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半鍾的樣子,岑華年從昨晚入住的公社招待所走出來,往汽車站趕。此刻,他要去迎接專來給自己搬行李的小兒子,然後同他一道迴荔川縣城衙後街的家裏去。

    仲秋的白天,陽光和煦,照得人們身上暖洋洋的。由於昨晚上洗了澡、理了發,更由於終於能從管束森嚴的五七幹校中出來,岑華年感到頗為輕鬆。

    遠遠地,從縣城方向的砂石公路上駛來了一輛客車,看著它在簡陋的車站前停下來,岑華年與眾多接站的人們一道走了過去。一想到有三年多未見兒子,他就感到一陣激動。心想他不知長多高了,是胖還是瘦。幹校裏,雖然消息不是那麽靈通,但從學員的言談中,多少還是能知道一些外麵的情況。

    比如福建知青家長李慶霖給最高當局寫信的情況剛剛在社會上傳開不久,他就在章興華那裏聽到了。他因之再一次為兒子擔起心來。他知道兒子那裏即便不像李慶霖信中說的那樣苦,也好不到哪裏去。過去因公到過巴陵湖,他知道那裏很是貧瘠,兒子和他的同學下放到那兒,少不了苦吃。

    但岑華年沒有看到岑新銳。由於是過路車,車上沒下來幾個人,停了一會兒便開走了。

    目送遠去的汽車,岑華年不知怎地有點失落,但同時又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兒子越是接近來到身邊,自己的心情就越急迫,這是不是衰老的表現?不然,為什麽那麽希望看到兒女,在意他們的看望?當然,真要老了,也沒有什麽可怕的,是人在世,都要老的,就像幹校中那些管理人員一樣,即便在學員麵前神氣得很,可也陪著被管教者一天天變老,臉上越來越寫滿無奈。

    故此,自己真正企望的並不是做不到的留住年華,而是再也不要被折騰。不然,這來到人世間有多少意思呢?難道自己活在世界上的價值和意義就是給那些人當鬥爭的活靶子?

    等了一會,亦想了一會。就在此時,又一輛汽車從縣城方向開了過來。

    不知這迴是不是過路車,岑華年猶豫了一下,可就在此刻,蜂擁的人群中,一個分明有點顫抖的聲音衝著自己傳過來——

    “爸!”

    這是在叫自己嗎?岑華年循聲望去:果然,兒子岑新銳由人群中走了過來,正激動地看著自己。

    “來了?”岑華年也有點激動了。

    “來了。”岑新銳迴答道。看著熟悉而又陌生的父親,此刻的他可謂百感交集。他沒有想到父親會變得這樣蒼老。當那兩鬢的白發、滿麵的皺紋、微微佝僂的脊背,以及粗糙的雙手映入自己的眼簾時,他的鼻子一陣陣發酸。隻是他沒有想到,盡管父親與他一樣,心中有無限的感慨,但也有一份喜悅。在岑華年看來,數年不見,兒子已完全成了個大小夥,不僅人長高了一大截,而且胸部厚實、四肢強勁,不講別的,單是嘴唇上下那濃密的胡茬,都告訴人們這個年輕人已進入了荷爾蒙分泌得最旺盛的青春歲月。

    “我們到招待所去吧。”還是岑華年先打破沉寂。

    “好的。”岑新銳答應著,左手拎著提袋,右手扶著父親的胳膊,隨著他向招待所走去。

    被兒子強有力的大手攙扶著,又看到他已高出自己半個頭,岑華年很是欣慰了,這幾年遭受的種種磨難似乎都變得很輕很輕,可以忽略不計。

    “你是從家裏過來的吧?”他問道

    “是的,我是昨天從巴陵湖迴荔川的,聽媽媽說您已經住進了招待所,便搭乘了今天的早班車。”

    “媽媽、奶奶和麗敏都還好吧?”

    “她們都好,正在家等著您。”

    “好,好。”聽著這話,岑華年心裏很是熨帖。

    招待所距車站不遠,父子倆很快就到了。

    進得門來,岑華年伸手拿過暖水瓶,想給兒子倒杯開水。岑新銳見狀,一把接過水瓶,先給父親倒上,然後才是自己。

    岑華年站在旁邊看著兒子的舉動,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很溫暖。待到兒子做完這些的時候,他問道:“衙後街變化大嗎?”

    “很大,”岑新銳迴答道,“搬走了不少老人,又搬來了不少新人。哦,還有,拆的拆、搭的搭,很多房子的模樣也變了。”

    聽兒子這樣說,岑華年沉默了。數年沒有迴過家,他猜想衙後街的變化一定不會小。此刻,麵對兒子的表述,一句古語掠過了腦際: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

    看著父親沉思不語,岑新銳知道他有很多感觸,隻是一時間不知說什麽為好,便也隻好報以沉默。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岑校長!”

    這不是老章嗎?岑華年一扭頭,發現果然是章興華,不知什麽時候來的,此刻正站在門口。

    “快進來。”見此情狀,岑華年連忙從剛坐下的椅子上站起身來。

    “好哩。”章興華很是爽快,口裏說著,腳下已跨進了屋內。

    “你出公差?”岑華年一邊示意岑新銳給倒水,一邊給搬著椅子。從進校的第一天起,他就被告知,不是幹校公派,學員一律不許離開住地,就是通信、會客都要受到嚴厲的限製。

    “我是專為你來的,”章興華說道,“也算是公差吧。”

    “為我?”岑華年有點奇怪了。

    “是呀。”章興華看了旁邊的岑新銳一眼,從揹著的袋子中掏出了一大疊紙張泛黃的本子。

    “這是——”

    “你當年被查抄的日記本,校部老劉找出來,要我給你帶來。”章新華看著岑華年,認真說道:“你仔細數數,一共十二本。”

    “還真是我的日記,”岑華年拿起一本翻了翻,“我自己都把這事給忘了。”

    “老劉還說了,有幾本這會兒實在找不著了,隻能等以後再慢慢尋找。”章興華補充道。

    “這個老劉,還真難為了他。”岑華年感慨道。

    “也是,我們這幾年還真搭幫他,”章興華很是讚成岑華年的話,“看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好人。”

    “爸爸,我幫您收起來吧。”岑新銳看著堆在床上的日記本,說道。

    “好的。”岑華年點點頭。

    “這是你的兒子?”章興華這時方注意到邊上一直沒說話的岑新銳,“小夥子叫什麽,長得頂精神啊。”

    “叫岑新銳,還行吧。”岑華年看了看岑新銳,笑了笑,隨之又對岑新銳介紹道:“這是章叔叔,我的校友,縣交通局的局長。”

    “章叔叔好。”岑新銳叫了聲。

    “好,好。”章興華連聲答應,但跟著卻說道:“別聽你父親的,校友是真的,局長不過是昔日黃花。”

    “老章,你可別這樣說,”聞聽他這樣說,岑華年不能同意了。他走到門邊,向著走廊兩頭瞧了瞧,悄聲說道,“我聽老劉傳遞的內部消息說,現在很多人對時下的做法多有意見,所以這次dxp複出後提出要整頓。真要如此,你離開幹校迴交通局不是遲早的事嗎?”

    “這消息我也聽說了,但願如此。”章興華聞言,點了點頭,跟著便說道:“岑校長,我瞧你兒子頂不錯的,怎麽在你口裏隻是還行,你的要求也太高了點吧?”

    聽他這樣說,岑新銳有點不好意思了。倒是岑華年,嘴裏“嘿嘿”了兩聲。

    “他現在——”章興華關切地問道

    “還在鄉下修理地球。”岑新銳怕父親不好開口,自己接過話來。

    “現在巴陵湖公社中學當民辦教師。”岑華年補上一句。

    “當教師也頂好的,”章興華說道,隨即問著岑新銳:“你今年——”

    “快滿二十五了。”岑新銳老老實實地迴答著。

    “二十五,正當打的時候,”章興華說道,“隻是——”

    “你知道,我的原因,他一直不能招工招生。”岑華年連忙解釋。他生怕對方對兒子有誤解。

    “知道,知道,彼此都一樣。”章興華表示理解。看著岑新銳似有不解,便又說道:“我一個女兒比你小三歲,也還在下麵,說起來,和你爸一樣,也是我的原因。”

    “您是交通局長,能有什麽問題?”岑新銳不解了。

    “說我這個地下黨是個假黨員、投機分子啊!”提起這話,章興華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些都會搞清楚的,我不相信我們就一直會這樣下去。”岑華年安慰著校友,也為自己鼓氣。

    “說的是,”章興華表示讚成,轉過來對岑新銳說道:“看,折騰了幾年,屁事沒有,你父親還不是解放了?”

    “你也快了。”岑華年寬慰著他。

    “但願如此。”章興華應了聲,隨即問著岑新銳:“小岑,都說教學相長,你在公社中學教書,還是能學到一點東西吧。”

    “是的。”岑新銳點點頭。

    “他下去這幾年一直堅持著自學,”見兒子不好意思迴答,岑華年替他說道。說著,又轉向他問道:“都學到什麽程度了?”

    “哦,高中的課程早兩年就學完了,現在正看著大學建築專業的書籍。”岑新銳如實迴答著,但也就這一刻,一股悲哀用上了心頭:長達數年的時間中,父親對自己的情況可以說一無所知,這日子是怎麽過來的啊!

    “不錯啊!”聽著岑新銳的迴答,章興華大為讚歎了,“我好多朋友的子女,下放至今,隻是在鄉下混著,沒有幾個人能像新銳這樣。”

    “我的學習也不係統,隻能是找得到什麽書就看什麽書。”麵對章興華的稱讚,岑新銳迴過神來,連忙解釋,“不過,大學建築專業的數學和力學習題倒是做了一些。”

    “看看,這一比較,差距就出來了吧,”章興華口中嘖嘖連聲,“趕明兒,我一定要好好給女兒說說,人家環境並不比你好,可就因為愛學習,本事比你強。”

    “各人條件不同,結果也不一樣,這不好比的。”岑華年說道。

    章興華聞言,還要說什麽,屋外傳來了搖鈴聲。

    “到點了,就在這吃午飯吧。”

    “我請客。”章興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怎麽行,你來給我送東西,還要破費。”岑華年覺得不可以這樣。

    “這你就見外了吧,虧我們還是同窗多年的校友。”章興華一把攔住往床頭背包中搜著錢票的岑華年,“再說,這個公社管接待的革委會副主任是我的老熟人,今天理該他請客。”

    “那行吧。”見實在拗不過,岑華年隻能同著岑新銳一起,跟著章興華走向了招待所的小飯堂。

    副主任不在,推來推去,帳最終是岑新銳付的。但中飯吃的仍很愉快,這並不是因為飯菜有多好,而是在岑華年已獲得解放,明日就要返迴荔川衙後街的家中;至於章興華,則很大程度是由於認識了岑新銳。他很早就知道岑華年有兩個兒子,聽說都很會讀書。當時也就聽聽,沒怎麽放心上,可今日一見,才知道確實很不錯。

    看著這小夥子為人忠厚又發奮向上,他不知怎地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女兒像她媽,長得水靈,心地非常善良。看著她文靜溫順的樣子,又一天天長大,他既開心又擔心。開心的是她很有人緣,親戚鄰裏都喜歡,擔心的是她總有一天要出嫁,就怕遇人不淑,會受欺負。現在看著岑新銳這樣子,覺得如果自己今後能找到這樣一個女婿,那就放心了,就是不知他今後前途如何,能否給女兒一個幸福的生活。

    記得自己的老丈人曾說過,做丈夫的對老婆要有三心:寬容心、責任心、事業心。當時聽了,就覺得很有道理:人非聖賢,再好的老婆也有缺點,不能寬容,那就有架吵,最終要影響到感情;不願對老婆和孩子負責,那家裏的日子就沒法過,再寬容也沒用;最後,還得有自己的事業追求,否則,想負責也負責不了。

    不過,這些此刻隻能在肚皮裏行文書,不好對岑華年說得。反正大家都住在縣城,日後斷不了有打交道的時候,隻要這個岑新銳有一份正式、全民的工作,自己就會主動去提親,不能錯過這個好小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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