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離開那個村莊,再次攀到山頂時,月影橫斜、山風涼起。腳下延綿數十裏的山路都重重疊疊地遮掩在山影之下,唯有零星幾家山戶的燭光影印在夜色之中。舉目遠望,天地之間仿佛獨我一人,不覺放慢了腳步感受著涼風撲麵的悠然自得。

    心下忽然想起了瑞王燦若星辰的眼眸。若是他也能看到這山間美景就更好了。

    被這個想法一驚,還未迴神。鼻尖便傳來了淡淡的梔子花香。濃鬱而持久的氣息彌漫在山穀中。四下尋找,果然在不遠處找到了結白的花朵。

    還在“沈園”時,十歲以後的夏日,每當暮色四攏,我總會獨自一人越過重重圍欄,到達一片彬樹林中摘下幾朵梔子花,放入衣袖。隻需一抬手,就能聞到淡淡的清香,那時,便會覺得我也並非孤身一人。

    “若能一直如此,暢遊於山林之間也未嚐不是件樂事啊。”我對著花朵呢喃道,隻覺心中無比快意,若時光能就此停下,我不需再麵對任務和傷害該有多好。

    正想抻手去摘一朵白花,耳邊傳來了急促的唿救聲,迴蕩在空曠的山穀中如鬼魅般淒厲。我縮迴手指,直起身,準備忽略耳邊的唿救聲飛身下山時,淒厲的叫聲再度響起。

    皺了皺眉,想起劉遠的嫡孫那軟軟的身子,心底似乎就被一根弦觸動了。足尖點地,幾個飛身起落,便尋聲而去。

    “不……不要過來!”女子的哭叫聲仿佛正在耳邊:“救命啊!”

    借著皎潔的月色,我向不遠處望去,隻見一個麵貌秀麗的婦人此刻麵色蒼白驚恐,手中揮舞著一根快熄滅的火把,在她五步遠處,圍著四隻足有半人多高的惡狼,眼泛綠光,口露利齒。也許是懼怕婦人手中的火光,一時不敢靠近。而婦人身後被護著一個五六歲大小的孩童,雙目緊閉,麵色慘白,孩童的懷裏還抱著一隻幼兔。他們身後是一道萬尺懸崖。

    當我走近了一步,孩子睜開雙目,我竟被震住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眸。如山溪般清澈澄淨,如麋鹿般閃爍著愴惶之色,那一雙眼與我記憶中一個叫天空的女孩那一雙清澈的眸子重疊在一起。一時間令我看不真切,隻有內心純淨的人,才會有那樣的神色。

    “娘。”那男童輕輕的喚了一聲,柔柔軟軟的童音便粘在了心上。

    那婦人慌亂之中迴頭看了眼孩子,眼中的堅決蓋過了驚恐:“仲兒,別怕。娘會保護你的。”

    明明是害怕得發抖的聲音,卻硬是透著幾分堅定。

    眼見火光漸弱,狼群步步逼近,那對母子幾乎是貼在了懸崖邊上。

    我從袖中抽出四枚銅錢飛射出去,電光火石之間,每一枚都正中惡狼的天靈處,狼群應聲倒地。

    那對母子先是驚恐地瞪大了雙眼,似乎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麽,眼中盡是不可置信,隨後緊抱在一起,目光欣喜,四下尋了一圈,才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我。

    婦人擦幹臉上的淚水,帶著男童繞開倒地的狼群,朝我跑了過來,跪地道:“多謝姑娘出手相救!”

    那聲音輕輕亮亮的,聽著十分舒服。

    “夫人不必多禮,不過隨手之勞。”我抻手扶起婦人。

    母子兩同時抬頭感激地看向我,此時我才發現,那目光是同樣的晶亮清澈。胸口仿佛被塞進了熾熱的溫度,我能清晰的分辨出那是與見到瑞王時的溫暖所不同的東西。

    “不知姑娘芳名,家住何處?”婦人神色認真地看著我:“等我母子二人平安到家,定備厚禮與夫君登門拜謝。”

    “夫人言重。柳兒愧不敢當。”我笑著移開話題:“不知夫人去往何處。”

    “我與幼子本想走近路迴京中府上的,卻不想在這山間迷了路,轉了大半夜找不到出路才遇上那惡狼的。”婦人說話間皺起了眉,麵上還有些懼色,想來方才嚇得不輕。

    我點了點頭:“我也正要去京中辦事,夜色深重,山中多險,不如就送上夫人一程。”

    “多謝柳兒姑娘。妾身不知如何感激。”那婦人臉色激動的泛紅,讓人頓生親近之感。

    “夫人不需言謝。”一行三人便上路了。

    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很難形容,從小到大,我從未與人如此親近過。每一次接近任何人都是帶有目的的,所有的攀談都是為了迷惑人心,甚至可以是事先演練過的。媚影從生的表情,恰若天成,不需要任何思考就能表演得淋漓盡致。

    而這一次,卻不同以往,那些真切的話語、清澈的眼神使我卸下了嫵媚的表情,就像多年以前天空邀我一同逃跑時一樣,那是一種十分自然的信任和親近。可卸下媚容之後才發現自己是如此空白,甚至有些害怕。仿佛所有的隱密被暴露在外,沒有了那一層外殼我竟連話都說得不自如了。

    那婦人倒是十分健談,沒走多遠,就侃侃而淡:“柳兒姑娘,妾身名喚辛喬,這是小兒博仲。”

    男童朝我甜甜一笑,眼底一片柔和,白皙的臉頰閃過兩片紅暈,低低地喚了聲:“柳兒姐姐。”便低頭撫弄了懷中的幼兔。那樣子讓我想起了潔白的梔子花,柔和又美好。

    辛喬笑了起來,頰邊的兩個梨渦讓她看起來有些憨氣。眼裏閃爍著寵溺的光芒道:“柳兒姑娘見笑了。小兒自幼性情羞澀,很少主動與人淡話。”

    我也學著辛喬的樣子摸了下男童的頭,觸感柔軟的發絲,他便又抬頭對我笑了一下,眼底是一片喜悅。我直起身笑道:“令郎與夫人真像。”

    “嗬嗬。柳兒姑娘那是沒見過我家夫君。”辛喬的臉上出現了如同懷春少女般美好的表情,這樣的表情似乎也在瑞王妃身上出現過:“仲兒與他父親可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我的心頭不知為何被扯出了一絲苦澀,笑道:“夫人與夫婿的感情似乎很好啊。”

    此時,辛喬麵上升起了如海上明月般的光彩:“我倆少年相識,誌趣相投,夫君不嫌棄我出生寒門將我娶過了門,這麽多年來待我始終如一,我們十分恩愛。”

    我點頭,想到了瑞王,卻並不能明白她的感受。

    “柳兒姑娘可有中意的人?”辛喬牽起了男童的手,十分自然地問。

    我想了想道:“我已經嫁人了。”

    “恕妾身唐突了。”辛喬麵上有些尷尬。

    “無妨。”我怔怔地看著那對相握的手不自覺地問道:“夫人……何為愛呢?”

    她清澈的眸子如一汪泉水反射出明月的光彩,聲音在這夜空中分外輕朗:“愛啊,是當你嚐到美味便想與他分享;看到美景便想讓他也瞧瞧;總是盼著見到他,無論做何事總是想著他,隻要看到他就會覺得心裏暖暖的,當他對你笑時,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這該就是愛吧。”

    我呆呆地望著黑影中的山色,心中仿佛被灌入了一泉涼水。片刻之後才開口問道:“看到他和別的女子在一起,就會煩悶,隻要一想到要傷害他便會難過,這……也是愛嗎?”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雖是在問,可我心裏已隱隱感覺到了些什麽。

    “傻姑娘。看到別的女子與他一起就煩悶,那是嫉妒啊,因為愛所以才有嫉妒;看到他受傷,會比傷在自己身上更難受,那不是愛是什麽呢?”她柔柔地開口,目光憐愛地看著我。

    我怔怔地停下腳步,緊緊閉上雙眼,瑞王的臉慢慢浮現在眼前。一時間,近日來所有反常的情緒如扣環一般被連接起來,都得到了解釋。內心深處的一點酸楚,在這靜謐的夜裏肆意的瘋長起來,咽喉處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

    我自小不知“愛”為何意,當今晚這個字從我心中慢慢明朗起來時,幾乎隻是瞬間便占領了我胸口的每一寸角落。

    可我不能愛啊,我清楚的知道,如果一個暗衛愛上了她的獵物就是無可挽救的毀滅。可是為何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壓下胸口的愛意呢?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柳兒姑娘?柳兒姑娘?”辛喬輕喚了我幾聲,感覺袖口被人輕輕拉扯了幾下,我慢慢睜開雙眼低頭看去,男童清澈的目光裏有些擔憂。我又摸了摸他的頭,笑了笑。

    轉頭對辛喬道:“我沒事。繼續上路。”

    辛喬擔心地看了我,似乎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口。

    “如果他願意,我可以拋下一切和他一起隱居山林,從此不聞世事,相夫教子。”我呢喃道,聲音很輕,但卻是我自己都從未聽到過的悠揚。

    可我明白,他根本不愛我,又何來隱居山林之說呢。但隻是今夜,在旭日還未升起之前,讓我做一個夢吧,至少在這山上,做一個隻屬於我的美夢。

    辛喬看著我,目光越發柔和起來輕聲道:“柳兒姑娘如此美貌善良,定能得到良人的真心。”

    這些話,就像一盆冷水,瞬間淋滅了心中的夢。我低下頭,不語。

    善良?若是你知道,此刻和你一起上路的女子,是個雙手染滿了血腥的殺手;若是你知道,就在前一天,我還親手了斷了本朝名將的性命;若是你知道,就是因為你的孩子有一雙與我記憶中相似的眼眸,我才出手相救;若是你知道,我有多麽不堪的往事,你還會說出善良二字嗎?恐怕,隻會覺得連那些惡狼都比我善良百倍。

    走走停停,過了大半夜,直到天光開始出現了一絲明亮,我們才走出山林。

    那對母子倦意滿滿地臉上出現了驚喜的表情,又是連連向我道謝。道別時辛喬還從腰間取下了一塊佩玉道:“柳兒姑娘執意不願妾身親自登門道謝,妾身就不強人所難了。這是妾身的佩玉一枚,若姑娘今後遇到困難,請帶著佩玉來城東“博府”,到時不論是妾身還是妾身的家人定當傾力相助。”

    我見那她執意如此,便收下了佩玉,她才帶著孩子離開。那個男童抱著幼兔,好幾次迴身對我微笑,搖手告別,那雙麋鹿般的眼眸定定地閃爍著流光華彩。

    唇輕揚起來,閉眼朝著天空,仿佛還能聞到梔子花的淡香。

    天空,這才是你想要自由真正的理由吧,的確值得以命相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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