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黎明破曉。


    樊丹城皇家寺廟萬福寺塔鍾敲響。


    渾厚鍾聲在安靜的清晨遠遠傳開,聲動百裏。萬民於古鍾聲中驚醒,紛紛拖家帶口走出街邊,茫然四顧。


    是日,承德明治年十月二十一,皇宮內傳出聖旨昭告天下。大樊與金遼北國正式結盟,形成統一禦敵戰線。


    聖詔一出,有人歡喜有人憂。金遼皇子一行返程時的陣仗是來時的數十倍,僅尾隨送行的侍衛隊伍竟都綿延了數裏,足見樊國皇帝對兩國結盟的重視。


    對於皇帝這個突如其來出乎意料的決策,大樊舉國上下陷入一陣激烈的爭執與莫名的恐慌中。加之邊境軍隊頻繁調動,更讓人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味。


    三日後,蘇絢傷愈迴返內務府任職。先是花了一上午時光批了府內這禮拜積下的折子,之後又同高遲貴盤了一遍府內餘銀。細細算下來,府內餘銀總共還剩一千一百萬兩。


    高遲貴道:“下月便入冬了,府內需得提前備好過冬的禦寒保暖之物,例如足靴、被褥、裘毯、紅羅炭、暖爐……”


    高遲貴攤開一摞折子,道:“這是各司司尚報來的下月預備款銀,請大人過目。”


    蘇絢翻了幾本瞧了瞧,道:“往年過冬,用過的禦寒取暖之物都是如何處置?”


    高遲貴道:“若是暖爐、壁爐這類物品檢修一番,若無磕壞損壞便留著繼續用。若是禦寒衣物、被褥這類物品用舊了便賞給下人或是扔了。”


    蘇絢難以置信:“一千多兩的絨衣裘毯也扔了?!”


    高遲貴遲疑點頭,蘇絢沉痛扶額。


    高遲貴忙道:“大人怎了?可是身子不適?”


    蘇絢擺手道:“無事。現幾時了?”


    高遲貴答:“申時初了。”


    蘇絢:“去把府內二十四位司尚召來,就說本官有事相商。”


    高遲貴前腳出了門,皇帝跟前的一位小太監後腳就進了屋,傳蘇絢去麵聖。


    來傳召的那人便是蘇絢第一次入宮在議事殿遇到的白麵小太監,蘇絢邪惡心起,一路把人小太監逗得麵紅耳赤,窘迫不已。


    待到了太和議事殿,蘇絢這才斂了心神,撣了撣官袍入殿,跪道:“微臣蘇絢,叩見吾皇萬歲,皇後千歲。”


    皇甫麟笑道:“愛卿免禮,平身罷。”


    這一聲“愛卿”喚得蘇絢有點懵。


    樓明笙親昵道:“愛卿身子無礙了罷。來人,賜座,上茶。”


    蘇絢被這兩人一唱一和地嚇得心肝直顫,小心翼翼地坐下,喝茶。


    賜座之後,皇甫麟不著痕跡的往她臉上掃了兩眼,見她一張臉仍舊是膚若凝脂,豔如桃李,便不覺鬆了口氣。兩國結盟一事,蘇絢有功於大樊,更有功與他。然她卻是又平白遭了羞辱又遭了打,皇甫麟心中也未免覺得過意不去,此刻更是心存籠絡之意,對蘇絢一番鋪天蓋地地讚賞起來。


    蘇絢被誇得寒毛都豎起來了,憑她對這位皇帝的一丁點了解,總覺得他是笑裏藏刀,話中有話。


    蘇絢堪堪笑道:“這都是內務府上上下下齊心協力的功勞,高副事更是功不可沒。微臣隻是盡了綿薄之力又豈敢邀功。且最後微臣還惹得郡主殿下不快,染疾於身,微臣有過無功愧於陛下誇讚。”


    皇帝皇後聽得她不占功勞反誇他人,心中都是歡喜。樓明笙含笑睨她一眼,這人不占功勞又極力誇獎自己身邊近臣,真真是好生會做人。


    皇甫麟心情大好,寬慰道:“論功行賞乃是朝廷的表彰,愛卿若是不想要便罷了,孤另有重賞,愛卿可想要些甚?”


    這種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蘇絢哪敢接,正欲言辭推諉,隻聽得皇後道:“若是職務上遇到了何為難之事也不妨予陛下言說,陛下定會為愛卿做主。”


    蘇絢話到了喉嚨,又咽了下去。心中徒然一驚,轉念一想,皇後定是猜到了內務府的財務狀況,而此時此刻正是她向皇甫麟匯報這件事的最好時機!


    蘇絢立時從椅子上站起,跪道:“陛下,微臣無能,有一事要向陛下請罪了。”


    皇甫麟道:“哦?愛卿何罪之有?”


    蘇絢抿了抿嘴,頗似為難地道:“迴陛下,內務府為應付金遼使團一行及宮內三軍用兵調度,餘銀已經所剩不多了。然天氣已寒,下月便要入冬,這府內各項開銷隻怕會更大,所以,微臣想……”


    皇甫麟當即猜到一二,不覺莞爾道:“寫個奏折報上來,孤準奏就是了。”


    蘇絢登時心花怒放,笑吟吟道:“多謝陛下!吾皇英明,太英明了!”


    皇甫麟點了點頭,端茶啜了,含在嘴裏品了半響,放下茶盞,又道:孤召你來,其實還有一事。”


    蘇絢恭敬道:“陛下請說。”


    皇甫麟道:“愛卿文韜武略頗有見地,不知又是如何看待兩國結盟一事。”


    蘇絢知道對於兩國結盟一事滿朝文武是各執己見,爭執不下。現皇帝是在認真詢問她的意見,便如實道:“陛下請恕微臣鬥膽,依臣之見,二皇子殿下並非世人謠傳中的那般乃薄情寡性之人。通過前幾日的接觸與觀察,二皇子端的是良善謙和之輩並非像是作偽。陛下此次答應與金遼北國結盟,定會更有利於大樊興旺強國抵禦外敵。”


    皇甫麟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質疑道:“良善謙和之輩會將戰來的俘虜砍成塊拿去喂狗吃?”


    蘇絢:“……”


    蘇絢從善如流:“都是民間謠傳的,又有誰真正見過。大樊與金遼積怨已久,兩國人說起對方自然都會往壞處說,不可信。再者說,昨日的敵人未必不是今日的朋友,若是他金遼真對我大樊圖謀不軌,我大樊定可在日後一舉將其滅之。既然如此,現讓它苟延殘喘數日又如何?”


    皇甫麟被她大膽的言論微驚了一下,未曾想她竟會是如此野心勃勃之人,然這等氣魄又怎會是尋常人家的子女能有之。若是日後讓她得了權勢怎還控製得了?皇甫麟又忽地聯想到她驚為天人的武藝及上次那場令人匪夷所思的重病,隻覺此人身上疑點重重,不免又起了疑心。


    皇甫麟道:“罷了。此事本就不屬你管,退下罷。”


    蘇絢恭敬告退,再迴到內務府已是申時末酉時初,正是日落歸家的美妙時刻。然進了廳內,赫然發現廳裏整整齊齊地站了一群人。


    二十四位司尚都集體看著她,當真是什麽樣的表情都有。


    蘇絢輕咳了一聲,不好意思道:“方才陛下召本官走了一趟,讓諸位大人久等了。”


    諸人忙堆起笑臉恭維道:“蘇大人公務繁忙,卑職等多久都是應該的,應該的。”


    蘇絢笑道:“此次喚大家前來,隻是想說一件事。我內務府乃管理宮廷事務的機構,素來是大手大腳窮奢極侈花錢如流水一般從不注意經濟務實。此乃府內最嚴重最敗壞的一項陋習,必須立時改正。李義。”


    禦廚司主事李義出列,道:“卑職在。”


    蘇絢:“我且問你。以正宮妃嬪為例,其一日三餐應如何供應?”


    李義不假思索道:“清晨以清淡粥食一蠱、糕點五款、果點五款、餐茶……”蘇絢打斷道:“不必一一細說。本官隻是想知道,你所說的這些東西,她們究竟吃了多少?”


    李義愣了愣。


    蘇絢:“沒吃多少對罷,有時甚至連碰都不碰。那麽,你能否告知本官,那些端上桌子卻連碰都沒被碰過的食物又是如何處置?”


    李義張了張嘴,卻一時啞然。


    蘇絢搖頭笑道:“你們端上餐桌的不是吃食,是麵子。”


    廳裏沉靜了一陣,有人道:“請大人明示。”


    蘇絢直言不諱:“明示就是,減少鋪張浪費,提倡勤儉節約。能省的就省,能不浪費的絕不浪費,懂了麽?各位大人就圍繞這一思路寫出具體的行動方案來,兩日後交予本官,有問題麽?”


    有人道:“敢問大人,這是陛下的聖意還是大人你自己的意思?”


    目光頓時間一齊聚到了某處,蘇絢循聲望去。隻見人群中央,夏月冷眼以對,姿態是一如既往的冷豔高貴。


    蘇絢露出一個公式化的笑容,問道:“夏司尚的意思是,如果這是本官個人的意思就可以不當迴事,不管不顧了是麽?”


    夏月冷笑道:“大人,皇室一族係我大樊全國氣運,皇族榮則國昌盛,皇族辱則國衰亡。現如今我大樊正值繁華盛世,豈有讓皇家節衣縮食的道理。這事若是傳了出去,豈不讓人貽笑大方?”


    蘇絢點頭道:“說得好。想必諸位大人心裏也是這般想的罷?”


    諸人麵麵相覷,下一秒齊刷刷猛搖頭。


    夏月:“……”


    蘇絢漠然道:“瞧,夏司尚怕是聽不明白本官話裏的意思。本官主旨在減少浪費而非節衣縮食,這兩個詞還是有些區別的。夏司尚,本官知你手藝高超無人能比,但還是誠心奉勸一句,有空的時候多讀讀書罷。”


    夏月一向心高氣傲自視甚高,她文采不足已是自身所惡心中隱痛,哪裏還聽得別人的羞辱埋汰之詞,一張臉當即是紅了又白,白了又黑。臉色相當精彩。


    大廳裏沒人再作聲,蘇絢道:“實不相瞞諸位,這的確隻是本官個人的意思。若是你們覺得本官所出之言做不得數的話,那就當剛才甚麽都沒聽到。可以散了,都迴去罷。”


    眾人紛紛拱手告退,夏月臨走時迴頭望了她一眼,眼中充滿了仇恨。


    蘇絢瞧見了也是一笑置之,吩咐道:“今日無事,本官先迴府了,宮內便勞煩高副事照看了。”


    高遲貴道:“大人客氣了。對了,方才禁衛軍王將軍來了一趟,沒瞧見大人又走了。”


    蘇絢道:“他來作甚?”


    高遲貴:“王將軍未曾說。”


    蘇絢想了想,點頭表示知道了。遂出了內務府,看了看天色,轉身往皇宮南側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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