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劍大典在結束時突生變故,風自在卻沒有想要解釋的跡象。看台上哄然一片,眾人大喊著“承影泣血”,遲遲不肯散去。


    墜落祭台的弟子被抬了出去,其餘弟子放下了黑色巨型幕布,遮住了整個祭台,以及仍在台上一臉凝重的風自在和三大長老。下方站了一圈青衣弟子,止住了想要靠近的江湖人士。


    千尋懶懶地伸了伸腰,望著看台上堵了個水泄不通的過道,一手托腮靠在小幾上,問道:“承影泣血,有什麽說法嗎?”


    李隨豫不答,反問道:“你可知風滿樓?”


    千尋覺著裏麵有故事,看向李隨豫,搖了搖頭。


    “要說風滿樓,這故事恐怕有些長。”李隨豫笑道。


    “你挑有趣的說吧,反正現在也出不去。”千尋指了指竹簾外的人群。


    “嗯,先說風滿樓是誰吧。他姓風,天門派的掌門也姓風,天下風姓可不多。”


    千尋接道:“是風自在的親戚?”


    “是兒子。”李隨豫道。“不過這個兒子卻一點也不像風自在,無論是性格還是武學天賦,都和他父親截然不同。”


    “他天賦不好?”千尋問道。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風自在年輕時就是武林上有名的武癡,對劍法十分癡迷,一旦鑽研起武學來,便是廢寢忘食。風滿樓卻不同。自他母親死後,他被他父親帶上天門山,拜了風自在的師兄唐晚舟為師。”


    “自己的兒子自己不教,卻要舍近求遠托給師兄?”


    李隨豫微微搖頭,道:“想來也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吧。他這樣廢寢忘食,也難說有沒有心思教導兒子。何況天門派這樣的情形並不少見,你之前見到的那位叫琳琅的姑娘,其實是天門派長老俞秋山的女兒,現在拜在風自在門下。這些長老都有自己的徒弟,嫡係子孫混在裏麵,教導過嚴或是過鬆都不好,還不如托付給信任的師兄弟。”


    “那風滿樓怎麽不同了?”千尋催促道。


    “風滿樓是真正的武學奇才。他九歲上山,十六歲就破了天門劍陣出師。之後他沒有留在山上繼續習武,而是下山闖蕩江湖,做了一段時間的遊俠。風自在終其一生,都留在了天門山參悟天門道人留下的碧霄劍法。風滿樓卻隻練到了第七重就停下了,倒是雲影身法,一直練到了第九重。在他遊曆江湖的幾年中,他自創了一套名為千葉飛花的劍法,其威力在碧霄劍法七重之上,而且同他本人一樣不拘常理、瀟灑不羈,每使一遍都不太一樣。”


    “你知道的還真多,連他劍法使得不一樣都知道。”千尋立刻嘖嘖稱奇,說的卻是李隨豫。


    李隨豫無奈一笑,答道:“這些都是江湖傳聞,風滿樓在二十多年前少年成名,著千葉飛花就是他的成名技。想要打聽這些並不難。”


    千尋心裏想的卻是,你一個賣藥的去打聽這些做什麽,趣味也是夠特別的,口中卻道:“後來呢?”


    “後來他就遇到了一段江湖少年一直夢寐以求的奇遇,他遇到了他的祖師天門道人。”


    “本來就是他的祖師,在天門山見不到麽?一定要在山下巧遇了,才算是奇遇?”


    李隨豫答疑道:“天門道人早就不在天門山了,他一過古稀之年就將掌門之位傳給了他的弟子洛沉之,跟著也雲遊四海去了。風滿樓能遇上天門道人,確實算是一段奇遇,他的千葉飛花劍也很得天門道人的賞識,最終贈了他一把承影劍,說是此劍同風滿樓的劍法最為般配。”


    此時,隔壁三清門的人也有了動靜,像是準備退場,不料那位扶搖真人又走了過來,隔著竹簾看向荀二,又注意到了裏麵的李隨豫和千尋。李隨豫穿的是件鴉青色的暗紋錦服,若不細看,一般人隻會當是尋常的布料,可他到底是富家出身,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就有些風華自成的意味。果然,扶搖真人直接向他拱了拱手,又不清楚他的底細,遂看著荀枚問道:“不知這位是?”


    扶搖真人以為李隨豫會是四象門有些地位的人,可畢竟四象門銷聲匿跡多年,令人費解的事情太多,他此次前來便是想著打聽些情況,也算是關懷武林同道,卻聽李隨豫客客氣氣地答道:“晚輩李隨豫,是荀枚的友人,此次承蒙荀二哥帶我上山,才有幸一觀天門祭劍大典的盛況。”見扶搖真人又打量著千尋,李隨豫接著道:“這位也是晚輩的友人,與晚輩一同來看祭劍大典的。”


    扶搖真人聽了,心裏對荀枚有些想法。這人打著四象門的名號單獨前來,卻帶著兩個不相幹的人。他麵上卻還是和和氣氣的,說道:“自曲門主過世後,三清門同四象門失了往來。貧道心中一直記掛四象門的老友,卻不知荀先生可否告知一二?”


    李隨豫方才同千尋說了一半,又見扶搖真人有心攀談,他使了個眼色給荀枚,荀枚即刻會意,起身走出竹簾,同扶搖真人說道:“真人客氣,四象門確實今時不同往日,門人四散,卻不知你說的老友是哪位?前麵的路好像通了,來,我們邊走邊說。”


    荀枚將人帶走了,涼棚裏就剩下了李隨豫同千尋。果然,千尋立即開口說道:“剛剛說到承影劍了。”


    “對,承影劍,這就是風滿樓之後幾年的佩劍了。就像見到龍淵劍就會想起韓雲起,見到承影劍,稍有些年歲的江湖人士,自然就會想到風滿樓。”


    千尋點頭,又問道:“泣血又怎麽說?聽他們的說法,好像風滿樓已經死了二十年,難不成他的死還有冤情?”


    李隨豫想了想,接道:“冤不冤暫且不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詭道之禍和天門山之戰嗎?”


    “記得。”


    “那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楚銜川的人?”


    千尋哈哈一笑,道:“你說了這麽多人,終於有一個我聽說過的了。青河大俠楚銜川,略知一二。”


    李隨豫原本隻是隨口疑問,沒想到千尋真的知道,但又想到千尋能脫口說出鬼蜮修羅掌的名字,知道楚銜川也在情理之中。他心念幾轉,說道:“那你知不知道,楚銜川同風滿樓是好友?”


    這下輪到千尋尋思了,她重新迴憶著桑丘喝醉跟她說過的那段故事,片刻後,她突然憶起了一個叫“小風”的人。桑丘幾乎是嚎啕大哭地喊著楚銜川和小風,難道就是這個風滿樓?千尋點了點頭,說道:“好像有點印象。”


    李隨豫也沒問她為何明明不知道風滿樓是誰,卻又好像知道風滿樓同楚銜川是朋友,他繼續說道:“楚銜川是詭道之禍中的一人,因修煉的鬼蜮修羅掌,又將天門派唐晚舟打成重傷,因此被武林盟羈押,帶上了天門山。風滿樓則向武林盟請求了一個時限,讓他查清事情的真相,還楚銜川清白,給眾人一個交代。他甚至提出了一個眾人都不能接受的論斷,他認為諸如鬼蜮修羅掌之類的詭道武功,並不會讓修煉者走火入魔大開殺戒。”


    “少年很有魄力嘛。”千尋讚道。


    “可之後發生的事情就有些耐人尋味了。”李隨豫淡淡一笑。“風滿樓不知從哪裏得到了鬼蜮修羅掌的掌法,花了極短的時間練成後,屠殺了伏虎堂滿門。當他趕到天門山參加武林大會時,江湖上早已有傳言說他走火入魔,殺人如麻,成了一個大魔頭。”


    千尋麵上露出了些驚訝之色,也不知想起了什麽,一時有些出神,李隨豫接著道:“之後的事情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天門山之戰。雖然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但結局很清楚。風滿樓和楚銜川都死在了大戰中,承影劍被他的父親風自在找到,送迴了劍閣。”他微微一頓,又道:“也有傳聞說,風自在當初是大義滅親,親手殺了風滿樓。”


    千尋在聽到大義滅親時,眼中閃過了一道異樣情緒,轉瞬即逝。她沉默了片刻,說道:“世事難料,千變萬化。”她轉頭看了看幕布低垂的祭台,“我倒覺得風滿樓或許真有冤屈,他若真要迴來作祟……”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話還沒完,就不再說了。


    李隨豫看著她,也不催促,隻在她迴過神時,說道:“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們也迴去吧。”


    兩人走出了會場,正要往客居別院走,沒想到忽然有人從身後叫住了他們,迴頭看時,就見沈伯朗扶著沈南風也正好從會場出來,後麵跟著幾名弟子。千尋自然知道來的人是誰,一人是用黑玉令下委托的主顧,一人是將她打成重傷的主顧的笨蛋兒子,想到自己身上仍舊是哪裏都痛,千尋連最尋常的笑也做不出來,隻是冷冷地看著對方走過來。


    李隨豫還是保持了基本禮儀,向沈南風微微拱手,叫了聲“沈莊主”,倒也沒去招唿沈伯朗。


    沈南風一早就見到了千尋掛在胸前的手臂,歉然地說道:“蘇姑娘,能否借一步說話?”


    主顧開口,千尋不好拿喬,點點頭,跟著沈南風走開了十步,留下李隨豫同沈伯朗相顧無言。


    兩人站定後,沈南風輕咳一聲,說道:“蘇姑娘,前日是小兒魯莽,傷了你。不知現在傷勢如何了?要不要緊?”


    他這一番問話說得親切慈和,千尋忙換了溫和的笑容,說道:“沒事,養養就好了。不知前輩的黑玉令有沒有帶在身上?師門的規矩,要先見到黑玉令。”


    沈南風點頭,從袖中拿出塊墨玉來,上麵刻著一尾栩栩如生的魚。千尋接過後仔細看了看,放進袖中,笑道:“沒錯,是黑玉令。前輩想要幾時看診?”


    沈南風聽了,眼中的笑意愈發柔和,同他正氣臉卻有些不太搭調。他向著千尋看了會兒,不答反問道:“沒想到白謖還是收了徒弟,他以前還說教徒弟太麻煩。”


    千尋嘿嘿一笑,用左手摸了摸鼻子。聽沈南風口氣倒不像是在揭白謖的短,更像是在敘舊,整個眼神像是沉浸在了不知何年的迴憶中。


    “李公子說你姓蘇,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沈南風問道。


    “蘇千尋。”


    “千尋?聽上去像是千裏尋來的寶貝,你爹娘都還健在吧?”沈南風的嗓音低沉,麵容和藹。


    千尋微微一哂,答道:“晚輩沒有父母,姓名全是師父起的。”


    “啊,是我失言了。”沈南風忙向千尋賠禮,隨後喃喃道:“難怪你會姓蘇。”出神了一會兒,他又問道:“你師父近來可好?我已經有十多年沒見到他了,可他也不願來見我。”


    千尋心道,果然有故事!她答道:“師父向來貪吃好玩,半年前是還不錯的,現下如何我卻不知。”


    “怎麽會不知?”沈南風問。


    “師父半年前出去玩了,還未歸來,晚輩也見不到。”千尋邊答,邊看著沈南風的神情。


    沈南風笑了起來,“他果然還是老樣子,這麽多年一點沒變。”說著,他又看了看千尋身前掛著的右臂,說道:“看診的事情不急,你先養傷吧,昨天去看你的時候,你還沒醒來。”見千尋要開口,他又道,“你不必擔心我病情生出什麽變故,昨天季昀帶來的那個大夫給我開了些藥,似還有些用處。當初確實是怕惡化太快,才會厚著老臉飛鴿傳書給涵淵穀。”說到此處,他自嘲地笑了笑。


    千尋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說道:“好,那我過兩日再去看前輩。”


    拜別沈南風,千尋同李隨豫向客居別院走去。因路上有些地方風景不錯,千尋便讓李隨豫陪著過去看看,累了就隨地坐下休息,直到李隨豫以千尋不得不迴去喝藥的原由,再不讓她向山裏跑,她這才乖乖地跟著迴去。


    從鬆風居後的杉樹林穿過,兩人慢慢迴到了大路上,越過一座小石橋,橋邊亭下坐著一人,穿著群青色的長袍,正低頭給手上的古琴調弦。千尋眼角劃過此人手上的古琴,腳上和眼睛都未作停留,沿著石板路從亭子前走過。


    那人忽停了手上的動作,抬起頭來,古井無波的眼睛跟著千尋的背影,開口說道:“蘇先生,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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