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二  集(下)

    六、湯瑞娣房間裏

    “我親愛的、尊貴的女士!今天請您把淡紫色的采結借給我用一天吧!”她抱著湯瑞娣,氣急敗壞道。

    “呸,見你的鬼,把我嚇了一跳!難道可以這樣冒冒失失闖到房間裏來嗎?”湯瑞娣生氣了,“你要采結幹什麽?當然,我會給你,但是為什麽非得在今天呢?”

    李彩娥:“因為恰恰是今天需要啊!那兩個采結對我來說似乎很相宜。單友生和劉慶備老板都說過。”

    “是不是又有人向你求婚了?”湯瑞娣一麵問,一麵在箱裏尋找。

    “大概是吧,”李彩娥狡獪地眨巴著眼睛,轉動著腦袋迴答。

    湯瑞娣在箱子裏翻了一陣,翻出兩塊綢子,遞給李彩娥。

    李彩娥一把接過,跑到掛在壁上的小鏡前,把綢子係在頭上和衣服上。她重新編過辮子,將它挽在衣領旁邊,盡量露出勻稱、鮮嫩、白晢的頸項…

    湯瑞娣管自己幹活,沒去理李彩娥。

    李彩娥對鏡子不斷打扮著,滿臉春色,浮現出靜靜的喜悅和無限的感激,喃喃自語:“我親愛的,我尊敬的,假如月下老人可憐我,賜給我幸福,那我永遠不會忘記您和您的一家人,我將終身感激你們,感激你們庇護了我這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

    湯瑞娣“李彩娥,你怎麽啦?”

    李彩娥對著鏡子,陶醉在愛情的幻想裏…

    “好啦,好啦,夠了!”湯瑞娣親切地,“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心的姑娘,隻是你的腦子裏已經被糊塗念頭塞滿了。”

    李彩娥掉轉頭向湯瑞娣點點頭,然後哼起快樂的小曲踏著小步向自己房間去了。

    七、湯太太臥室

    湯太太發出高聲的歡笑。

    “她居然相信了!”劉慶備笑得前仰後合。

    “她居然相信了!”湯太太重複一遍。接著她向劉慶備抱怨道:“你不應該給她開這麽大的玩笑。她待我非常好,她那樣細心地照料我…她是唯一愛我的人。”

    “是唯一的嗎?”劉慶備帶著冤枉的口氣問。接著,他歎口氣,一本正經地說:“剛才所說的關於李彩娥的一切實際上是指單珠孌小姐;陳丁琅—這個世家的子弟,一筆還很可觀的財產所有者—對單珠孌小姐十分鍾情。當初別人勸他結婚的時候,他總是報以嗤笑。現在他卻開始考慮了,那麽—有誰知道呢?也許這件事會有個什麽結果,誰知道他是不是當真起了什麽希奇古怪的念頭,打算或早或晚向她求婚呢。”

    湯太太沒有說,望著劉慶備,似乎在考慮他的話。

    劉慶備說下去:“在內心的深處,這是一個絕望的人,痛惜自己失去了健康,財產和正常的生活。但是,他會象落水的人抓住一根草一樣,抓住跟一個十分中意的女人結合的念頭。昨天,他碰到我,談起單珠孌小姐的事,似乎對她很有意思,要向她求婚了。我想,這事對單珠孌小姐來說,這是一種極大的、完全意想不到的幸福。你想呢,太太?”

    湯太太:“啊,上天,激起了這樣一種愛情的女人是多麽幸福!這種愛情衝破了、摧毀了一切障礙,沒有任何東西可和這種愛情相比,它,對於它,為什麽並不是一個女人都能夠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遇到這樣的心,這樣的熱情、這樣的自我犧牲精神吧…”

    八、湯太太臥室外的走廊裏

    正在看書的湯子甫聽到這裏,把書合攏,穿過弄堂,走上樓梯,進了湯瑞娣房間,問湯瑞娣:“姑姑,李彩娥老師呢?”

    單珠孌問:“你找她有事?”

    湯子甫:“事倒沒有。剛才劉慶備老板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湯瑞娣:“什麽玩笑?”

    湯子甫:“剛才說,陳丁琅先生向她求婚,其實不是指她。”

    湯瑞娣指了指隔壁:“她現在就在自己房裏,你說話小聲點。是說不是指她是指誰?”

    單珠孌紅起臉低下頭。

    湯子甫看了眼單珠孌,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單珠孌表姐。”

    湯瑞娣看了眼單珠孌,臉上浮起會心微笑:“你是聽誰說的?”

    湯子甫:“剛才我在母親臥室外走廊裏看書,親耳聽到劉慶備老板說的。媽媽還責備他這個玩笑開得太出格呢。”

    九、隔壁   李彩娥房間

    李彩娥緊緊地貼在一個枕頭上,頭上的采結揉作一團,淚痕滿麵,含著眼淚重複地說:“我有什麽事情對不起她,為什麽她允許別人這樣作弄我?”

    她停了一會,接著傷心地歎了口氣:我是這樣地愛她!她卻一點不可憐我!他們對我嘲笑有道理嗎?難道我真的那樣老,那樣可怕了?我才二十九歲,難道我就不能相信有一個人會愛上我…”

    稍微安靜之後,她歎息著重複說:“我這樣愛她,這樣深深地愛她,她卻嘲笑我!天哪,我的腦袋疼得多厲害!”

    她跳起來,坐在床上,叫道:“啊,上天!我還沒有給她送藥呢!幾點鍾啦,單珠孌?想必早已到時候了,可是她談了這麽久也沒有吃藥。劉慶備老板是個那樣可愛的人,她一和他談話就忘了吃藥。幾點鍾啦,單珠孌?我這就給她送藥去,不然她的痙攣又要發作。唉,可憐的人女!我怎麽會沒有想到她,我的天!”

    臉上發黃、掛著淚痕的李彩娥用顫抖的手整了整頭上的發辮和采結,又開始無意識地撫平衣服的領口,以便更多地露出勻稱和美麗的粉項。然後,她抱著疼痛的腦袋,嘴裏唉聲歎氣地責罵自己忘了兩個人,匆匆地跑出房間去。

    十、單珠孌房間裏

    湯瑞娣站起身,望了望單珠孌:“好哇,我恭喜你,你交上好運了!這個陳丁琅大概是個正派人,假如他當真想娶一個這樣清貧的姑娘的話,你將是幸福的,我祝賀你!”

    湯瑞娣顯得開朗,她又嘲笑地補充說:“不過你別垂頭喪氣,悶悶不樂,要感謝上天。如果陳丁琅和你結了婚的話,你會得到快樂的,不致於變成象我這樣的瘟神或者象李彩娥那樣苦悶的斑鳩了。”說完,她走出房間下樓而去。

    單珠孌坐在打開的窗子旁邊縫補自己的衣服,手裏的縫衣針掉下來,黯然地坐著,憂鬱的臉木然不動,苦惱的問題凝結在目光裏。接著,她從袋裏摸出一封信,將它展開,放到桌上,細聲讀起來:

    “你不再喜歡音樂了,單珠孌,但是,也許你還是忠實於詩吧?你現在愛好什麽或者愛什麽人嗎?我從前稱之為我靈感的泉源、稱之為我明亮的太陽的那個姑娘怎麽樣了?那時候,鼓舞著你的是多麽高尚的熱情和多麽優美的幻想啊,單珠孌!現在你又冷淡,又多慮,你遷就生活中的庸俗習氣,頋忌社會上的種種要求,我要問你,從前的那個你到哪裏去了?我希望看見保存在我記憶中的那個姑娘,那怕是一次也好!拿起這本書,走到後花園的林蔭道上去吧,把書打開,迴憶過去的事。也許我會有片刻複活在你的記憶中,你心裏的冰塊會融化起來。也許,你會希望我們的眼睛重又一同移過這些詩行。你記得嗎,單珠孌,你記得嗎?讓我在什麽時候單獨和你暢談一次吧!我將把我這毀滅了的一生中的隱秘告訴你,那時候,你會明白,任何人也不能拆開我們的心!啊,你別害怕,我渴望的隻是你的心靈,我永遠不會停止向它的追求,我相信它是屬於我的。單珠孌,你不知道,我是怎樣深深地、無望地不幸啊!

    湯子翼於揚州”

    單珠孌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兩滴眼淚滾落在打開的信紙上。接著,她苦笑了,慢慢地將信箋撕碎,扔向窗外。碎紙片紛紛飄落,不一會就在陽光裏消失不見…

    單珠孌輕輕地從嘴裏蕩漾起歌聲:

    “樹上的黃葉飄落在地下,

    小鳥在墳墓上盡情歌唱。”

    十一、譚楨炫家   客廳

    單珠孌與江雅琴坐在客廳裏,臉上掛著祥和的神采,空氣顯得友好親切。在她們坐的沙發後麵的牆壁上,掛有三張畫像,正中間是幀女人像,右邊是一位女孩,左邊是一位青年男子。

    單珠孌轉身對著中間的那幅畫像向江雅琴說:“這張麵孔很美,那相貌可以說是十全十美,任何一個雕刻家的刀子都無法把她修得更美。我想這是寫生畫像吧?”

    江雅琴:“這是譚楨炫外婆的畫像。”

    單珠孌:“是譚小姐的處婆?”

    江雅琴:“是的。這張畫像畫得很象。她沒有結婚以前,人們都公認她是一代絕世美人。”

    單珠孌:“我敢說這個榮譽她可以當之無愧,輪廓多麽鮮明!不過,這是逆來順受的麵孔,原來的麵孔也決不可能是一般所謂的‘生氣勃勃的女人’。”

    江雅琴:“我相信她是個非常沉默寡言的人。”

    單珠孌:“簡直不敢相信譚小姐的外公居然會選中這麽一種人作伴。他可不是不喜歡活潑有趣的談天嗎?”

    江雅琴:“他同別人在一起倒是有說有笑,不過,他總是說,健談的妻子他是絕對受不了的。他在家裏一定要保持安靜。他認為要聊天可到外麵去,在家裏就得安靜本份。”

    單珠孌:“譚小姐的外婆結婚後隻活了幾年,我想我聽到人家這樣說起過,是嗎?”

    江雅琴:“大約五年光景吧,我來這裏時,她外婆早就死了。對這個事,我也是聽說的。”

    單珠孌沉默下來。

    江雅琴:“我相信,不消說得,你常常會到這裏來的,我希望你來。你在家裏一定感到寂寞。你必定是大部分時間很孤單的。”

    單珠孌:“我已經過慣了這種生活,我是自己孤單裏長大起來的。”

    江雅琴:“今天很不湊巧,譚小姐去了黃家坳,同一位姓什麽楊的佃戶討論建果園場去了。不過,你有什麽事,比如在學業上如果需要幫助的話,你可以來找我。”

    單珠孌點點頭:“我會來的。”

    江雅琴:“我希望能常常同你談談。我希望對你會有用處。”

    單珠孌又感激一番,想道:“別看這位老小姐外表冷冰冰,可藏有一顆多和善的心。”江雅琴又很有興趣地瞟了一會那幾張畫像,說:“掛在窗邊的那張像,你看,就是譚小姐的母親,三十年前畫的。中間是她外婆,左邊是她外公。你看,他們象不象譚小姐?”

    單珠孌:“他們彼此倒有些相象。但是,從額頭和嘴巴的不同還是可以看出各自性格來的。”

    江雅琴:“有什麽不同?除譚小姐外婆外,譚小姐的外公和母親,一般人都認為兩人中間,數她外公長得最好看。我記得,客人總是嚷道:‘多麽漂亮的人!’你覺得這張畫像漂亮嗎?”

    單珠孌:“比起譚小姐的母親來,那是長得清秀得多,文雅得多。”

    江雅琴:“可是,你指的性格不同表現在哪裏,是什麽呢?你倒說說看,我很想看你是不是猜對了。”

    單珠孌:“譚小姐的外公是個有節操的人。他的前額的嘴巴很有力,眼睛沉著。”

    江雅琴:“唔,那麽另一個呢?別怕我傳話給譚小姐,我可不是這樣的人。”

    單珠孌:“你喜歡說實話嗎?這才對,要堅持這種偏愛,永遠不要動搖。另外那位,如果她現在還活著的話,可能對她女兒有點兒幫助。不過,腦袋瓜子很優美—我想一定是年輕的時候畫的,你承認有節操是種無可估量的道德標準嗎?”

    江雅琴:“那當然,沒有節操,一個人是不可能有什麽真正價值的。”

    單珠孌:“你心口如一嗎,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江雅琴:“常常想的。環境早就逼得我非注意這個問題不可。”

    單珠孌:“那麽,雖說想這個問題未免有點兒過早,可是,這個教訓並不是白費的。我認為,土壤並不很薄,也不是石頭很多,要不然,種子在那種時令撒下去,也許永遠不會開花結果。”

    江雅琴:“這點不用你說,我自然知道。”

    單珠孌想:“這位矜持的前任家庭教師住在她的年輕學生家裏竟是如此安適自在,這麽一個寄人籬下的職位,她卻過得這麽安閑,無拘無束,使我頗為詫異。過不多久,我就知道,隻消了解這兩位師徒的情況,就可以充分理解這個啞謎。我覺得,每個人一了解江雅琴老師的情況,就一定會喜歡,會愛,會稱讚她。不管她是怎麽堅持到底地要穿舊式的長外衣,不管她說話多麽拘泥形式,態度多麽冷淡,不管她有怎樣與眾不同的二十種生活習慣—她還是這樣一種依靠,這樣一個顧問,態度那麽真誠,那麽體貼,任何人一同她接觸慣了以後,都舍不得離開她。”

    單珠孌又想道:“至於說到依賴和屈從,我同譚楨炫的接觸中,都沒有這種感覺,江雅琴老師怎麽會有這種感覺呢?這位女繼續人有錢—同她的新朋友比較起來,十分有錢,一個一年有二千銀子收入,另一個則一個子兒都沒有。然而,在同她交往中,卻使人有一種平等的安全感,這是在南方一般上流社會中從來沒有過的。

    “其理由是,譚楨炫腦海裏想的事情並不是金錢與地位。她因為在財產上可以獨立自主而高興,有時候,她甚至一想到自己是個女領主,有租戶又有產業而得意揚揚,每一想到黃家坳一帶那一大片產業,她尤其揚揚得意,喜形於色。不過,她的歡斦因為是完全不加掩飾的,所以格外不惹人反感;因為就她的主要思想來說,她想的都是一些另外的事物,愛慕偉大,尊崇善良,同和靄的人快活相處,很可以說就是譚楨炫的主要愛好,因此,與其說她是在考慮她的優越的社會地位,倒不如是她常常在默想如何找到貫徹這種愛好的方法。”

    單珠孌又想道:“譚楨炫小姐之所以一上來就對我發生興趣,是因為我沉靜,羞怯,自卑,仿佛需要有人照顧她似的。譚楨炫一發現這位新朋友理解自己這種想起並且很聽自己的話,她就更偏愛我了。她本來沒有料到她會這麽偏愛我。她認為我長得標致,態度的聲音太溫柔,智力和學識決不會有什麽過人之處,可是,看到這張柔和的臉,聽了自己毫無顧忌地說出一兩句刻薄的笑話,竟會伶俐地粲然一笑,不禁使她大為驚異。尤其是叫她詫異的,她發現那位可憐的姑娘的腦袋裏,竟然蘊藏著有自己得來的知識和無師自通的種種道理。單珠孌天生的趣味也跟她一樣。譚楨炫讀得津津有味的那些書,也是單珠孌所喜歡的。她們也有許多共同不喜歡的東西,而且能夠有共同對那些虛情假意、靡麗浮誇的作品嘲笑的樂趣。

    “譚楨炫覺得,不論男人或女人,對於詩歌具有真正鑒賞力的,具有辨別真偽的正確能力的,實在為數寥寥。她曾一再聽到十分聰明的人說,在這個詩人或那個詩人中,這節詩或那節詩都完全值得讚美。可是,等她自己讀了,她實在不敢領教,認為那都不過是些附庸風雅,偏重藻飾的東西,或者充其量也隻是雕蟲篆刻的文字遊戲。也許有點技巧,聰明、學識,甚至或許帶點玄虛的蠱惑色彩。可是,天曉得,它同真正的詩歌的差別,正如華麗的、剪嵌細工的大花瓶同用真正的金屬製成的小杯子的差別一樣。

    “她覺得,單珠孌能辨別真金的價值,知道那種炫耀的鐵渣隻有迷惑人的外表。這兩位姑娘的心意既是如此合拍,她們的意見就常常合拍得十分美妙。”

    附:親愛的讀者朋友:你們好!我是浙江寧波出南門一百二十裏的西店鎮人。由於自己才疏學淺,作品中難免存在著一些不足之處,希望你們看了我拙作後不吝賜教。在網上我還有《文化…革命》(說明:書號內那個用省略號的字是“大”,因有的網站是禁用字符—通還過。)、《梨花村》、《我的自白》,希望你們同樣能愛上它。如果你們想同我交談,我非常樂意。我是浙江寧波寧海西店塘下人,手機號碼:13968348642胡勝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淑女的悲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huxinbiao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huxinbiao並收藏淑女的悲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