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c市這一年,下的最大的一場雪,鵝毛一般朔朔的落下來,蕭可一個人站在c大老校區的湖麵上,從她的角度望過去,隻有湖麵上的漢白玉的拱橋下不是蒼茫的白色。

    她抬頭望天,整個天空都是灰白色的,蕭可的睫毛都沾著雪。她抬了抬腳,走得極慢,細高跟鞋踩在冰麵上,有些滑。身邊有無數小情侶們或是手牽手、或是相擁,在這漫天的飛雪裏,女孩子笑的嬌俏可人,男孩子笑的溫柔寵溺,格外甜蜜。

    蕭可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被人這樣把手我在手心裏,然後插進那人的口袋裏了,她記得上一次好像還是沒入秋的時候,握著她的那個男人,是她的父親。

    那時候她說:“爸爸,我今天聽說了一些事情。”

    父親笑著跟她說:“哦?什麽事情,說來給爸爸聽聽。”

    蕭可還記得,那天午後的陽光特別好,c市有好長時間都沒有那麽明媚的陽光了呢。她蹲□去,一粒一粒撿起地上散亂的棋子,本來臉上是掛著笑的,可是不知怎麽的,就看到有刷刷的液體掉在地上,她隨手一抹,臉上竟然一片冰涼。

    那是她自己的淚。

    “爸爸,我聽說,蘇修堯去境外緝毒了,我還聽說四年前,是蘇伯父救您出來的,條件就是蘇修堯必須要放棄我們的感情。”她的聲音有些顫了,蟬翼一般的睫毛輕顫,細長的手指怯怯的撫上地上的黑白棋子,指尖冰涼的毫無知覺,“爸爸,您早就知道是不是?”

    蕭可抬頭看了一眼父親,蕭鎮南也正垂著眼睛看著她,滿臉的無以名狀的悲慟。良久,蕭鎮南歎了口氣道:“是阿辰那個孩子告訴你的吧?”

    蕭可蹲在地上,搖搖頭道:“有的是,有的不是。”她複又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你們都知道,可是……可是為什麽你們沒有一個人告訴我,要把我當傻瓜一樣瞞了這麽多年呢?”

    她的聲音依舊是低低沉沉的,臉上的神色也淡了,蕭鎮南似乎隱約從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破碎的神情。

    “爸爸,你不知道,那個時候他走了,我真的……真的好傷心的。”她的身體撐不住,跌坐在地上,身下是一粒一粒的棋子,咯的生疼,“我……二十歲以前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我可以嫁給他的,爸爸,你知道麽?那個時候我真的好想好想嫁給他的……”

    蕭可坐在地上,兩隻手臂環住自己的雙腿,下巴擱在膝上,鼻尖微紅,聲音顫抖。

    “其實連我自

    己都覺得我是沒有心的,阿辰在我身邊四年,陪我走過了那段最晦暗的時光,幫我療傷、給我溫暖、讓我變成今天的蕭可,我以為我會愛上這樣一個溫暖篤定的男子,我覺得我應該愛上他的。”她忽然蒼涼的扯了扯嘴角,“可是蘇修堯又迴來了,四年了,他走了四年還是迴來了,那時候甚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蕭鎮南沒有開口,隻是擰著眉看著地上的女孩子。蕭可也是無知無覺,就好像是處於一種半夢半醒、半生半死的狀態。她心裏有一根弦,撐著她把這所有的一切都說下去,不吐不快。

    “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安安心心跟陸楷辰過一輩子,可是直到見到他的那一秒,我才知道我的血還是熱的、我還是會愛的,那十六年的感情……不是說變就能變的。”蕭可恍然抬頭,對上父親蒼老的臉,眼神破碎,“爸爸,您明白嗎?他是我第一個愛上的男人,也是唯一一個。除了蘇修堯,我愛不了別人。”

    蕭鎮南默默的點頭,他有什麽不明白的呢?這世上恐怕再沒有誰比他更明白這份執著了。他看著地上的女兒跟那人神似的眉眼,心裏竟然一點一點的抽痛起來。旋即又忽然笑了,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應該是自嘲。

    蕭鎮南沒想到,時隔二十多年,他再想起柯琳的時候,心跳竟然還會加速。

    蕭可,蕭可,蕭鎮南和柯琳。

    曾經許下天荒地老的兩個人,如今卻是天涯陌路這麽多年,她迴了邊境,他也娶了別的女人。可是蕭鎮南心裏清楚地很,就算如此,就算一輩子不想見,藏匿在心底的愛也不會變。年少輕狂的時候,他不是沒有想過跟她迴去。那個時候他以為,不就是一輩子見不得人麽?這有什麽?隻要有她在,哪裏都是一樣的。他以為,他為她妥協到如此的地步,已經夠了。可是柯琳卻還是冷著臉說——不可以。

    遺傳的微妙恰恰就在於此,他沒想到,蕭可竟然在這執拗這一點上跟自己如此相似。蕭鎮南的心裏淌著無數細密如針角一般的疼痛,他伸手拍拍蕭可的肩膀,聊以慰藉。蕭可這時候正抬頭望著他,臉上的淚痕幹了些,留下彎彎曲曲的印記。

    “可是他又走了,遲緯說他去緝毒了,可是為什麽要拋下我呢?我可以等他迴來的,一年也好,兩年也罷,爸爸,你一定知道原因的是不是?我問過遲緯了,可是他不肯說,您告訴我好不好?”

    蕭鎮南僵在原地,默然以對。他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迴來,可是卻沒想到竟讓他如此猝不及防。心裏兩

    個聲音在激烈的鬥爭。

    “告訴她,她遲早都要知道的。”

    “不要說,能瞞一會兒是一會兒。”

    蕭鎮南這一生都沒有過如此愁腸百結的時候,哪怕是當年柯琳丟下他和可可離開之後,他有的也不過是傷心和悲憤。

    這個下午,時光越發的恬淡美好,蕭可坐在地上望著他的姿勢沒有變,蕭鎮南看著她與那個女人神似的眉眼,把這過往的種種一一細數了一個遍,終於還是歎了口氣,一手輕拍女兒的肩膀,道:“可可,你過來,爸爸給你看一樣東西。”

    蕭可起身,隨了父親過去,蕭鎮南從隨身帶來的行李箱中拿出了一個很小的檀香木的盒子,很古樸的深棕咖色,蓋子上雕刻著精致的花紋,上著一個同樣精巧的黃銅小鎖。

    蕭可以前在父親的書房裏見過這個盒子,也不止一次的研究把玩過,可是後來有一次被他發現之後,恨恨的嗬斥了一頓,這個盒子便不知道被藏到哪裏去了。那時候蕭可還小,還沒有意識到這個盒子或許是對父親來說有什麽特別的意義,而今看來,確實如此。

    盒子裏東西不多,隻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一個小孩子戴的金鎖還有一塊類似於令牌似的東西。蕭鎮南拿了照片遞給蕭可,那是一家三口,蕭可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幾乎是馬上就意識到,照片中間那個小嬰兒就是自己。

    “抱著你的那個女人,就是你的生母,她的中文名字,叫做柯琳。”蕭鎮南開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蕭可擰眉看著他,反問道:“中文名?難道……”

    蕭鎮南搖頭,道,“她確實是個中國人,不過不像你我一樣,你母親她從小長在境外,這麽多年來也一直棲居在緬中邊境。”

    “可是……可是她……”蕭可幾乎是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手指不由自主的捏緊手中的照片,臉色刷白,嘴唇輕顫,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蕭鎮南拉了她的手,輕拍了兩下道:“她沒死,十二年前你參加的那場葬禮,葬的並不是她。”蕭鎮南咬了咬牙,對上女兒的眸子,“她就是這麽多年來一直盤踞在境外的毒梟薩莉,也就是蘇修堯這次要對付的對象。”

    蕭可身形一晃,險些跌倒在地上,琥珀色的瞳孔中早已被震驚填滿,她一手扣著桌角,指尖冰涼。蕭鎮南狠了狠心,接著開口。

    “爸爸一直不同意你和蘇修堯的婚事,原因就在這裏。四年前你母親潛迴境內,一大批貨被扣在海關

    ,是我利用當時在國企的便利地位為她開了後門,後來還是被政府發現,這也就是為什麽四年前我會突然落馬進了監獄。那一次,也是你母親自接手柯家的事業以來,第一次跟中國軍方交手。”蕭鎮南緩緩地開口,“這也就是為什麽蘇修堯會再一次的離開,如果事情不是走到這個地步,其實我曾經想過一輩子不告訴你的。”

    父親蒼老的聲線一直盤旋在耳側,蕭可忽的想起分手那天蘇修堯說的話,他說——不,你別等,因為我不一定會迴來。

    蕭可直到這一刻才開始明白,他為什麽不一定會迴來,因為這一次,他根本就是拿命去拚。而且,站到敵對位置的那個人,竟然還是她的生母。

    蕭可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父親的臉,一言不發。她怎麽也想不到,整個事件的背後,竟然隱藏著如此紛繁複雜的脈絡。他們的關係竟然如此戲劇性,她是毒梟的女兒,他是緝毒的專員。

    那一瞬間,命運的黑洞一下子膨脹起來,鋪天蓋地的向蕭可湧過來,好像要把她的整幅靈魂都吸進去。她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太陽穴連帶著眼角的神經一絲一絲的抽痛,心底的每一個角落都藏著細細密密的傷口,此時正一遍一遍的被仔細淋上新鮮的鹽巴,蟄得生疼。

    或許是這陽光太刺眼的緣故,蕭可在這一秒,竟然再次湧起淚意。

    不知過了多久,蕭可漸漸從剛才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她一手捏緊自己的手心,艱難的開口道:“爸爸,你告訴我,為什麽我媽媽她……要把我丟下,她難道不知道……難道不知道我小的時候有多麽希望能有一個媽媽麽?”

    蕭鎮南歎了口氣,摩挲著手上的令牌似的東西道:“可可,你媽媽她……隻是希望你能像其他小孩子那樣,有一個普通的人生。”

    “那她為什麽要迴去?她為什麽要迴去販毒?!”

    蕭可的聲音陡然抬高,眼中的怨懟像是深山老林中的眼鏡蛇吐出的毒信子,聲嘶力竭的向著對麵的蕭鎮南探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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