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三 集（上）
一、湯太太臥室
湯太太躺在床上，輕微地歎息著病痛。
湯冰純坐在床沿上：“媽，表姐今天又去黃家坳了。”
湯太太“唉”一聲歎息：“管它黃家坳黑家坳，媽自己病成這樣也自顧不暇。她生成是一個賤骨頭的命，叫我又什麽辦法。她要同莊稼人混在一起，就象她去吧。否則人家說我這個作舅媽的欺負外甥女呢。”
湯冰純：“你真的不去管她了！”
湯太太：“還要管她做甚，我對她說過不至一次了，她哪一次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湯冰純：“表姐也真是，太丟人臉啦！”
二、楊建良家
天上下著細雨。
楊建良把單珠孌帶進家門。
屋裏兩位聊天的姑娘—楊建良的妹妹楊利亞和鄰居姑娘楊菊香見客人進來，忙起身迎接。當單珠孌把手伸向她們時，楊利亞羞澀地和她的手碰了一下，而楊菊香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使勁搖了搖：“你肯到我們這兒來真是太好啦！我們看見你永遠是高興的。”她臉上含著愉快的和親切的笑容，發光的眼睛含著好奇，掠過單珠孌的臉，落到站在旁邊楊建良身上。
楊利亞：“請坐，請坐！單珠孌，你從舅舅家來這裏沒有著涼吧？”
楊菊香吃驚地：“哎呀，瞧你多麽大膽，喊起小姐的名字來了。”
楊利亞難為情地轉過頭去：“是她自己要我…”
單珠孌摟抱了楊利亞纖細的腰肢，吻了吻她發紅的臉，接著說：“衣服顯了一點，我會在火邊把它烘幹。”
“我馬上來生爐子！”楊利亞跑出門堂，拿來幾塊劈柴。
“等一等，”單珠孌把她推開，自己在爐邊的板凳上坐下，開始生爐子。
“哎呀呀，你不會的，”楊菊香笑了，笑聲充滿整個屋子。
單珠孌：“我會的，沒有什麽大訣竅！”
楊菊香：“難倒是不難，不過這不是你幹的事情。”
單珠孌：“你們瞧，已經著了。”
果然，一小塊樺樹皮著了，火舌延燒到幹燥的劈柴上。
楊菊香：“我們剛才在談你。恰好合了一句俗語：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她有件事要求你，”楊利亞笑了笑，用撥火勾架好爐子上的木柴。
楊菊香用手肘碰了她一下，想要捂住她的嘴巴，但是楊利亞咯咯地笑著，一仰頭閃開：“她想請求你參加她的婚禮。她說，如果你和湯冰純小姐肯來觀光的話，婚禮會顯得更加光采，在親友們眼中一定增色不少。”
單珠孌：“那新郎呢？”
兩個姑娘吃吃笑起來。
“一個年青青的人…”楊菊香低聲說，她的眼睛激動得放光。
楊利亞：“他不超過二十一歲；不會要他去當兵的，因為兩個哥哥都當過兵了。一個那麽好的人，隻是個子小點。”
“你希望世界上的人都是高大個子，象你哥哥建良那樣嗎！”楊菊香委屈地說，“他雖然個子小點，卻很討人歡喜…”
這時，在旁邊一個陰暗的弄裏，一扇幾乎看不出的門輕輕地打開，聽得楊象安問道：“我好象聽見了單珠孌小姐的聲音，是不是我聽錯了吧？”
單珠孌跑到了門邊。
“隔著門坎不能問好！隔著門坎是不成的！這樣會弄得互相吵嘴，我不願意！”楊象安帶著不大習慣的活潑，開著玩笑說，同時從高高的門坎那邊跨過來。
單珠孌用兩個巴掌握住他的一隻手，默默地瞧了他一會兒，他沒戴帽子，前額白晢，隆起的兩眉之間有許多皺紋。
楊利亞跑到他麵前，吻了吻他的額頭：“今天我還沒有見到叔叔呢。我去挑水的時候，他趁機來到廚房泡了一鍋泡飯，我迴來房門又是關閉了…這一切都是為了不見任何人…”
“有時候我變得那樣惱怒，平日覺得可愛的也變得不可愛了，”楊象安說。他緊緊地握住單珠孌的一隻手，探究地瞧著她的眼睛，“你的到來，我很高興。我非常誠懇地請你到正房去坐，請吧！哪兒見過在廚房裏招待過客人的呢？我們的屋子很低矮，但是並不狹窄，不，並不狹窄！”
他一手扣住胸前散開上衣的前襟，另一隻手指著門，再次重複說：“我非常誠懇地請你到正房去！”
在廚房有三扇門，通到門堂的一扇象普通那樣大小，另外兩扇較矮，而且很窄小。
單珠孌躊躇地站住了，不知從哪扇門出去。
楊象安已經看出，伸給她一隻手，引導她穿過門堂走到正房去。
三、楊象安家正房
正房是個低矮而又寬敞的房間，有三個相當大的窗戶，其中兩個開著，房間粉刷得幹幹淨淨，發白的地板用刨光了的鬆木板做成，一塊一塊拚合得很整齊。
楊象安引著單珠孌來到桌子旁邊：“請在椅子上坐吧—這樣你會比坐在板凳上更舒服一些。請—”說著，他靈巧又親切在給單珠孌端了把椅子。
楊菊香笨重''地跨過正房的高門檻，望著主人哈哈大笑：“是不是天道在開始改變了，楊叔叔怎麽也有這樣好的興致？他好象是個一向不愛嘮叨的人哪。”
“這是你說的蠢話，”楊象安開玩笑地迴答。“假如你更聰明一些，你就會知道，誰能夠把熊製服，誰就可以牽著它的鼻子走。看來我也是被單珠孌小姐製服了。”
他在板凳上坐下，喚了一聲楊利亞，吩咐她給客人去準備午飯。接著，他向單珠孌說：“單小姐，來一杯茶好不好？我們雖然很少喝茶，但是可以馬上準備。”
楊建良：“你倆先等一等，我去燉一壺來。”說著，拔腿就跑。
單珠孌湊近楊象安：“叔叔，你身上究竟有什麽病，看你整天愁眉苦臉的。”
楊象安：“我感到的痛苦不在肢體上，而是在心裏，在內心深處的什麽地方。假如痛苦和憂愁能夠將我折磨至死，那我早就把自己趕進了墳墓。我開始害怕自己，我總覺得我將來不是發瘋，定是自殺。因為我常常恍惚看到粗壯的樹枝的浦陽河的漩渦。我不能控製自己，這使我感到羞愧，於是我唿籲上天幫助，而眼淚汪汪情不自禁地滾下來。有時心境平靜了下來，我又對自己說：‘鼓起勇氣來吧，放寬胸懷，丟掉痛苦，給自己找點什麽安慰，免得有負上天的意旨，白白地毀滅自己。’看樣子似乎能說服自己，驅散憂愁，過一兩天就會好起來，和所有的正常人一樣。誰知不然，沒多久又煩惱起來了！我幹活幹到渾身流汗，可是心裏依然是那種由於希望破滅而引起的愁悶。仍然是那種無可慰藉的痛苦。有一次我甚至親自去向一位小姐求婚，我一麵走一麵想：‘我一結婚就沒事了，家裏出現了一個新人，我的病會好起來的！’當我走到了那裏，瞧了瞧那位小姐時，馬上感到不成。她並不醜陋，也不愚蠢，我甚至知道她不討厭我…但是不成，絕對不成！我始終忘不了從前那位小姐，可是我去求婚的這一個完全不是那樣一個人，無論談話也好，態度也好，全都不中我的意。我就是這樣正常和自己作鬥爭，象一個遊泳的人和風浪搏鬥一樣。大概過了三年，可是痛苦逐漸地損壞我的健康，陰暗的思想不斷地消蝕我精力…終於使我成了這樣衰弱的人，生著一種古古怪怪的、時好時壞的毛病，躺倒了九年，沒有下床。醫生也束手無策，他把我的病稱為憂鬱症…”
單珠孌靜靜地聽著。
楊象安說下去：“我不明白憂鬱症是什麽病症，醫生說，這種病不屬於肉體方麵，而屬於精神方麵，必須從改善精神狀態入手，其他的治療方法是無效的。幫助侄兒擺脫窮困的熱烈的願望，以及看到親愛的兄長的遺孤逐漸長大成人的喜悅的心情，便正是這種精神上的藥。按照建良侄兒的堅決要求收留下來的女孩子，也是一個很可愛的、令人愉快的姑娘，那時候她已經開始料理家務了。再嫁的嫂嫂雖然是個沒有頭腦的女人，卻也時常探望她的孩子們，絮絮叨叨地敘些家，或者講幾個故事讓大家開開心。”
單珠孌：“看來楊先生的母親身體也很健康吧？”
“我母親身體非常旺盛，她的活兒不下於一般年輕的婦女，”楊建良提著冒熱氣的茶壺走過來說，“這都是因為我的母親永遠心情愉快，從來不把悲哀放在心上。不過，並不是每個人生來都具有這種性格的。”說著，他找來兩個杯子，沏了兩杯茶放到他兩人麵前，之後，轉身去廚房，幫妹妹料理午餐。
楊象安看了眼遠去的侄兒，說下去：“隻要上天降下旨意，死者也會複生。我就是一個再生的人，雖然沒有完全複原。是的，沒有完全複原。我覺得一些經過了強烈感受和極端痛苦的人不僅在肉體上，而且在精神上也形成了那樣的皺紋，它們永遠不會舒展開了。所以我到現在也還不能完全恢複從前的生活，任何攪擾、吵鬧和談話都會使我厭倦到失去知覺，所以我總是極力避免它們。我一看見不相幹的人就害怕，必須作很大的努力，才能迫使自己去和他接近。有時候老毛病也會折磨我，包括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稍微有點感冒就會出現奇怪的骨頭痛和腦袋痛，當我想起往事—過去的痛苦和種種難受時，我就會象死人一樣躺上兩三天，不見任何人，幾乎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但這還不算太大的不幸。毛病並不正常發作，有時也不難忍受，如果環境安靜，或者有某種愉快的事情可以轉移身心的話。”
單珠孌點點頭。
楊象安說下去：“現在使我快樂的原因是很多的，幾乎完全倒塌了的老屋的地基上新蓋起來的小屋子，經過我親手培植的果園，在侄兒建良的妥善照料下的蜂箱愈來愈增加的養蜂場。相貌堂堂的、尊敬的老侄兒和溫柔而又勤勞的姑娘，被他們管理得很好的家園，最後還有那明亮的太陽，芬芳的花朵在茅簷下的燕子和充滿整個莊園的寂靜與安寧。這個莊園是我們祖先的故居，我自己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也將老死在這裏，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我所熟悉的，它們都會以微笑迴報我的問候。”
楊象安喝了口茶說下去：“那些可怕的、曾經阻斷我的生活道路的旋風夾著狂嘯聲過去了，已經遠遠離開了我。我現在感到生活中的順境比逆境更多，我隻有一件心事常常禱告上天，求他賜給侄兒建良一點點幸福。我無論如何不反對他的意誌和願望，我決不和他作梗。相反，我一定盡我的全部力量幫助他。我不是他的對頭，不會強迫他一定要怎麽辦。我代替了他的父親，也象他的父親一樣，除了希望他好，希望他幸福以外，沒有別的願望…”
楊建良大踏步走到叔父麵前，俯下身吻了吻他的臉，然後一仰腦袋，把落在眼睛上的幾綹頭發甩到後麵去：“關於這些淒慘的事情已經談夠了！這對你的健康是不利的，甚至淚珠也要從單珠孌小姐眼睛裏滾落下來。老想這些過去的事情幹什麽呢。”
這時，窗戶外響起腳步聲和一個洪亮的、顫動的聲音：“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那個騙子、壞蛋、淫棍。一找到他我就要把他打死…我不打死這條狗我就不是人！”
正房門推開，一個步伐不穩、拄著拐杖的老頭兒走進房裏。他蒼白的臉孔和灰白的頭發襯托得分外鮮明。旁邊有個苗條的姑娘扶著他的胳膊同他一路走來。
單珠孌一驚，想：“那不是那個老婆被人拐去而發瘋的陳老頭和他的孫女佩佩嗎？”
老頭兒跌跌撞撞走到楊象安麵前，激動地：“楊阿生在哪兒？請你馬上告訴我，楊萬明先生。你把我的仇人和冤家藏在哪裏？假如你不說，那可老實不客氣，我會自己到各處房間裏去搜尋，一定要找到他。隻要抓到了他，我就要向他複仇，因為侮辱了我，因為他曾經使一個女人終身不幸…”
楊象安問佩佩：“他們又以楊阿生恐嚇老人嗎？”
佩佩姑娘：“是的，他們又把他氣瘋了。今天早晨他安安靜靜，頭腦清楚，再好沒有了。吃著早餐對我說：‘佩佩，我們去哪位鄰居家裏串個門。’我說：‘也許，我們去看看楊萬明先生，好不好？因為我知道，假如我提議去看楊象安先生，他會生氣地迴答：‘我不去看望後生晚輩。’他仍以為楊象安先生是個年輕人，而去了世的楊萬明先生是一家之主。他在路上從從容容地走著，甚至看來他並不感到乏力，隻稍微需要拐杖支持。我們走到半路上，真晦氣，忽然從籬笆後麵跳出幾個頑皮的孩子，衝著他叫喊：‘楊阿生來了，他又要把老婆婆帶走啦！”祖父渾身顫抖起來，如果我不趕緊扶著他，他一定會跌倒。這麽一來，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任憑你怎麽哄騙，他也不肯迴去，隻顧往前走…”
老頭兒揮動手杖，可怕地叫喊著，從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甚至窺探了整個廂房，用手杖捅了捅沙發底下。在他俯身的時候失去平衡，跌倒地上。
孫女連忙趕上前將他扶起。
楊象安走上前向他說：“你放心吧，陳老叔！楊阿生既不在這兒，也不在別的地方，他早已死了。”
“他不在任何地方嗎？”老頭兒鎮靜下來，拄著拐杖，重複說：“果真他不在任何地方嗎？你不騙我吧？”
楊象安鄭重地：“決不騙你！你最好在桌子旁邊坐下來吧，我們來談談別的。”
一、湯太太臥室
湯太太躺在床上，輕微地歎息著病痛。
湯冰純坐在床沿上：“媽，表姐今天又去黃家坳了。”
湯太太“唉”一聲歎息：“管它黃家坳黑家坳，媽自己病成這樣也自顧不暇。她生成是一個賤骨頭的命，叫我又什麽辦法。她要同莊稼人混在一起，就象她去吧。否則人家說我這個作舅媽的欺負外甥女呢。”
湯冰純：“你真的不去管她了！”
湯太太：“還要管她做甚，我對她說過不至一次了，她哪一次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湯冰純：“表姐也真是，太丟人臉啦！”
二、楊建良家
天上下著細雨。
楊建良把單珠孌帶進家門。
屋裏兩位聊天的姑娘—楊建良的妹妹楊利亞和鄰居姑娘楊菊香見客人進來，忙起身迎接。當單珠孌把手伸向她們時，楊利亞羞澀地和她的手碰了一下，而楊菊香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使勁搖了搖：“你肯到我們這兒來真是太好啦！我們看見你永遠是高興的。”她臉上含著愉快的和親切的笑容，發光的眼睛含著好奇，掠過單珠孌的臉，落到站在旁邊楊建良身上。
楊利亞：“請坐，請坐！單珠孌，你從舅舅家來這裏沒有著涼吧？”
楊菊香吃驚地：“哎呀，瞧你多麽大膽，喊起小姐的名字來了。”
楊利亞難為情地轉過頭去：“是她自己要我…”
單珠孌摟抱了楊利亞纖細的腰肢，吻了吻她發紅的臉，接著說：“衣服顯了一點，我會在火邊把它烘幹。”
“我馬上來生爐子！”楊利亞跑出門堂，拿來幾塊劈柴。
“等一等，”單珠孌把她推開，自己在爐邊的板凳上坐下，開始生爐子。
“哎呀呀，你不會的，”楊菊香笑了，笑聲充滿整個屋子。
單珠孌：“我會的，沒有什麽大訣竅！”
楊菊香：“難倒是不難，不過這不是你幹的事情。”
單珠孌：“你們瞧，已經著了。”
果然，一小塊樺樹皮著了，火舌延燒到幹燥的劈柴上。
楊菊香：“我們剛才在談你。恰好合了一句俗語：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她有件事要求你，”楊利亞笑了笑，用撥火勾架好爐子上的木柴。
楊菊香用手肘碰了她一下，想要捂住她的嘴巴，但是楊利亞咯咯地笑著，一仰頭閃開：“她想請求你參加她的婚禮。她說，如果你和湯冰純小姐肯來觀光的話，婚禮會顯得更加光采，在親友們眼中一定增色不少。”
單珠孌：“那新郎呢？”
兩個姑娘吃吃笑起來。
“一個年青青的人…”楊菊香低聲說，她的眼睛激動得放光。
楊利亞：“他不超過二十一歲；不會要他去當兵的，因為兩個哥哥都當過兵了。一個那麽好的人，隻是個子小點。”
“你希望世界上的人都是高大個子，象你哥哥建良那樣嗎！”楊菊香委屈地說，“他雖然個子小點，卻很討人歡喜…”
這時，在旁邊一個陰暗的弄裏，一扇幾乎看不出的門輕輕地打開，聽得楊象安問道：“我好象聽見了單珠孌小姐的聲音，是不是我聽錯了吧？”
單珠孌跑到了門邊。
“隔著門坎不能問好！隔著門坎是不成的！這樣會弄得互相吵嘴，我不願意！”楊象安帶著不大習慣的活潑，開著玩笑說，同時從高高的門坎那邊跨過來。
單珠孌用兩個巴掌握住他的一隻手，默默地瞧了他一會兒，他沒戴帽子，前額白晢，隆起的兩眉之間有許多皺紋。
楊利亞跑到他麵前，吻了吻他的額頭：“今天我還沒有見到叔叔呢。我去挑水的時候，他趁機來到廚房泡了一鍋泡飯，我迴來房門又是關閉了…這一切都是為了不見任何人…”
“有時候我變得那樣惱怒，平日覺得可愛的也變得不可愛了，”楊象安說。他緊緊地握住單珠孌的一隻手，探究地瞧著她的眼睛，“你的到來，我很高興。我非常誠懇地請你到正房去坐，請吧！哪兒見過在廚房裏招待過客人的呢？我們的屋子很低矮，但是並不狹窄，不，並不狹窄！”
他一手扣住胸前散開上衣的前襟，另一隻手指著門，再次重複說：“我非常誠懇地請你到正房去！”
在廚房有三扇門，通到門堂的一扇象普通那樣大小，另外兩扇較矮，而且很窄小。
單珠孌躊躇地站住了，不知從哪扇門出去。
楊象安已經看出，伸給她一隻手，引導她穿過門堂走到正房去。
三、楊象安家正房
正房是個低矮而又寬敞的房間，有三個相當大的窗戶，其中兩個開著，房間粉刷得幹幹淨淨，發白的地板用刨光了的鬆木板做成，一塊一塊拚合得很整齊。
楊象安引著單珠孌來到桌子旁邊：“請在椅子上坐吧—這樣你會比坐在板凳上更舒服一些。請—”說著，他靈巧又親切在給單珠孌端了把椅子。
楊菊香笨重''地跨過正房的高門檻，望著主人哈哈大笑：“是不是天道在開始改變了，楊叔叔怎麽也有這樣好的興致？他好象是個一向不愛嘮叨的人哪。”
“這是你說的蠢話，”楊象安開玩笑地迴答。“假如你更聰明一些，你就會知道，誰能夠把熊製服，誰就可以牽著它的鼻子走。看來我也是被單珠孌小姐製服了。”
他在板凳上坐下，喚了一聲楊利亞，吩咐她給客人去準備午飯。接著，他向單珠孌說：“單小姐，來一杯茶好不好？我們雖然很少喝茶，但是可以馬上準備。”
楊建良：“你倆先等一等，我去燉一壺來。”說著，拔腿就跑。
單珠孌湊近楊象安：“叔叔，你身上究竟有什麽病，看你整天愁眉苦臉的。”
楊象安：“我感到的痛苦不在肢體上，而是在心裏，在內心深處的什麽地方。假如痛苦和憂愁能夠將我折磨至死，那我早就把自己趕進了墳墓。我開始害怕自己，我總覺得我將來不是發瘋，定是自殺。因為我常常恍惚看到粗壯的樹枝的浦陽河的漩渦。我不能控製自己，這使我感到羞愧，於是我唿籲上天幫助，而眼淚汪汪情不自禁地滾下來。有時心境平靜了下來，我又對自己說：‘鼓起勇氣來吧，放寬胸懷，丟掉痛苦，給自己找點什麽安慰，免得有負上天的意旨，白白地毀滅自己。’看樣子似乎能說服自己，驅散憂愁，過一兩天就會好起來，和所有的正常人一樣。誰知不然，沒多久又煩惱起來了！我幹活幹到渾身流汗，可是心裏依然是那種由於希望破滅而引起的愁悶。仍然是那種無可慰藉的痛苦。有一次我甚至親自去向一位小姐求婚，我一麵走一麵想：‘我一結婚就沒事了，家裏出現了一個新人，我的病會好起來的！’當我走到了那裏，瞧了瞧那位小姐時，馬上感到不成。她並不醜陋，也不愚蠢，我甚至知道她不討厭我…但是不成，絕對不成！我始終忘不了從前那位小姐，可是我去求婚的這一個完全不是那樣一個人，無論談話也好，態度也好，全都不中我的意。我就是這樣正常和自己作鬥爭，象一個遊泳的人和風浪搏鬥一樣。大概過了三年，可是痛苦逐漸地損壞我的健康，陰暗的思想不斷地消蝕我精力…終於使我成了這樣衰弱的人，生著一種古古怪怪的、時好時壞的毛病，躺倒了九年，沒有下床。醫生也束手無策，他把我的病稱為憂鬱症…”
單珠孌靜靜地聽著。
楊象安說下去：“我不明白憂鬱症是什麽病症，醫生說，這種病不屬於肉體方麵，而屬於精神方麵，必須從改善精神狀態入手，其他的治療方法是無效的。幫助侄兒擺脫窮困的熱烈的願望，以及看到親愛的兄長的遺孤逐漸長大成人的喜悅的心情，便正是這種精神上的藥。按照建良侄兒的堅決要求收留下來的女孩子，也是一個很可愛的、令人愉快的姑娘，那時候她已經開始料理家務了。再嫁的嫂嫂雖然是個沒有頭腦的女人，卻也時常探望她的孩子們，絮絮叨叨地敘些家，或者講幾個故事讓大家開開心。”
單珠孌：“看來楊先生的母親身體也很健康吧？”
“我母親身體非常旺盛，她的活兒不下於一般年輕的婦女，”楊建良提著冒熱氣的茶壺走過來說，“這都是因為我的母親永遠心情愉快，從來不把悲哀放在心上。不過，並不是每個人生來都具有這種性格的。”說著，他找來兩個杯子，沏了兩杯茶放到他兩人麵前，之後，轉身去廚房，幫妹妹料理午餐。
楊象安看了眼遠去的侄兒，說下去：“隻要上天降下旨意，死者也會複生。我就是一個再生的人，雖然沒有完全複原。是的，沒有完全複原。我覺得一些經過了強烈感受和極端痛苦的人不僅在肉體上，而且在精神上也形成了那樣的皺紋，它們永遠不會舒展開了。所以我到現在也還不能完全恢複從前的生活，任何攪擾、吵鬧和談話都會使我厭倦到失去知覺，所以我總是極力避免它們。我一看見不相幹的人就害怕，必須作很大的努力，才能迫使自己去和他接近。有時候老毛病也會折磨我，包括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稍微有點感冒就會出現奇怪的骨頭痛和腦袋痛，當我想起往事—過去的痛苦和種種難受時，我就會象死人一樣躺上兩三天，不見任何人，幾乎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但這還不算太大的不幸。毛病並不正常發作，有時也不難忍受，如果環境安靜，或者有某種愉快的事情可以轉移身心的話。”
單珠孌點點頭。
楊象安說下去：“現在使我快樂的原因是很多的，幾乎完全倒塌了的老屋的地基上新蓋起來的小屋子，經過我親手培植的果園，在侄兒建良的妥善照料下的蜂箱愈來愈增加的養蜂場。相貌堂堂的、尊敬的老侄兒和溫柔而又勤勞的姑娘，被他們管理得很好的家園，最後還有那明亮的太陽，芬芳的花朵在茅簷下的燕子和充滿整個莊園的寂靜與安寧。這個莊園是我們祖先的故居，我自己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也將老死在這裏，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我所熟悉的，它們都會以微笑迴報我的問候。”
楊象安喝了口茶說下去：“那些可怕的、曾經阻斷我的生活道路的旋風夾著狂嘯聲過去了，已經遠遠離開了我。我現在感到生活中的順境比逆境更多，我隻有一件心事常常禱告上天，求他賜給侄兒建良一點點幸福。我無論如何不反對他的意誌和願望，我決不和他作梗。相反，我一定盡我的全部力量幫助他。我不是他的對頭，不會強迫他一定要怎麽辦。我代替了他的父親，也象他的父親一樣，除了希望他好，希望他幸福以外，沒有別的願望…”
楊建良大踏步走到叔父麵前，俯下身吻了吻他的臉，然後一仰腦袋，把落在眼睛上的幾綹頭發甩到後麵去：“關於這些淒慘的事情已經談夠了！這對你的健康是不利的，甚至淚珠也要從單珠孌小姐眼睛裏滾落下來。老想這些過去的事情幹什麽呢。”
這時，窗戶外響起腳步聲和一個洪亮的、顫動的聲音：“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那個騙子、壞蛋、淫棍。一找到他我就要把他打死…我不打死這條狗我就不是人！”
正房門推開，一個步伐不穩、拄著拐杖的老頭兒走進房裏。他蒼白的臉孔和灰白的頭發襯托得分外鮮明。旁邊有個苗條的姑娘扶著他的胳膊同他一路走來。
單珠孌一驚，想：“那不是那個老婆被人拐去而發瘋的陳老頭和他的孫女佩佩嗎？”
老頭兒跌跌撞撞走到楊象安麵前，激動地：“楊阿生在哪兒？請你馬上告訴我，楊萬明先生。你把我的仇人和冤家藏在哪裏？假如你不說，那可老實不客氣，我會自己到各處房間裏去搜尋，一定要找到他。隻要抓到了他，我就要向他複仇，因為侮辱了我，因為他曾經使一個女人終身不幸…”
楊象安問佩佩：“他們又以楊阿生恐嚇老人嗎？”
佩佩姑娘：“是的，他們又把他氣瘋了。今天早晨他安安靜靜，頭腦清楚，再好沒有了。吃著早餐對我說：‘佩佩，我們去哪位鄰居家裏串個門。’我說：‘也許，我們去看看楊萬明先生，好不好？因為我知道，假如我提議去看楊象安先生，他會生氣地迴答：‘我不去看望後生晚輩。’他仍以為楊象安先生是個年輕人，而去了世的楊萬明先生是一家之主。他在路上從從容容地走著，甚至看來他並不感到乏力，隻稍微需要拐杖支持。我們走到半路上，真晦氣，忽然從籬笆後麵跳出幾個頑皮的孩子，衝著他叫喊：‘楊阿生來了，他又要把老婆婆帶走啦！”祖父渾身顫抖起來，如果我不趕緊扶著他，他一定會跌倒。這麽一來，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任憑你怎麽哄騙，他也不肯迴去，隻顧往前走…”
老頭兒揮動手杖，可怕地叫喊著，從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甚至窺探了整個廂房，用手杖捅了捅沙發底下。在他俯身的時候失去平衡，跌倒地上。
孫女連忙趕上前將他扶起。
楊象安走上前向他說：“你放心吧，陳老叔！楊阿生既不在這兒，也不在別的地方，他早已死了。”
“他不在任何地方嗎？”老頭兒鎮靜下來，拄著拐杖，重複說：“果真他不在任何地方嗎？你不騙我吧？”
楊象安鄭重地：“決不騙你！你最好在桌子旁邊坐下來吧，我們來談談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