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追哥哥!”


    易塵追的意識不知是模糊還是清明,靈脈中的烈火轉眼便將周遭浸入一片汪洋烈火。


    易塵追卻跪在廢墟之中,雙手緊緊捂著腦袋,近身的烈火卻成幽濁。


    璃月被這一道猛勢狠狠彈飛。


    火光灼燃間,驀有一道森綠的幽光迸裂,血色的法陣徹底碎成漫天流瑩。


    ——


    整座京城徹底陷入了混亂。


    黑甲營卻依舊不動如山,真像是一群無情無心的鐵傀儡。


    寂靜冷漠的營中卻忽而掀起了一分薄淺的漣漪。


    兵符被啟。


    ——


    “易塵追!”璃影衝著火勢激嚷了一聲,然不論她的嗓門放得有多大,終究也隻有被烈火吞噬。


    鳳火灼灼,宮宇樓台傾落火洋,漫天血色熒光仿若飛火流瑩,墜入火洋卻成虛無。


    卻見火海中緩步行出一個身影,卻不是她所期望的易塵追的身影。


    那抹身影由遠及近,最顯眼的卻是一頭銀發。


    君寒抱著璃月走出灼灼火海,一言不發,沉壓著一腔幽落。


    “元帥?”璃影怔怔然的瞧著君寒一路走近。


    君寒將璃月雙腿放下,交由璃影扶住。


    在東海待了五年,好不容易迴趟“窩”,居然就已經被霍霍成這樣了。


    君寒無奈的搖了搖頭,“把她帶迴去。”


    元帥大人簡略的交代了這麽一句便又轉身沒入火海之中。


    ——


    易塵追腦海中昔年的混沌終於在這一瞬徹底歸了清明。


    卻又是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慘唿聲在腦海中泛迭不休,剜心的絕望嵌入骨髓,掀得他心底業火驚駭,整副骨脈都仿佛被置入了煉爐一般,滾灼的撕心裂肺。


    易塵追終於看清了那段血色的記憶——在一片幽暗中,驀有一人瞳仁嵌金,舉刀向他揮來,一記冷刃毫不含糊的斬落胸前。


    那一道血口幾乎撕裂了易塵追的半副身軀。


    視線再被鮮血染紅,死亡的冰冷附體侵骨。


    鮮血忽而轉為一片幽玄,易塵追兩眼暴睜,卻見逐為玄濁侵染的火海中森森站了一抹黑影。


    他站在十步之外,手裏捧著一盞光芒漸漸落為幽黑的琉璃燈。


    琉璃燈……


    易塵追的腦仁又開始了翻江倒海,像是有人拿著鋼錐在他腦髓裏攪和,場麵卻是越攪越血腥。


    “你是……”易塵追的視線混混沌沌的,卻還能依稀瞧見那頎長的身影。


    易遠光默然無聲的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盞,潑墨般的玄火傾盞而出,頃刻間便將剩下的所有血紅一吞殆盡。


    火海終成了墨池般的色澤,易塵追骨脈吃痛,似乎又被人狠灌了一把烈火入體。


    君寒一路踏火走進梧桐殿,恰見玄火中一抹黑影漸而飄散成煙。


    易塵追孤倒在玄火之中,像是一抹被撕裂重塑的靈魂,雖還聚著整體,卻似乎風雨飄搖,一觸即破。


    君寒倒是沒預料到他的記憶重塑後竟會是這樣的局麵,也真沒想到,他本已猶豫的這一步最終竟會是憐音替他邁出的。


    “塵追……”君寒才緩緩落下身,便有一道灼熱的烈刃刺來,卻險之又險的在他喉口前一寸的位置搶停住。


    易塵追半跪著身,那攻刃正是由他掌心的靈蘊化成的。


    君寒既沒有避閃也沒有近前,隻靜靜的瞧著他。


    玄黑的火洋漸漸伏下了殺勢,易塵追也壓住了焚心的邪息,收迴了抵在君寒喉口的火刃。


    “義父……”


    烈火終於徹底熄滅。


    ——


    這次,鐵麟軍屠了將近半座城才終於勉強穩下了這場驚心動魄的禍亂。


    不知憐音究竟計劃了多久,竟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將異常險崩的亂局一朝顛覆乾坤,雖然毀了半座城,但到底是打碎了蓐收殘魂那不切實際的招魂之願。


    摧毀了那樁陰謀,卻也將自己徹底逼入了絕境。


    籠著城池上空的猩紅法陣徹底消散,久違了五年的陽光終於毫不吝嗇的傾入黎州,明照的卻是一番慘景。


    這樁慘事覆滅的不光是一座城,就連傲立了人間近千年的大黎王朝也終於在這前塵往靈重掀的波瀾下化為了史書一筆墨。


    大概也是直到今日,君寒才真正看清了,這個所謂承載了芸芸眾生的凡間究竟有多脆弱——


    脆弱到哪怕隻是一絲波瀾都無力反抗。


    君寒從來不會去計較什麽前世今生,似乎也不怎麽在意凡世的淪亡,但這些年來他究竟是為了什麽在這塵浪滾迭中苦苦支撐、砥礪前行,若隻是為求生的話,他做的這些已經多太多了。


    就在黎州恢複了光明的第二天,君寒沉默的拭淨了一柄被他塵封了許久的劍,此劍百裏雲一眼便認得出——正是易遠光的佩劍“驚爻”。


    百裏雲和舒淩都想兩根木樁似的杵在君寒臥房門前,莫名沉重。


    君寒將此劍拭淨後便將長劍收歸入鞘。


    百裏雲沉默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道:“易遠光的劍怎麽會在你這?”


    “他很早以前借給我,但一直沒找到機會還。”君寒收了劍便起身,多一句話也不想說,默默的出了門。


    “君寒,”舒淩突然叫住他。


    君寒迴頭,等著他說。


    “真的不要我們跟你一起去嗎?”


    君寒泊然一笑,“跟著去做什麽?京城不管了?”


    “誰愛管誰管,你都不管了,我們還管個大頭鬼!”百裏雲冷颼颼的半點都懶得掩藏,君寒卻也淡淡的橫了他一眼,“不管也得管,想造反也等我死了再說。”


    元帥大人毫不避諱的將這一句決冷道出,卻叫那兩人俱是一愕,就連素來沒心沒肺的百裏雲臉上似乎也拂過了一抹傷感。


    君寒淡淡打量罷他倆的臉色,卻忍俊不禁的笑了出來,且笑得很不厚道,“行了,少在這假惺惺的裝不舍了,等閑時沒少盼我死吧。”


    百裏雲卻迴之一冷笑,“我盼的是親手削你,誰稀罕這肥水流去外人田!”


    君寒無奈的搖了搖頭,卻又失笑,便轉過身,一歎道:“要是下輩子你還惦記著削我,就到時再動手吧。”


    相處了這麽幾十年,兩人還真是頭一迴從這頭狼嘴裏聽見“來世”之意。


    不由得,又是一股酸澀上頭,而再抬眼,那頭狼卻已悠悠出了庭院,步伐很閑緩,就像是等閑出趟門,橫豎不過傍晚便迴。


    那兩個跟了君寒凡人大半輩子的“下屬”跟著元帥大人一路出到帥府門外,恰還是漫天星光,卻已見易塵追早早的就在外頭等著了。


    突然看到這個莫名生了幾分陌生之意的少年,君寒這頭老狼竟也難得的晃出了一分錯愕,似乎還有點不知道該怎麽麵對。


    君寒在門檻處停頓了好一會兒,琢磨來琢磨去的,似乎在掂量自己到底有沒有實際坑過易塵追,或說有沒有什麽過失能讓這個危險的小崽子記仇……


    “義父?”


    元帥大人絞盡腦汁的飛轉思緒,然而終究是敵不過這危險的小崽子一聲疑喚。


    ……還叫他義父的話應該沒什麽大毛病。


    君寒不動聲色的收起方鋪了滿心的不安,依舊淡淡然的,邁出了門檻。


    直到走近後,君寒才鬆了口氣的發現,這小崽子除了眼睛色澤有點詭異以外,其他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


    甚至也就除了臉貌更脫了幾分稚氣以外,整個人比起五年前都並沒有什麽變化。


    不知易塵追是怎麽壓下了那煉了個完整的鬼星邪焰,盡管瞳仁已經染成了邪異的朱紅,卻仍不見半分殺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潤如玉。


    君寒還是頭一次覺著自己在易塵追麵前會如此尷尬。


    易塵追或許也品出了他義父深藏在心的尷尬,卻不以為意的淺然一笑,“義父收養我,是因為一早就在計劃這件事了嗎?”


    君寒心底“咯噔”一落,一時沒反應過來。


    然而易塵追卻已坦坦然的接了下去:“其實,我一直都很好奇義父為什麽會收養我這麽一個野孩子……”


    “……”元帥大人頓覺良心一痛,莫名的有點想解釋——卻又解釋不出來,雖然今天這一步已非他的本意,但他昔年的確是抱著這樣的賊心思收養了易塵追。


    如此,又能說什麽呢,隻不過是夙願變成取消的計劃後又以出乎意料的另一種形式實現了而已。


    “恨我嗎?”良久,君寒隻咽著良心問出這麽一句。


    易塵追沉吟了片刻,終是搖了搖頭,“我不是心胸那麽豁然的人,假如的確不知道真相的話,我也許會有怨恨……但這些年來義父所作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也明白盛世都是用血換來的,所以,我沒有理由埋怨義父,我也的確不想恨你……”


    這個少年的迴答明暖如常,今日卻不知為何,竟如利刃一般剜進了君寒的心腸。


    分明也是暖心之語,卻為何仍是聞之肝腸寸斷……


    君寒忽然覺得自己的確虧欠了這個孩子,早在相伴時日甚多時未能予他足夠的關照,卻在最終共赴亡局。


    憐音將那個可怕的幽魂帶進去了世間最深的暗淵,然而這一切還沒結束,依然需要有人過去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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