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婷婷笑得直拍桌子,好半響迴過神來,盯著蘇絢的臉瞧個不停。她左半邊臉上鮮紅的刮痕依然令人觸目驚心,右半邊臉已經褪腫,不過淤青仍依稀可見。


    許婷婷唏噓道:“留疤了,你完了。”


    蘇絢翻了個白眼,道:“你急什麽,又沒叫你養。”


    “我懂我懂,你虎哥自然會養你啦……”許婷婷花癡地做了個捧心狀,陶醉地道:“英雄救美什麽的要不要那麽浪漫啊啊啊……噢,如果那天他沒有穿金鱗鎧甲就好了!如果他的鎧甲沒有把你如花似玉的臉割成一片兒一片兒的就更完美了哦嗬嗬……”


    蘇絢看起來心情不太好,沒空和她逗樂,悶悶地翻著手中的折子細細審閱。


    許婷婷道:“別不高興了,看什麽呢?”


    蘇絢道:“軍國大事鐵馬金戈,反正沒你能看懂的。”


    許婷婷扁嘴,不服氣地哼哼:“得了吧,就你一個內務府大臣還管得著軍國大事呢,一身傷的就不能消停會?”


    蘇絢萬分誠懇地看著她:“如果你能消停會的話,這些東西我早在幾個時辰前就能看完了。”


    許婷婷“嗤”地一聲,又道:“聽說金遼皇子明天要迴去了?”


    蘇絢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道:“你整天往我這兒跑,你現在的爹媽也不說點什麽?”


    許婷婷:“有什麽好說的……那把寶刀真有那麽神奇能勾人魂魄?!聽說那六郡主整整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這麽一場聲勢浩大的兩國比武竟就這般不了了之,實在是令人無所適從。


    蘇絢攤手:“我怎麽知道。”她似乎不願再提起這個話題,於是道:“你別整天往我這裏跑了,會被人說閑話的。有空在家練練字繡繡花什麽的,對你沒壞處。”


    許婷婷有點愣,好似第一次跟不上蘇絢的思維,迷茫道:“你也會怕這些?”


    作為一直處於風口浪尖的人物之一,蘇絢苦笑了聲,道:“你不知道其中的厲害的關係。人言可畏,再荒誕無稽的謠言自己聽著聽著差點都相信了,我真是怕死了。”蘇絢瞥了眼門外,漠然道:“進來。”


    鹿兒應聲入內,朝蘇絢隨耳輕聲說了句話。


    蘇絢臉色一變,皺眉道:“他派人過來作甚?”


    鹿兒道:“說是來送拜別信的。”


    蘇絢起身,忽覺雙眼有些昏花,許是坐得太久了。她揉了揉鼓脹的太陽穴,微一思索,便道:“去喚那人過來。在門口候著便可。”


    許婷婷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蘇絢道:“昨天幹娘差人送來好多奇珍異果,你去瞧瞧有什麽好吃的,等會咱一塊吃。”


    許婷婷怒道:“我謝謝你了!你又不是你家丫鬟!”


    蘇絢好聲哄道:“當然不是了,你是丞相府的千金小姐麽。那你去叫丫鬟們瞧瞧有甚好吃的,成不?拜托你了,快去快去。”


    許婷婷忿忿瞪她一眼,甩手走了。


    片刻後鹿兒領著那金遼國信差前來。


    那信差在門外躬身道:“卑職受二皇子殿下之命向大人送來信件一封,請大人過目。”


    鹿兒將他手中托著的木質長盒接過,呈到蘇絢眼前。


    蘇絢猶豫了一會,略帶好奇地緩緩打開木盒。


    木盒裏有把兩尺長的彎刀,刀鞘上用金絲盤著一隻振翅欲飛的鷹王海東青栩栩如生。彎刀柄上不知係著何物,被黃綢掩著。蘇絢掀開黃綢,霎時間眼前一片白光,寶氣氤氳。


    蘇絢縱是收了皇帝太後及老夫人那麽多的賞賜亦未見過如此名貴的夜明珠。眼前這顆夜明珠竟是有食指圈起合圍般大,淺看一眼便知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蘇絢深吸了口氣,拆開彎刀上附著的信封。


    蘇大人謹啟。


    連日來做客樊丹,承蒙蘇大人盡心招待,拓達銘感於心。今日本當親自前往府內拜別,然舍妹任性刁蠻,那日比武時不幸傷了蘇大人,拓達至今仍覺羞愧無顏再見。思來想去,便寫了此信。拓達此番出使大樊,欲與大樊友建邦交之意絕無欺誑,句句屬實發自肺腑。然大樊對我北國卻是處處提防,不肯聯盟,令拓達深感無奈焦急。


    如今南容國與金遼南國達成盟友協議,正蠢蠢欲動妄想挑起戰事。唇亡齒寒之理自不必多說,若是南容與金遼南國強強聯手對付大樊或我國,後果都是不堪設想。


    拓達請蘇大人念在兩國千萬蒼生之上向陛下諫言此事。此番恩情,拓達沒齒難忘。今日便將我北國皇室信物祥鷹彎刀贈予蘇大人,來日若是有了難處,請持此刀來我北國,拓達定將蘇大人視為座上貴賓,為大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一片心意請務必推拒。拓達留字。


    蘇絢猛地攥緊信封,一顆心不由地開始狂跳。


    鹿兒也看了信中所寫,兩人對視,眼中俱是波瀾洶湧。


    蘇絢定了定神,朝外問道:“你家殿下可還說了甚麽不曾?”


    那信差答道:“皇子殿下讓大人務必收下贈禮。”


    蘇絢沉吟片刻,隻將信封重新折好放在盒子裏,亦不說收與不收,隻道“替本官多謝殿下好意。鹿兒。”


    鹿兒會意,從袖中取了錠賞銀打發那信差走了。待那信差一走,兩人俱是不自覺地倒吸了口涼氣。


    蘇絢兀自處於極大的震撼中,過了很久才喃喃道:“他到底是何居心,事關重大他為何要告之予我……”


    鹿兒分析道:“正如他所說,大樊與南容本就國力相當,若是南容與金遼南國聯手攻打樊國,樊國必敗無疑。”但拓達是真心想與大樊建交成為盟友,鞏固戰線,還是別有所圖,不懷好意?隻怕是驅了豺狼又來了虎豹,人心不古啊。


    鹿兒察覺不妥,蹙眉道:“陛下早已派人監視那二皇子一行人的一舉一動,隻怕現已知道了他差人送信予小姐之事。此事決計不可拖延,請小姐當即立斷。”


    蘇絢心思複雜,短短片刻腦中閃過千百種念頭,最好隻見她輕鬆一笑,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鹿兒覺得這件事歸咱們管麽?”


    鹿兒多少心思剔透的人,腦子一轉便猜到了蘇絢的意思,隱晦笑道:“不歸。但若陛下問起,為何那二皇子偏偏隻將如此重大的軍事機密告知予小姐,小姐又該如何作答?”


    蘇絢道:“他自個硬是要告訴我,我能怎辦?”蘇絢頓了頓,搖頭笑了笑,似是在嘲笑拓達,又似在自嘲:“偏生就告知我一人,隻贈予我一人,那又如何?他不是愛慕我麽,這大夥都知道啊。”


    鹿兒微一權衡,點了點頭。


    蘇絢將盒子按原樣蓋好,道:“這燙手的山芋咱不能接也接不得。你說,這東西送去哪兒最合適?”


    鹿兒看她一眼,道:“將軍府。”


    蘇絢吩咐道:“你親自去一趟,一定要親手交予霍飛虎。送到了就立刻迴來,切莫多言逗留。”


    鹿兒領命前去。蘇絢一個人坐著發了會呆,忽然覺得屋內空氣無比沉悶,遂負手出了屋。


    入夜,滿院暗香浮動。


    蘇絢負手垂頭於院中緩緩踱步。須臾後有婢女找來,說是晚飯準備妥當了,請她前去用餐。路過後院亭湖,瞧見鄭三在湖邊架了張小桌,拿紅泥小爐溫了壺好酒。


    秋風蕭瑟,落葉繁花鋪了一地。


    蘇絢走近他,好奇地瞧了瞧,笑道:“小哥倒是逍遙快活,尋了這麽個好地方飲酒,也不叫我。”


    鄭三瞅她一眼,道:“叫你作甚?”


    蘇絢咧了咧嘴,搬來張小馬紮坐下,道:“我陪小哥喝罷……甚麽酒這般香?”


    鄭三道:“烈酒加以幹梅花及幹蘭花釀的。”


    蘇絢酌了一小杯嘬飲,烈酒入口綿甜細膩入喉唇齒留香,令人迴味無窮。真乃好酒。


    鄭三拍開她又伸過來的爪子,蘇絢瞅他一眼,慢慢收迴爪子,又猛地伸過手去想拿酒壺。


    “啪!”鄭三毫不留情再拍。


    蘇絢:“……”


    蘇絢兩眼淚汪汪,委屈討好地看著他。


    鄭三無奈道:“這酒烈得很,你別喝了。”


    蘇絢搖著尾巴諂媚:“那我再去替小哥弄些酒菜來罷。”


    鄭三笑道:“好。”


    蘇絢“蹬蹬蹬”跑了,片刻後端了碟花生米和一碟熏鹿唇迴來,卻沒瞧見鄭三。蘇絢四下掃了眼,躡手躡腳地打開酒壺,湊了上去。


    再過片刻,鄭三解手迴來,傻眼了。


    蘇絢抱著酒壺衝他嗬嗬傻笑,一張臉紅撲撲的。她指著鄭三直樂,咯咯笑得詭異:“小哥果然是、是屬、屬猴的!會變好多個出來哦……”


    鄭三一個箭步衝過去奪過酒壺。酒壺早已空空如也,一滴不剩。


    鄭三額上青筋暴起:“……”


    蘇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拽酒壺,不滿道:“還我…還我…我還要喝、好酒、好酒!”


    鄭三劈手又搶了迴來,怒道:“讓你別喝別喝,你怎就不聽!醉成這模樣像甚麽樣子。”


    蘇絢呆了呆,隨即“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鄭三:“……”


    蘇絢:“你又欺負我嗚嗚嗚…季姐姐不理我…梅子姐姐不理我…你們都欺負我嗚嗚嗚…我一個人、啊、我容易嘛我?你們都不知道…不知道我有多、多累嗚……”


    鄭三頭皮發麻,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蘇絢抽抽嗒嗒哭了會,又跟狗屁膏藥似地黏過去,腦袋抵著他的肩膀溫順地蹭了蹭,表示哭累了,需要安慰。


    鄭三溫聲哄道:“沒有人不理你。好了好了,醉了就醉了,迴屋睡去罷……別把鼻涕往我身上蹭!”


    蘇絢大舌頭:“不睡…不睡嘛…我要喝酒…要喝…喝…”


    鄭三:“好好好。不睡不睡,喝酒。可是酒沒了,明日小哥再同你喝成不?”


    蘇絢歡天喜地地道:“那、那我跳舞給小哥看罷!”說罷推開鄭三,往前一邁。歪歪扭扭地走了幾步,便撲通一聲栽倒下去。


    鄭三快哭了,討饒道:“姑奶奶您是要鬧哪樣…起來…背你?我背我背!給您做牛做馬都成!”


    蘇絢哼哼唧唧扒上他後背,嘟囔道:“小哥啊。”


    鄭三接茬道:“在呢,怎了?”


    蘇絢:“小哥你這個混帳!”


    鄭三:“……”


    蘇絢轉瞬間又換了個可憐巴巴地聲音:“小哥,你得對我好一點……”


    鄭三又有些心軟,問:“我哪兒對你不好了,嗯?”


    蘇絢又不吭聲了,鄭三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偏頭迴去瞧她,道:“怎不吭聲了,睡著了?”


    蘇絢:“幹娘哪……”


    鄭三:“……”


    蘇絢聽不到應答誓不罷休:“幹娘幹娘幹娘……”


    鄭三忙不迭應道:“在呢在呢!”


    蘇絢:“幹娘別對我這麽好。我是個壞、壞人……”


    蘇絢一連串說了許久含糊不清的醉話後,語言又逐漸清晰起來:“母後……”


    鄭三一時沒注意聽,問道:“甚?”


    蘇絢:“母後…母後…兒臣不孝。輕信了卓姬這個、這個奸人。他日一定、一定親手殺了她…殺了她…”


    鄭三皺眉,停下腳步屏息靜氣聽她說。


    “母後,兒臣要讓全天下人都看著、看著兒臣一步一步地、把皇位奪迴來、奪迴來!屠盡奸臣,殺了卓姬為您報仇,報仇……”


    蘇絢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又道:“是、雖然我用了你的身體,但是…你也別想控製我…我不會、不會受你控製的嗬嗬嗬……”


    這十月秋末,鄭三全身流汗不止,卻感覺如臥冰天雪地,陰寒之意從腳底升起來直撞向心窩。


    鹿兒的聲音在身後徒然驚響:“你們在做甚麽?”


    鄭三心中一震,抖了抖肩膀,示意蘇絢:“別說了,鹿兒來了哦。”


    蘇絢迷迷糊糊“唔”了聲,竟真就安靜了。


    鹿兒從身後走近,鄭三解釋道:“一不留神就醉了,帶她迴屋歇息。”


    鹿兒顰眉不悅道:“予我來罷。這孤男寡女的像甚麽樣子。”說著把蘇絢從鄭三背上撕下來。


    蘇絢酒勁一過也不犯渾了,整個人軟綿綿地往鹿兒那邊倒。


    鄭三側過頭看向蘇絢。


    蘇絢沉沉入睡,眉目間仍有股淡淡的憂慮。鄭三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了撫她的眉心,把她的眉毛捋順,並在迴憶中搜索,這個整日笑嘻嘻快樂的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逐漸有了煩惱?竟連醉酒時都揮之不去。


    從樊丹城門外的第一次見麵,到今時今日,一年多的時間卻仿佛恍如隔世,他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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