬧了長矛亂，擄去當兵，結果都死於一個流行性的疾病裏，連屍體都沒拿迴家呢。”
“哦，”單珠孌深深歎了口氣，“難怪他說侄子是他一手撫養成人。”
湯瑞娣說下去：“但是，你舅舅也反對我，不過是從另一方麵。‘農家的活是艱苦的，因為你必須親自助草，割麥、種田、曬穀子，做飯，洗衣服’，一句話，他逐一列舉了我將來要做的工作。‘你會吃不消的，你將失去你的健康，變成一個粗手笨腳的農婦’這比嘲弄和譏笑更有力地使我產生了退縮的心理。象我這樣的一位小姐果真要去鋤草、下田插秧，割麥，我一定會累得筋疲力盡，一定會累得忍受不了的，何況還會成為一個農婦！我從哪兒來的這種貴族思想，鬼才知道。不錯，我念過一點書，但是有什麽用處？現在，給你舅舅管全家的事務，又管莊園，又管菜園，還要為別人裁製衣服，一天到晚累得臭要死，就是我害怕在前麵等待著我下賤的、繁重的農活，才落到今天。有什麽辦法呢？在一次又一次的苦惱以後總會淡忘和平靜的。那一段時間，你舅媽的話老在我耳邊悄悄地迴響：‘隻要發現另一個…更合適的對象，我會主動給你介紹的。’更合適的對象並沒有出現，她也沒有為我介紹。而這些年我是不是淡忘了，是不是平靜了，這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沒有嫁給一個莊稼漢，因此也沒有鋤過草，割過麥，種過田，這就夠了，至於燒飯洗衣服，那是每天不可避免的。然而我沒有割過麥子，沒有下過田，這就具有不少的意義，為此值得做出許多的犧牲，光這一點就可以補償一切：喪失了愛情、自己的小家庭，可能會點綴我後半生的兒女以及我受到的象瘟神一樣的對待。這一切都由於我沒有割麥子、下田插秧、沒有成為農婦而得到了補償。我怎麽能不滿足呢？我抱著這種想法過了一輩子。何況我從羞愧與屈辱中挽救了自己的身份和光榮，永久的光榮，永久的光榮！”
“姨媽，姨媽，我可憐的姨媽！”單珠孌喃喃地說，用雙手握緊了湯瑞娣的一隻手。
湯瑞娣平靜地：“他現在怎麽樣？他的氣色如何？完全恢複了健康嗎？跟侄兒過得挺好吧？”
單珠孌依偎著姨媽點點頭：“很好！”
湯瑞娣：“他蓋起了新房子？哦，裏麵怎麽樣呢？正房是不是寬敞，清潔和整齊？”
單珠孌又點了點頭。
湯瑞娣：“他還在想我嗎？”
單珠孌點了點頭：“想你。”
湯瑞娣幹癟的嘴唇上出現了微笑，激動的臉開始安靜下來，閉上眼睛，喃喃地：“他還想著我！”
“姨媽，”單珠孌見她安靜下來，悄聲說：“你病了，你的確有病，也許病還不輕。你為什麽不肯醫治呢？”
湯瑞娣睜開眼睛：“為什麽治病，治病幹什麽？你能告訴我，為什麽治病，治病幹什麽嗎？誰對你說過我有病？不過是你自己的幻想和孩子們的胡猜罷了。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比我更健康。你們讓我安靜安靜吧，我不需要你們的勸告和醫生！你迴去睡吧，天氣也不早了。”她又閉上眼睛，臉上出現安詳的表情。
單珠孌站起身，再瞧了一會躺著不動的女人，然後彎下腰，輕輕地、熱情地吻了吻她的額頭，離開床上，吹滅燈，出了房間，來到自己房裏的窗戶前坐下，望著窗外的夜景，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幾株大樹黑幢幢地屹立在暗藍的夜色中，朵朵雲塊布滿在天空，銀白色的浦陽河象一條鈕帶展現在遼闊的城鎮上。
單珠孌久久地凝視著、凝視著…
鬆林邊上出現了玫瑰色的朝霞，窗外的樹枝夾著簌簌聲顫抖起來，接著在一片沉寂中發出公雞響亮的、拖長的啼鳴—開始在屋子附近，然後越來越遠地重複著，聲音也越來越小。這些家禽接二連三地莊嚴宣告新的一天到來。
單珠孌把目光貫注在一道燦爛如火的朝霞上，耳朵傾聽公雞的啼鳴。她閉上眼睛，兩手托腮，手肘支在窗台上，開始沉入恍惚的幻想世界裏…
單珠孌似乎清楚地在眼前看見一個被朝霞光輝渲染成玫瑰色的莊園，一個灑遍晶瑩露水的果園，看見一個長滿茂盛青草院子裏邁步的年青漂亮小夥子。他來到牛廄前麵，打開門，從裏麵推出一輛大車。忽然有個青年的姑娘，打著赤腳，肩上挑了水桶，繞過菩提樹，跑到河邊去了。又有個穿粗布外衣的老頭兒，緊蹙著隆起的前額，打開一扇窗戶，抬起暗淡的目光仰望天空。然而那個從屋裏走到台階上、站在屋簷下的人又是誰呢？原來就是她自己—單珠孌，穿著方格子的短裙，一條烏黑的發辮落在寬大的上衣前麵。她臉上露著幸福的光芒，一位小夥子站在牛廄前用鍾情的眼睛望著她…
這是夢中呢還是現實？她似乎覺得，整個世界沉沒在夜色裏，沉沒在隱隱透光的夜色裏。但是沒有太陽和月亮，而是自己在天空飛翔，她的視線可以達到遼闊的—那樣遼闊的地麵，無論是浦陽鎮還是小村莊，無論是隱沒在濃綠之中的一對傳奇式的夫妻紀念碑，還是荒涼的沙灘和它後麵被蒼翠的崗丘圍繞著的孤墳，全部清清楚楚收入眼底。她手裏拿著一盞燈，高高地舉在天空中，燈兒既小，燈焰也不高，但是金黃色的朦朧的燈光仍然落在每家每戶的屋頂上，落在村裏縱橫交錯的道路上，它的一邊照耀著古老的紀念碑，另一邊照耀著孤獨的墳墓。
單珠孌在睡著呢還是在幻想？她感到在頭發上、臉上和嘴上落下了長久的和溫暖的親吻。這是太陽的光芒，它衝破了朝霞的帷幕，把它的火熱的箭射到山川田野，射到花草樹木，也射到單珠孌年輕的臉上。但是在夢裏或者在幻想中親吻她的不是太陽，而是另外的某個人…因為姑娘臉上湧起了紅暈，嘴唇浮現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