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裏的玩家總是吐槽,皇帝永遠沒有開心的時候,寵幸妃子的時候不開心,品嚐美食的時候不開心,出去遊玩的時候不開心,隻有見到陸雪朝的時候才會稍微開心一點,隨後就是更深重的痛苦難過。這不是一個正常人的表現。他自然不正常。沒有一個正常人會在經曆他的遭遇後不鬱鬱寡歡。《相見歡》究竟歡在何處,不過是將玩家的歡樂建立在皇帝的痛苦之上。經年積攢的怨氣得以宣泄,謝重錦雖麵無表情,也一字未提,長久的沉默足以讓雲州知府膽戰心驚。提前預備好的一堆諂媚奉承之語,也一句都說不出口。膝蓋跪得發疼,雲州知府眼前一黑壞了,陛下這是給他下馬威,來者不善。此時,陸雪朝的聲音宛若一道天籟拯救了他:“陛下。”他怕他再不出聲,謝重錦會當場拔劍殺人。謝重錦早就想這麽做了,宰了這狗官,讓他閉上那阿諛奉承的嘴,讓耳朵落個清淨。陸雪朝不想讓旁人的血髒了謝重錦的手。為這麽些個鼠輩激起謝重錦的創傷記憶,太不值當。陸雪朝聲音清冽,讓人的心也跟著寧靜下來。謝重錦從紛亂思緒中抽迴神:“平身。”雲州知府這才顫巍巍起身,還有些腿軟。“臣已在行宮設宴,為陛下皇後殿下接風洗塵。”雲州知府悄悄抹了把汗,躬身道,“恭請陛下皇後殿下前往行宮。”_雲州行宮美輪美奐,似瓊樓玉宇,比起玉京皇宮也不逞多讓,一看就是花了大手筆。大概是吃了隔壁曲陵知縣的教訓,這迴雲州知府不敢太高調奢侈,命人準備的飯菜也中規中矩。陛下查貪腐,他卻大肆公款吃喝,那不是上趕著找死麽?雲州知府候立在一旁,正要對初來江南的皇後殿下介紹雲州特色菜,就被謝重錦命令包括知府在內的所有人退下。雲州知府點頭哈腰:“……是。”退下就退下吧,他也不是很敢伺候現在的陛下。感覺和往年……有很大的不一樣。等屏退左右,陸雪朝執筷:“怎麽感覺你今日格外不耐?”在陸雪朝麵前,謝重錦就沒那麽駭人的威嚴,隻仍是沒好氣道:“你若世世年年都要瞧見他那張臉,聽他溜須拍馬,看他欺上瞞下,明知是條蠹蟲,還不能鏟除,來年繼續同他虛與委蛇,難道不煩麽?”陸雪朝想了一下,頓時深表理解。“也就這一迴了。”陸雪朝寬慰道,“往後一勞永逸。”他們既然來了,都不必等到秋後問斬,雲州知府活不過這個夏天。再黑暗的官場,在明日金光照耀之下,也將無所遁形。“罷了,不提這些。”謝重錦輕歎,“說要帶你來江南玩,這一路淨是處理些糟心事,這是帶你換個地方辦公來了。”清疏跟著他,總是在受苦受累。謝重錦心裏總有些歉疚。總是高強度處理公務,陸雪朝身體吃不消,必須要好好放鬆了。謝重錦當機立斷,給兩人放了假。“這幾日不想那些,我們專心遊玩,就我們兩個。”謝重錦難得提起興致,“我南下許多迴,雲州哪裏風景好我都知道。”地方官的罪證自不必他們親自去查,不然要欽差來幹什麽?陸雪朝說:“你都對雲州這麽熟悉了,不會玩膩麽?”謝重錦搖頭:“我來江南成千上萬迴,卻沒見過真正的江南。”他往年出巡,走著規劃好的路線,前唿後擁跟著一大群人,提前清場過後路上一個百姓的影子都看不見,冷冰冰的沒有一絲人味兒。最重要的,是陸雪朝不在身邊。他如何能玩得盡興。那時盡管身邊跟著再多妃子,謝重錦也從不許他們近身。就是帶一百個人在側,沒有陸雪朝,他都覺得自己孑然一身,形單影隻。隻有寂寥落寞,感覺不到熱鬧。“去哪兒玩不重要,你能陪我一起玩,才是最重要的。”謝重錦鄭重道。陸雪朝微怔。他忽然想起年少時,每年花朝節,人們結伴去賞花踏青,謝重錦都會叫上他一起,年年不落。他走累了,謝重錦背也要背他去。他以為是謝重錦愛花。每迴去,謝重錦都專心賞花,並不看他。但有一年春寒料峭,他大病初愈,不得出門吹風,讓謝重錦找別人去賞花。謝重錦拋下萬紫千紅,來到相府,在大家都出門遊玩的日子,在藥味彌漫的房內陪了他一天。謝重錦還帶來一束路邊親手摘來的野花,放在他的床頭:“清疏,我把春天給你帶來了。”他不能出門去欣賞春天,謝重錦就把春天帶給他。春花秋月,他們都要一起共賞。陸雪朝看著那束野花,問:“你不去看花麽?郊外姹紫嫣紅開遍,是很美的春景。“你不在,我還看什麽花?”謝重錦理所當然道。“我又不是花,我不在,你如何就不能看了?”陸雪朝問。謝重錦恨鐵不成鋼地看他:“你怎麽就沒看明白,年年花朝,我不是專程去看花,隻是專程來找你。看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陪我一起。”陸雪朝歪頭:“可你也隻看花不看我呀。”“……我那是假裝賞花,餘光偷偷看你呢。你這麽好看,百花都要失色,我哪還看得上其他花?”謝重錦氣憤又委屈,“你還讓我去找別人玩,你也不想想,我除了你還有哪個朋友?”……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假裝看不見,餘光千百遍。“不許把我推給別人,我去哪兒都隻會帶你,隻和你玩。”謝重錦十分認真地告訴他。陸雪朝依然不解:“可你為什麽要偷偷看我呢?你可以光明正大看我啊。”謝重錦:“……”少年突然紅了臉,不知如何作答。是啊,他和清疏從小就認識,見過對方無數迴,從什麽時候開始,就不敢正眼看他了呢?那時還太懵懂,都不知道是喜歡的種子在心裏悄悄發了芽。但陸雪朝記下了這句話。謝重錦說重要的是他,出去玩隻會帶他。所以後來,謝重錦被玩家操控後,每年南下帶一堆妃子,獨獨忽略了他後,陸雪朝總是難過的。他知道這不是謝重錦忘記了他們少時的許諾,正因如此,才更加難過。現在謝重錦又說起這句話,一下子就和少年認真的許諾重合了。陸雪朝張了張口,半晌,隻道:“不知幾歲的人了,還這麽愛玩。”算上前世記憶,他們真的活了太久太久,久到記不清年歲,心境難免多出滄桑。輪迴千萬世,他們都變了很多,但……“我也不知是幾歲,也不知是不是愛玩。”謝重錦笑了笑,眉目溫柔堅定一如當年,“總歸我知我是愛你的。”他之一生,如鏡花水月,莊周夢蝶,連自己究竟是誰都混淆了。但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從未懷疑的一件事,是他一定愛陸雪朝。陸雪朝捂住眼,微微笑了起來。但眼前這個人熾熱而清澈的愛意從來都沒有變過。第46章 采蓮江南處處好風光,雲州最有名的,當屬荷月湖。荷月湖名副其實,栽滿荷花,盛夏仲夜,溶溶月光灑落湖麵,滿目荷塘月色,流螢飛舞,美不勝收。謝重錦曾無數次遊覽荷月湖。白日裏,湖上會有坐著烏篷船的采蓮男子,模樣清秀,溫婉動人。夜裏他乘坐畫舫,看湖上燈火與螢火相融,天上月光與星光相印,舫內琵琶男彈唱著吳儂軟語的小調,舞姬跳著風情萬種的舞蹈,賞美人,觀美景,誰見了都要羨慕當皇帝真好,可以這樣自在逍遙。他從不覺得自在,更不覺得逍遙。再美好的風景,他也無心去賞。他心知,無論是采蓮人,還是歌姬舞姬,都不過是地方知府刻意安排好,用來討好他的手段。畫舫周圍的所有遊船都是保護他的人手,閑雜人等早已被清場,突然冒出個姿容姣好的采蓮者,一舉一動都帶著恰到好處的精心設計,真當他眼瞎看不出來麽?但他看出來沒用,玩家大多不挑,會將采蓮人或是歌姬舞姬之類的收入後宮,還會賞賜進獻美人的知府。每每都令謝重錦無語至極,連帶著對遊荷月湖這事也充滿厭煩。但陪他一起的人是陸雪朝,那就又不一樣了。欽差在奉命嚴查雲州知府,雲州知府在焦頭爛額擔心項上人頭,一時無人顧及帝後行蹤,都以為帝後在行宮中休息。殊不知皇帝陛下已經帶著皇後殿下偷偷跑出去玩兒了。_帝王每次出巡,都要有一大堆準備工作。儀仗,隨從,安保,清場……就算明著說要微服私訪,暗中保護的人一個也不少。謝重錦對這些流程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實在厭煩透頂,隻想和陸雪朝真正自由地敞玩一迴,不被任何人盯著,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他也不擔心有刺客。反正按照遊戲設定,他勤政值沒掉到60以下,永遠都不會遇到刺客。就算真遇到了,他也一定會保護好陸雪朝。被禁錮了太久的籠中鳥,一朝重獲自由,隻想放飛自我。於是在命令所有人退下,自己和皇後要休息之後,謝重錦就翻出兩套黑白常服,和陸雪朝換上。為了不被正門守衛發現,謝重錦甚至選擇翻窗。他身姿矯健,單手撐過窗台便翻了下去,像一名英姿颯爽的黑衣俠客。陸雪朝:“……”懷允大抵是憋瘋了。一國之君翻窗逃跑……成何體統。可能這就是曆經滄桑後的返璞歸真吧。陸雪朝站在窗前,低頭看了下窗離地麵的高度,大約三人高,看著就有些眼暈,他是萬萬跳不下去的。跳窗這種不雅之舉,也實在不是陸家嫡公子這種君子禮儀典範能做出來的舉動。謝重錦站在窗下,伸出雙手,仰頭笑道:“清疏跳下來,我給你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