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鎮南手中的東西陡然滑落,“哐當——”一聲,掉在桌上,卻沒有摔碎,甚至連一絲裂紋都沒有。

    蕭可撿起它,放迴原來的位置,良久才道:“對不起,爸爸,我剛剛情緒不太好。”

    蕭鎮南也擺擺手,歎了口氣道:“其實當年我也問過她這個問題,我問她為什麽不跟我遠走高飛,我們可以為移民,去哪裏都可以,隻要能讓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我幾乎跪下來求她,可是她還是搖著頭,轉身一個人走掉了。為此,我恨了她二十年。”

    他忽而又笑了,伸手拍女兒的瘦弱的肩膀“可能是如今年歲大了吧,竟然想著想著也就想通了。其實也沒什麽,你媽媽從小就生活在那樣的家庭裏,她見過這人世間太多的罪惡,可是那些被人們所不齒的人,卻又偏偏是她的家人。她雖然無奈,但是不會厭惡,而且還要守護,可可,你明白麽?”

    蕭可默然,她想起很久之前蕭安看過的一個電視劇,她不記得那個電視劇叫什麽名字,也不記得蕭安當時抱著抱枕花癡兮兮的說裏麵的誰誰誰有多帥,她隻看到一個女孩子,一邊灌著啤酒,一邊說:“從我一出生他們就是黑道了,我有什麽辦法?警察什麽的最討厭了。”

    那時候她還在笑,黑幫老大的女兒愛上了一個警察,這劇情有夠扯的。可是放到眼下再想,卻又覺得悲涼。這個世界上總有很多人在演戲,可卻恰恰也有很多人在看戲,演戲的人如癡如醉,看戲的人啼笑皆非。以前蕭可以為她不過是一個看客,可是後來她才發現,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舞台,她也不例外。

    父親的聲音像一把芭蕉扇,帶著夏日最清涼的風拂過蕭可的心頭,她默默垂著眼簾,沒有說話。蕭鎮南倒也不怪她,隻是笑笑,開口道:“這把金鎖還是你小的時候,你外公送給你的。”

    她一時想不通也是正常的,有些事情確實需要時間去慢慢沉澱,隻有沉澱才能把人心裏的最後一點疑慮都打磨的幹幹淨淨。

    蕭可注視了那把小鎖好久,慢慢開口道:“爸爸,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去那邊找她麽?”

    蕭鎮南轉了轉眼珠,笑道:“那個時候我恨她還來不及呢?哪能會想著迴去找她,況且,那個時候我已經結婚了。你媽媽這個人,一輩子都不可能跟別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的。”

    那天的後來,蕭鎮南講了好多他年輕時候的往事,有關刻骨銘心的愛戀,有關一個蔑視倫理道德的女人……蕭可隻覺得,她這一生似乎都沒有聽過父親講那

    麽多的話,而在那天下午,在她恍然間從無數個人的口中得知一切真相以後,她才真真正正認識了眼前這個叫了二十幾年的父親,還有那個隻有一麵之緣的母親。

    說不震撼,是騙人的。

    就好像是古代武俠劇中,一個每天隻知道吃飯睡覺的平凡小百姓,有一天突然有一個身披鬥笠的蒙麵大俠到你麵前說,你是某某教主的孩子,那種略帶著神秘與邪惡色彩的傳奇,或許並不會讓你感到驚喜。或者說,應該是有驚無喜。

    以至於在很多年之後,蕭可再想起那個幽昧的下午,都會覺得恍若夢境。她就好像掉進了《盜夢空間》裏演的那樣一層又一層的夢境中,再也出不來。

    ****

    再後來的後來,事情開始變得再簡單不過,蕭可每天公司、醫院兩頭跑,帶一些文件給陸楷辰,然後再去父親的病房照顧他。紀閔晴托秦伯琛在打聽丹麥的器官捐贈中心,一直沒有結果。蕭鎮南的病情越來越重,隻能靠透析撐著,如今幾個月下來,生生熬的皮包骨頭,胳膊上一溜兒青紫的針孔。一個曾經七八十公斤的人,如今隻剩四十公斤,這叫蕭可如何不心寒?

    以前她覺得“骨瘦如柴”這類的詞語太過於誇張,可是有一次給父親擦身體的時候,她看著父親身上那一根根清晰明了的肋骨,格外觸目驚心。本來拿著毛巾的手,竟然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好在這時候方姨正好進門,一把接過蕭可手上的毛巾,遞給她一個寬慰的笑,然後轉過頭去,笑嗬嗬的跟蕭鎮南說著今天的所見所聞。蕭鎮南便也裝作沒有看到蕭可的情緒不對勁,臉上始終是掛著笑的。

    蕭安不敢當著父親和姐姐的麵哭,可是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蕭可都能看得出她眼睛的浮腫。蕭可大多數時候都是裝作看不見,有一次實在忍不住,遞給她一個冰袋,那孩子竟然還笑嘻嘻的說昨晚看恐怖片結果做噩夢了。

    蕭可淡淡的“嗯”了一聲,轉身便潸然淚下。

    值得慶幸的是,陸楷辰的傷腿好的快,一個月便迴公司上班去了,蕭可這邊有周揚撐著,陸楷辰很大方的給蕭可放了一個長假。自從上次蕭可無意間聽到他和周揚的對話後,兩個人的關係一度陷入尷尬,好在這段時間蕭可忙的腳丫子朝天,無暇顧及這麽多的是是非非,陸楷辰又是一個格外通透的人,有些事情就算蕭可不說,他也會打點的周周到到。

    事情好像漸漸步入了正軌,雖然忙碌,雖然心力交瘁,倒也充實的讓蕭可沒

    有時間傷悲。直到立冬後的第二個星期,蕭鎮南一度陷入昏迷,幾番搶救再蘇醒之後,已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動。蕭可聽著主治醫師跟她詳細的介紹病情的如何如何,隻覺得一陣陣心驚肉跳。

    那天的後來,她一個人去了c大,站在燕鳴湖結了冰的湖麵上,一呆就是一個下午。

    這天的雪,下的特別大,路上一層一層的雪都被壓成了冰層,蕭可一個人從學校裏出來,她今天沒有開車,慢慢走到公交站牌。站牌那邊等車的人很多,大多數是從學校出來的學生,這樣的天氣,連公車幾乎都要提前休息了。

    蕭可抬腕看了看表,下午四點,還好,不是很晚。可是,公車卻來的很晚,等到人們蜂擁而上的時候,蕭可也被人群的慣性擠了上去。

    乘務員開始報站的時候,公交車陡然一個急刹車,蕭可的身體下意識的向前傾,她猛地抓緊頭頂的拉環,身體旋了一個圈,恰恰看到身邊的一對學生模樣的小情侶。女孩子的身體晃了一下,就被身邊的男孩子穩穩地擁在懷裏。蕭可仔細打量,那男孩瘦瘦的,身形單薄,看上去並不能跟“可靠的肩膀”聯係到一起。可是反觀那女孩,卻始終嘴角都掛著恬淡的笑意的。

    她抬頭望了一眼自己頭頂的塑料拉環,隻覺得這天真冷,冷得她每一根手指都涼的真切。更可笑的是,她竟然就因為這樣一件再平凡不過的小事,莫名地有了流淚的欲望。仔細想來,這是蕭可忙忙碌碌大半年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可憐、覺得自己無依無靠。

    如果她揮一揮手,有的是人願意把她娶迴家,然後心肝寶貝的哄著,可是她不願意。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蕭可都可以遷就、妥協,包括她有一個做毒梟的母親。可是唯獨這件事不可以,哪怕要麵對的後果是孤獨終老。

    早在知道所有真相的那一天,陸楷辰就問過她:“是不是我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蕭可搖頭:“不,你的機會還有很多,隻是,不要把目標鎖定在我身上,我怕我會耽誤了你。”

    那一秒,陸楷辰眼裏的悲傷一下子濃得化不開,他看著這個自己愛了四年的女孩子,看著她一點一點走進自己的世界,然後又一點一點走出自己的世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像行走在刀刃上,生生的割除新鮮的血液。其實有的時候他真的很想把她抱進懷裏,跟她說:“其實你可以停下來迴頭看一看,其實你可以不必一個人扛那麽多東西,隻要你願意,我都會在原地等你。”

    可是她說:“不。”

    那一刻,陸楷辰釋然。

    其實每個城市,都有這樣一群女孩子離群索居,看似高傲,實則比任何一個人都可憐。然而蕭可,卻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而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懂得她心底的執著。

    早在很久之前,陸楷辰就跟她說過:“再真的真理,有時候也抵不過一個人心底的執念。”他還告訴她,“其實路就在那裏,我們隻不過是暫時被風沙迷住了眼睛。”那天晚上,蕭可默然,而陸楷辰自己,同樣也是默然。他沒有告訴蕭可的是,其實這兩句話,是他說給自己聽的。

    包裏的手機響起時,蕭可猛地從煩亂的思緒裏掙脫出來,然後他聽到蕭安在那邊顫著聲音喊:“姐,你快過來。”

    車到站,蕭可幾乎是立即下車,她腳步有點急,腳下路滑,險些摔倒在地上,還好身邊有人及時扶了她一把。蕭可迴頭,正是車上站在她身邊的那對小情侶。

    “姐姐,你沒事吧?”女孩子嬌俏的聲音響起。

    蕭可扯出一個笑容,還未等她開口致謝,就看到那女孩眼中的亮光一閃而過。隨即,她的胳膊被一人拉過,蕭可聽到一個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聲音響起,他說:“謝謝你們兩個了。”

    真是慈悲。

    蕭可心下猛地一顫,眼淚就生生的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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