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路純一的婚姻確乎不是那麽美滿,至少不是像她向往的那樣。隻是,她可能從來沒有想過,她的生活盡管不如人意,在這個世界上,其境遇比不少人還是要好很多的。而這不少人中,她所認識的岑新銳就是一個。

    因為當她這個衙後街的新居民在人民小學做著一份旱澇保收的工作的時候,這個街區的老住戶岑新銳卻還在巴陵湖幹著體力繁重、收入微薄的農活,而且不知道這種生活什麽時候才是頭。

    不過,有時候很多情況是出乎人的預料的。這天早上,就在岑新銳和同伴們剛剛收早工迴來,端起飯碗的時候,已經響過一遍的大隊有線廣播又響了起來。在播過一氣音樂之後,大家熟知的那個女廣播員嗲聲嗲氣地喊起話來:第五生產隊知青集體戶的岑新銳在聽到廣播後,於上午去公社一趟,教革會有事情交辦。

    教革會有事情交辦?聽到這個消息,正在吃早飯的同伴們一齊將探詢的目光投向了岑新銳。

    “教革會,是管教育的機構吧?”溫麗娟不太確定地說道。

    “教革會怎麽會找你,莫不是要你去當民辦教師?”麻平問著岑新銳,“真要如此,你可就再無須天天出工了啊!”

    “這不是因為新銳有水平嗎?說實話,我們集體戶還隻有新銳拿得起這活。”聽著麻平不無醋意的話語,作為岑新銳鐵哥們的闕仁東很不以為然了,心想新銳平時自學你從沒有停止過冷嘲熱諷,老說他晚間點燈看書做習題影響了大夥休息,而且沒一毛錢用,現在後悔啦?

    同伴們遇到這類事情會有什麽反應,完全在岑新銳的意料之中,因為以往隻要有人招工返城,走不了的人都會失落好一陣,而且說什麽的都有。像他沒有病退返城這事,就有各種說法飄進他的耳朵。有的說看不出他原來也有關係,有的說他顧慮病退後沒工作可以理解。至於麻平,則譏諷他心太大,不知見好就收,日後一定會悔斷腸子。正是因此,對眼下同伴們的議論,他便沒當迴事,吃完飯便上了路。

    公社所在小鎮距集體戶也就四、五裏路程,半個多鍾頭後,岑新銳便在公社大院內找到了教革會的辦公室。接待他的是位近四十歲的幹部,進出辦事的人都叫他孫主任。寒暄兩句後,那幹部告訴他,鑒於他下鄉以來表現不錯,又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教革會決定抽調他到公社中學擔任民辦教師,即刻到職,至於分配,則由原生產隊記工,不過中學每個月還給予十五元津貼。

    原來如此!到此時,岑新銳方才知道緣何公社教革會要自己來一趟。一想到從此可以脫離繁重枯燥的體力勞動,並正大光明地重拾書本,他便很是興奮。隻是他又有點納悶:是哪個好心人幫自己謀到這份差事的呢?看看公社幹部中,除了管民政的老伍較熟外,其他的都極少打過交道。

    莫非是老伍,岑新銳猜測著,但一轉念又覺得不會,這不隻是她和自己關係也就一般,就是有心幫忙,能力也不逮。

    “都清楚了吧。”看著岑新銳神思似乎有點遊離,那幹部用手中的鋼筆頓了頓桌麵,隨手遞過早已開好的介紹信:“將這個交給中學革委會的朱主任,朱主任不在羅副主任也行,他們會具體安排你的工作的。”。

    “好的。”岑新銳壓抑著心中的激動迴答著,但隨即問道:“生產隊那裏要不要我自己去說一下?”

    “也行,不過文字通知昨天已發給了大隊,估計他們今天便會給生產隊說。”那幹部迴答道。就在岑新銳以為這事完了,打算離開時,他突然問道:“你和周海淵是什麽關係?”

    “周海淵,他是誰?”突被問到這樣的問題,岑新銳有點懵了。

    “不認識?那就算了。”那幹部見他這樣,便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看著那幹部的行狀,岑新銳這迴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可就在他走出房間,向著公社大門走去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側麵傳了過來——

    “小岑,過來一下!”

    岑新銳迴過頭去,發現是老伍,正站在她的辦公室窗戶邊,向自己招著手。

    有事嗎?岑新銳心裏想著,腳下調轉方向走了過去。

    看著岑新銳進了門,老伍招唿著他坐下,問道:“到孫世新那兒去了?”

    “啊,去了。”聽老伍這樣說,岑新銳這才知道孫主任名叫孫世新。

    “高興吧?”老伍又問道。

    “有點。”岑新銳承認。

    “隻是有點?”老伍不信,見岑新銳不好意思地笑了,方拿著手中正用著的水筆指了指他,“你呀,得了便宜還賣乖。”

    “得便宜?”岑新銳不解了。

    “你不知道?”老伍望了一眼孫世新的辦公室,“不是周書記一句話,這個民辦教師篤定是他孫世新侄女的,怎麽也輪不到你。”

    “周書記,哪個周書記?”岑新銳被說得有點莫名其妙了。

    “怎麽,你不知道?”這迴輪到老伍不解了,“公社新來的黨高官周海淵呀,你去中學做民辦教師,就是他交代孫世新辦的。”

    原來如此!這會岑新銳才明白,好事怎麽會落到自己頭上。須知在時下的農村,民辦教師、赤腳醫生、電排站機手,等等,都是好差事,家裏沒點背景,輕易輪不到的。隻是,這位周書記並不認識自己,為什麽要幫助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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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算了,不說這些了,”看著岑新銳怔怔的神態,老伍有點疑惑了。她不知道這小夥子是真與周海淵沒有關係,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此,便換了一個話題:“你這次迴家沒有對他人說過出格的話吧?”

    出格的話?聽老伍這樣說,岑新銳又有點懵然了。

    “你是不是說過關於江力雄故居改造的話?”老伍提醒他。

    原來是這麽迴事!聽老伍這樣說,岑新銳這會明白了,不由得生起氣來。

    “怎麽,不是這麽迴事?那城關鎮為什麽要打電話過來,要我們認真過問一下?”看見岑新銳立地變化了的神態,老伍覺得奇怪了。其實,有些話她還沒說,怕岑新銳受不了。城關鎮的電話說得很嚴厲,要求一定要嚴肅處理岑新銳,至少目前不能讓他招工招生。

    看著老伍關切的神情,岑新銳迴過神來。他鎮定了一下,將在江力雄故居前和周八斤那不是對話的對話講給了她聽。

    “我當是怎麽迴事,這不是瞎胡鬧嗎?”當知道事情的始終原委後,老伍也有點生氣了:這夥人,當公社的幹部是土鱉,啥也不懂麽?尤其是那電話裏頤指氣使的態度,更是令她反感。不過,老伍畢竟是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幹部,類似的情況見得不少,知道這類事是可大可小,全在經辦人的態度,故此勸慰著岑新銳:“算了,你也別生氣了,這事到我這就算完了,不會對你有什麽影響。”

    看著老伍反過來安慰自己,岑新銳的氣消了大半。隻是一想到城關鎮的這種舉動,心裏就不舒服。他覺得這世道是真有點令人看不懂了。要按某些邏輯,衙後街還有什麽能夠留存下來的?都給改得麵目全非了,還叫衙後街嗎?衙後街沒有了,居民們引以為傲的文脈還能存在嗎?由此,他不禁想起了前些年社會上流傳的“新聞年年歲歲出,隻有今年出得殊”那句話,看來,今後隻怕還有不少出得殊的怪事會發生!

    “小岑,我這裏沒什麽事了,你還是快點迴去,爭取今天把所有的事情料理好,明天去公社中學報到。”看著岑新銳有點走神的樣子,老伍叮囑著他,“隻是今後說話要注意點,別讓人揪住小辮子。”

    “好的。”聽著老伍的交待,岑新銳迴過神來,點了點頭。他也想著趕快迴集體戶,把去公社中學前該處理的事情處理好。

    可他沒想到,剛一走出公社大門,便遇見了集體戶的同伴。生產隊今天臨時給他們派了到公社磚廠挑磚的任務,故此每個人都帶著扁擔箢箕。

    “岑新銳,教革會找你什麽事?”

    “是不是有招生的消息?”

    “該不是真要你去做民辦教師吧?”

    一時間,大家一齊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開了。自龐秀英被點名招工到省動力機廠以後,他們對所有關乎知青的信息都非常敏感,幾乎睡覺都支著耳朵,關注著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岑新銳耐心地望著同伴,待到他們稍微消停了些,方迴答說:“是要我到公社中學做民辦教師。”

    “那好啊,”聽著這話,馬上便有人叫開了,“再也不要出工了。”

    “可不,至少不會‘雙搶'',累個半死。”有人附和著。

    “聽說還有津貼。”還有人想到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

    聽著大家的議論,岑新銳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了。隻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斜刺中,突然有人問道:“岑新銳,你說實話,是不是走了後門,怎麽這樣好的差事就落到了你的頭上。”

    岑新銳不用迴頭,就知道說話的是那個總是喜歡和自己較勁的麻平。隻是未及他開口,站在他身邊的闕仁東便給懟了迴去:“我說麻平,你怎麽這樣說話呢?莫非新銳的表現和能力不配當這個民辦教師,非得走後門不成?”

    “我不就問一下嗎,問者不相欺嘛。”麻平不覺得自己的問話有什麽不對,“再說,現在要辦事,不走後門能行嗎?”

    “那你認定新銳這事是走了後門嘍?”闕仁東順著他的邏輯問道。

    “我沒有這樣說。”麻平辯解著。

    “算了吧,你心裏就是這樣想的。”闕仁東哼了聲,“我看你就是嫉妒,可真要你去教中學,拿得起嗎?”

    “你——”聽著這話,麻平很是氣惱了,可一下子又不知怎麽反駁。

    “算了,你們別隻顧著嚷嚷了,今天上午每人要跑兩趟,耽誤了時間可是你們自己的。”看著麻平和闕仁東又鬥上了嘴皮,帶隊的生產隊記工員在邊上勸解起來。見麻平和闕仁東雖仍板著臉,但誰也沒有再吭聲,便對岑新銳說道:“你快迴去收拾吧,乘著大隊的打米站和榨坊今天都開工,你抓緊挑點穀子過去,順便打點油。好在學校搭夥。”

    “是的。”岑新銳點點頭。他知道,但凡抽調到公社企事業單位的都要自己挑米帶油的,

    眾人見狀,將扁擔箢箕揹在背上,向公社磚廠走去。

    “我們走了,”記工員對岑新銳大聲說道,見眾人走了開去,複又小聲說道:“你別將麻平的話當迴事,隊上的人早看出來了,那小子就是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在他看來,集體戶的知青,為人最好的是岑新銳,不僅說話穩重、行事低調,而且真正有知識、能辦事。不講別的,單是那年上大堤,每晚睡覺前都給隊上的民工講一集水滸,真是讓大夥過足了書癮,而且這小夥子完全憑迴憶,真是好記性。

    要說,記工員的話也就是那麽一說,卻觸動了岑新銳。適才麻平的問話,無疑充滿了挑釁的味道,隻是他不想因對方的找茬子影響了自己的心情,再加上鐵哥們闕仁東已在替他出頭,便隱忍未發。

    隻是他還是想不通麻平為什麽要和自己較勁,這麽幹究竟能得到什麽。放在過去倒可以理解,那是要在學習上一爭高下,可現在不都成了知青麽,不都是因為出身的緣故而不能招工招生,在集體戶裏空耗生命麽,還有什麽值得如此擠兌的?就算自己不做這個民辦教師,也不一定會輪到他麻平啊,他這樣幹不明擺著是損人不利己嗎?

    唉——

    想著這些,岑新銳歎了口氣,低著頭向生產隊走去。他覺得自己可憐,麻平比自己更可憐。自己隻是因為不能招工招生而不得不滯留在這個荒涼偏僻之地,可麻平呢?除此之外,還總是將眼睛盯著同伴,甚至稍有空閑便跑到大隊部和公社大院去打聽情況,時不時給自己評功擺好,還捎帶著要貶損一下同伴,說他們不安心紮根農村怎麽的,這又是何苦呢?這樣做,也沒見哪個公社幹部對他有個稍好一點的印象,有什麽好事會想到他。他難道一點都沒想過大家都是衙後街出生、長大,一直學在一起、玩在一起,不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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