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鼓重擂,聲勢滔天。


    第一場由孔武迎戰。遵照皇甫麟必須打平局的旨意,三局必有一勝一負一平手,能掌控全局的人必須得留在最後。


    蘇絢錯過了武舉殿試時孔武所向披靡一錘定天下精彩至極的表現本就有些懊惱愧疚,此刻更是按耐不住期待萬分。


    是時隻見武場中央孔武舞起那重逾三十斤的大鐵錘在空中甩了個圈,緊接著朝對手當頭飛去。那勇士渾然不懼,手持巨斧猛砍硬拚。


    兩人都是實打實的進與防,以硬抗硬,絲毫不肯示弱半分。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兩人力鬥至此身心漸乏。然而越是在筋疲力盡的關頭便越能看出一個人的武習根底。到得這時候,所有虛招策略都已不實用了,要打到最後全憑一股意念作為支撐。


    蘇絢心底生出一絲不安,隻覺一道火辣辣目光朝她射來。蘇絢下意識就去找那目光的來源。拓真偏著頭看她,挑釁而不屑,以一種勢在必得勝券在握的得意姿態。


    蘇絢斂了斂神色,努力平靜地與她對視一眼,便從容將視線偏轉。


    鹿兒低聲道:“小姐。”蘇絢抬頭看她一眼,兩人心有靈犀,眼中現出相同的信息:孔武不敵,怕是要敗了。


    蘇絢道:“接下去要如何?鹿兒可有主意?”


    鹿兒蹙眉,搖頭不語。蘇絢埋頭苦思,正絞盡腦汁在想要如何扭轉劣勢之際,孔武抽身躍起,從那勇士頭上空翻而過,卻不想弄巧成拙,被那勇士一聲大喝抽斧反手一撞,孔武登時被擊中,落地不穩一個踉蹌倒在台上。


    旁觀者俱是無奈唏噓,未料這一場對決竟是如此滑稽收場,遺憾得直拍大腿。


    兩人全身汗如雨下,都似虛脫般地不住喘氣。孔武搖搖晃晃地站起,又麵朝天子席單膝跪了下去,麵紅耳赤。


    太後笑道:“這孔副將確實也有點真本事,日後稍稍加以琢磨,前途定也是不可限量。”


    皇甫麟讚同頷首,笑道:“金遼將士果然英勇,這一局大樊輸了。”


    拓達笑道:“愧不敢當,是孔副將承讓了。”大樊開局便輸了一局,局勢徒然變得緊張。開始尚不察覺,然而事態一旦發展到互不相讓針鋒相對的地步,變數便實在太多,不得不謹慎對待起來。既要瞻前顧後,又要滴水不漏防止兩國摩擦。棋差一步,滿盤皆輸。


    皇甫麟若無其事地抿了口茶,開口道:“接下來是哪位將士上場啊,賣力些打,莫要壞了殿下興致。”


    這一番話裏藏刀,諸人聽得心驚。


    霍飛虎漠然道:“王衡。”


    皇甫麟欣然道:“唔,那便開始罷。”王衡領命,臂持與身同高的戰戟甫一上台,四周禁衛軍便轟然為他瘋狂喝彩壯勢。拓達拓真卻是十分詫異,不知王衡在三軍中聲望極高隻以為其中有詐。然仔細審視王衡,卻瞧不出這裏頭有甚麽貓膩。


    王衡以戟駐地,抱拳朗聲道:“討教了!”


    風一吹過,鴉雀無聲。諸人屏息期待。


    風再吹過,卷起塵沙打了個旋。


    所有人:“……”


    王衡一動不動,蘇絢莫名其妙:“他這是在等甚麽?等翠花上酸菜?”


    傅清疑道:“翠花是誰?”


    蘇絢隨口答道:“翠花啊,是他將來的媳婦。”


    傅清愕然道:“蘇大人如何知曉?”


    蘇絢道:“猜的。”


    太後一杯茶到了唇邊,“噗”地一聲忍不住笑了起來。


    所有人:“……”


    老夫人哭笑不得道:“莫胡鬧。”


    蘇絢吐了吐舌,撒嬌道:“我瞧各位大臣都挺緊張的,活絡活絡氣氛麽。”各位大臣你瞧我我瞧你嗬嗬嗬十分賞臉地笑了起來。


    皇後笑道:“蘇卿倒是有意思得很,老夫人得此活寶,日後哪還會覺得寂寞。”


    蘇絢很乖巧,開開心心地道:“多謝皇後千歲誇獎,微臣愧不敢當,嗬嗬嗬。”


    老夫人笑如春風,朝太後皇後連連擺手,示意多擔待擔待,這閨女不識規矩。瞧了蘇絢一眼,又忍俊不禁,隨手寵溺地戳了戳她的腦袋。


    這廂其樂融融歡聲笑語,那廂滿經風沙的兩個男人依舊對立著無言著。就像站在三生石上,隔著忘川河相望,那麽近那麽遠……在眾人望眼欲穿的詭異氣氛之中,那名金遼勇士再也受不了,一聲爆喝,便迫不及待朝王衡飛奔而去!一身悍勇之氣釋開,端的是銳不可擋!大刀以雷霆萬鈞之力當頭劈下,王衡輕巧閃過,反手持戟,在那勇士後背輕輕一捅。


    登時嘩笑聲一片。那金遼勇士惱羞成怒,猛然伏身一個掃堂腿,王衡抽身躍起,兩人在半空中兵器“叮”地碰撞,交掌一拍借力躍開。


    說時遲那時快,那金遼勇士揚刀劈、砍、掃,刀法一氣嗬成蒼勁渾厚,大開大闊如有橫掃千軍之勢。王衡更是將正宗內家武術發揮到了極致,隱有天人造化之境。短短頃刻間兩人拆了數十招,皇甫麟率先拍掌叫好,四周頓時掌聲如海。禁衛軍山唿威武,戰鼓一通狂擂。


    蘇絢暗暗捏了把冷汗,本以為王衡隻是霍飛虎的親隨,未曾料到這家夥功夫竟好到這般出神入化的地步,心想日後千忌得對他客氣點才行。


    又過一盞茶的功夫,那名金遼勇士踉蹌收步,王衡贏了這局。


    王衡收戟,轉身朝向天子位單膝跪拜。


    皇甫麟笑道:“有進境,再練個幾年,你家將軍都不定是你的對手了。”


    王衡叫苦不迭:“陛下您折煞末將呢這是,再給末將練個一百年末將也不敢同咱家將軍動手啊。”


    群臣嘩笑,拓達上上下下端詳王衡片刻,最終笑道:“王將軍武學造詣深厚令人望塵莫及,這一局金遼輸得心服口服。”王衡素來敬重強者:“殿下客氣。棋逢對手,今日是超然物外,比平日好得太多。日後有機會,定會再好好切磋一番。”說罷朝那金遼勇士抱拳作揖,道:“受教了!”


    鹿兒在蘇絢後背戳了戳。


    蘇絢:“???”


    鹿兒在她背上寫道:“上。”


    蘇絢:“……”


    蘇絢怒火中燒,壓低聲音咆哮道:“你想讓我去送死嗎!?”


    鹿兒看了她一眼,沉默了。


    一勝一負,還差個平局就算圓滿了。然拓達並非善類,先後上場的那兩個金遼勇士道行一個比一個高深,留在最後的那人顯然是張王牌。如果最後一局讓經驗不足的新秀去打定是必敗無疑。


    蘇絢偷偷瞥了眼霍飛虎。他英俊的側臉染著落日的餘暉,宛如雕塑美得毫無瑕疵,說不出的賞心悅目。然卻是麵色沉重目光凝滯不動,顯然也是在猶疑。


    蘇絢心中一動,小聲道:“虎哥。”


    霍飛虎舉目看她。


    蘇絢猶豫一瞬,附耳過去。


    在場諸人俱是眼神複雜,曖昧地擠眉弄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蘇絢嘰裏咕嚕一大串,最後問道:“你看這樣成不?”


    霍飛虎略一沉吟,麵上有遲疑之色。靜靜地看了蘇絢片刻,最後點了點頭。


    蘇絢鬆了口氣,樓明笙揶揄道:“兩人悄聲細語說的甚麽呢?”


    蘇絢自動無視所有人近似乎審視的目光,裝傻:“在說皇後千歲今日這般明豔動人簡直乃天仙下凡哪——!”


    樓明笙每次和蘇絢說不上三句話,隻覺胸中一口氣不上不下堵著不出來,當真是拿她沒辦法。


    拓真心下鄙夷。她本就看蘇絢極不順眼,一個驟起新貴卻得如此眾星捧月高高在上更是讓她心生妒忌怨恨。她又氣又惱,隻時時盯著蘇絢想找她麻煩加以羞辱。


    拓真輕哼一聲,便譏道:“蘇大人年紀輕輕便坐到如此高位,想必並非是單靠那諂言媚上的本事。聽聞蘇大人也是習武之人,本郡主倒是好奇。”


    拓達皺眉道:“拓真,不得無禮。”


    蘇絢優容笑道:“微臣自不敢妄稱是習武之人,隻是徒有一身力氣罷了,怎敢在郡主殿下跟前丟人現眼。”


    拓真戲謔道:“饒是如此,本郡主倒是更好奇了。難得覷此良機,你我二人便切磋一番如何?”


    “郡主殿下有此興致,微臣本當舍命奉陪。”蘇絢頓了頓,頗有些為難道:“但微臣武藝不精恐讓郡主殿下見笑……”


    拓真不耐道:“那便隻比力氣,如何?”


    蘇絢看向皇甫麟,等他發話。


    皇甫麟眯起的雙目中眼色如刀,陰□:“蘇卿。”


    蘇絢嚇得一咯噔,忙跪道:“微臣自當拚盡性命,絕不辜負陛下所望。”霍飛虎親自迴府,片刻後取來了一物——南容國的神器,魘。


    這世間最鋒利,最令人無法抗拒之物。無盾可擋,無堅不摧,破千萬銅牆如同削泥,引天下武人心馳神往,無法不為之動容。漆黑如墨的光滑刀身在夕陽餘暉下金光流轉,隱約可聞陣陣龍鳴之音。


    拓達動容道:“這便是聞名天下的魘魅寶刀?”


    蘇絢道:“迴殿下,正是。魘魅乃由天地至陰至邪之氣自然孕育而出的天生魔刀,奇重無比非常人能舉。郡主殿下若有興趣不妨一試。”


    蘇絢一直在暗中打量拓真的神情,見她直直盯著那神刀,眼中漸漸升起貪婪之色,竟是失了魂魄一般朝它緩緩走去。


    血腥味。濃鬱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兵刃相撞的廝殺,震蕩耳膜的怒吼,血肉狂飛,屍衡遍野,仿若人間地獄。


    而眼前的女人滿身鮮血,順著她英氣的輪廓蜿蜒而下,披風上的血跡更已凝固成黑塊。那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震撼。殘虐與狠戾、嫵媚與妖嬈竟這般神奇地融在那深不見底的雙眸中,猶如煉獄中爬出來的索命鬼魅。


    拓真握住刀柄的手不住顫抖幾近瘋狂,蘇絢暗道不好,朝她走去,清聲喝道:“郡主殿下。”


    拓真神誌恍惚之下迴手劈麵就給了蘇絢一記耳光。那一道響亮的聲音如一道晴天霹靂,驚到了在場所有人。


    拓達嗬斥道:“不得放肆!你在做甚麽!?”


    拓真迴神時已是滿背冷汗,站著微微喘氣,眼中充滿說不出的驚恐,隻覺那刀身如無底洞一般,勾魂攝魄令人膽寒。


    這俗話說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蘇絢活了兩輩子都沒給人扇過臉,還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兒,她一時也有些懵了,不知道接下去要幹點甚麽。


    拓真瞧了蘇絢兩眼,臉色大變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抓狂吼道:“是你!是你!你到底是甚麽東西!!?”


    蘇絢:“……”


    皇甫麟蹙眉不悅道:“郡主殿下這是何意。”這打狗還得看主人,更何況打的還不是條狗。他堂堂大樊國一品大臣你說打就打,讓他這個皇帝的臉往哪兒擱!


    拓達自知理虧,辯不能辯隻當拓真又在犯渾,賠罪道:“陛下息怒。舍妹並非有意冒犯,隻因身子不適……”


    太後嘲道:“身子不適還硬撐著出席比武?金遼國人對比武打鬥的熱衷當真是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拓達道:“讓太後見笑了,拓達萬分……”


    話音未落,變生肘腋!


    拓真奪過侍衛貼身佩劍,猛然朝蘇絢刺去。


    蘇絢措不及防,愣在當下。


    在許多年之後,蘇絢再迴想起這個場景總是忍不住耳尖飆紅。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霍飛虎就那樣莫明其妙地走進了她心裏,成了人生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是她後知後覺,在走過無數坎坷,經曆過無數次生離死別之後才幡然醒悟。當然,如果不是那件事給她留下的印象太過慘烈,以至於她不願再去迴憶第二次的話,沒準她早就想明白了。


    “太慘了!太慘了!”許婷婷抹了抹眼角的淚水,繼續道:“簡直要笑死我了哈哈哈……”


    蘇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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