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深淵之底,卻仍有一縷光澤清澈,仿若泉澤一般,悠悠然的將扶桑樹的葉影拂弄得散碎。


    此處見得一波明池,卻有枝藤纏底,循影瞧去,那株扶桑神木卻是倒栽在池底,唯一的光線便是從那樹葉影間透來的陽光。


    國師大人森森然的撐起身來,驚喜的發現他終於被這個自稱是他“同族”的女人給坑進了歸墟之底。


    妥妥的坑殺之計!


    憐音正站在他身前不遠處,依舊沉靜,仿若一尊出水的玉雕,冰瑩動人,卻沉著冷伐殺意,就像美人畫皮的惡鬼,如花似玉、麵目可憎。


    蓐收冷颼颼的橫了她一眼,驀然爆起一片利金銳光,森狠的便擲去了一陣邪殺靈壓。


    憐音斂袖一避,卻沒料到那家夥速度比她更快,隻一閃便晃至她身側,一把扼住她的脖頸將她往地上狠狠一摜。


    “你為什麽要背叛本座!”


    憐音挨了這狠狠一砸,卻是半點異色都沒有,仿佛一具早已沒了知覺的行屍走肉。


    “都結束了,這些早就該結束了,你到底在執著些什麽!”


    蓐收狠咽了一口剜痛的涼息,也森森收迴手來,指梢卻在輕顫。


    他淒冷的垂視著憐音,“你忍受得了嗎?”他冷冷的笑了兩聲,卻笑得剜心,“對,我知道我們早就該死了……可那又如何!我就是忍受不了鬼星!忍受不了你們都消失!”


    憐音也冷然一笑,“忍受不了就趁早結束,你還想做禍害倒什麽時候!”


    潭水驀而一綻,瞬出青葉淋水為刃,匯成一條巨蛇劈頭蓋臉的便朝蓐收衝來。


    這兩位昔年神明的一縷殘識大概都瘋了,一招一式直逼命門,卻是也將自己的命搭了進去,頗有一種同歸於盡的架勢。


    憐音遙在黎州城行了一把瞬移千裏的術法,耗了大量靈力,終於在這實戰之地完美的落了下風。


    沉著神木的靜潭忽而波瀾驟起,泉起凝冰,一陣肅殺勢起。


    蓐收絕對是已經嚐夠這把冰凍的滋味了,才略略嗅出了某頭白狼的氣息,便下意識一閃,卻沒察覺另一股更叫他恨之入骨的玄火當頭悶著心口砸過來,狠狠的壓進他這副殘軀內,焚得靈魂苦不堪言。


    嘶喊聲顫,又是這撕魂裂魄、澱足了他數千年痛苦愁怨的滋味。


    安時明如皎皎天月、皚皚白雪,世之敬仰,萬民來朝,若一朝染塵便是這世間最惡心的濁泥,恩賜也作居心叵測。


    他如泣般的嘔出一口於冷的亡血,本不屬於自己的肉體凡胎也不爭氣的墜出一滴冷淚來,卻依舊笑了個張狂。


    在這裏的,除了鬼星以外,另外的,哪一個不是他昔年的同族——這個女人記得,卻依然要殺了他,那頭狼什麽都忘了,也要殺了他。


    唯有死的最幹淨的祝融,從始至終,從未傷害過他。


    獨撐了幾千年的孤寂,原本在這一切變得鮮血淋漓之前,他還可以撫慰自己,雖然生命歸了天地,但靈魂是始終不變的,不論沾染的濁恨有多深,剖其本真,仍是那抹熟悉的靈魂。


    可這終究都隻是他的妄想罷了……


    守到頭來,他們都變了,隻有他自己還懷揣著往思的憧憬,以為這一切還能迴到過去。


    有時,徹底逼瘋一個靈魂隻需要一瞬間。


    那玄濁的烈火燃過,他寂靜了一瞬,暗暗將隱的泛金靈息卻驟然騰變,迸成了一把血染的金冷殺刃。


    “義父,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個願望。”


    ……這小子什麽毛病?這情況還許什麽願!


    “說!”然而元帥大人似乎還是應了。


    “義父迴去,可否在撿到我的林子裏為我種一株梨樹?”


    ……豈還迴的去?


    君寒本想這麽問,卻才一轉眼,便見他溫然一笑,斂下一絲苦澀,瞬將周身火勢釋到最強。


    “塵追!”


    他終究沒有給君寒一個拒絕的機會,燃了靈魂的一瞬便已飛竄而出,迎著那濁紅的金銳,共綻了一朵血濁的業火之蓮。


    兩番猛釋一撞即迸,易塵追一身鮮血盡為烈火所燃,將失意識的一瞬,將最猛烈的一擊狠狠的摜入他體內,生生將這副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更撕裂了一道溝壑。


    君寒怔怔然的瞧著那幕金光玄火幽落,心坎被狠狠的豁開了一道血口。


    火落光滅又激起一片氤氳霧靄,迷蒙間卻仍有殺意橫竄。


    君寒乍然迴過神來,餘光卻已見一道銳金破霧而來。


    此勢來得突然,君寒倉皇抽身一避,正待反手還擊時,後背卻驀然附來一抹溫暖,卻緊而便聽一聲血肉破響。


    君寒整個人都懵住了。


    餘火仍在烈燃,舔上了扶桑木的根蔓,得了燃薪,竟燒得愈發張狂。


    “憐音!”


    君寒立馬迴身攬住憐音染血將落的身子,卻見她身上泠泠落出絲縷瑩綠的靈息,沾水則滅。


    扶桑亦在枯萎,原本充斥了這一整片靈境的複蘇之息逐將不複存在。


    “君寒……”憐音勉力支撐著眼皮,抬起手來,甚有幾分艱難的撫上君寒臉頰,“對不起……”


    君寒一把捉住她的蒼涼的手,“你沒有對不起我,憐音……”


    憐音笑了笑,那分溫暖如舊,隻將分崩離析。


    “下一次,沒有殘神、沒有其他……隻有我、愛你……”她勾著笑意落下一滴淚,“我們還有機會嗎?”


    “有……”君寒剜著心血也笑了,“下輩子,我等你……”


    ——


    盛夏七月,飛雪漫天,自北方而來的凜冽襲劫了整個中原。


    人們隻當這番奇景是天譴了某物的劫,卻不知此為神殤之末,留存的最後一絲或許屬於神明卻已失控的力量。


    重拾舊地的感覺,君寒已經品不出來了,千感萬緒,最終都隻擰成了一股麻木。


    花開人散,花落意歸人不還,那小子也還真有點詩意,真能選這麽一種極其應景的小樹,還偏偏讓君寒這個種啥死啥的狼來種,也真不怕意不及樹未成的就成萬木春前的並樹,除了孤站一派淒然,別的啥用沒有。


    君寒難得細心的將這連點靈識都沒有的小樹苗栽進土裏,特地選了個光照充足的位置,但願能盛著他與生俱來的冷冽存活下來。


    此株小樹如今尚不及半人高,也還沒有花葉,泠泠落雪間,仿若一株尚未點紅的枯梅,隻是枝條沒有那麽妖嬈。


    君寒指尖引了一絲清冽靈息,化去了小樹根處的薄雪,便轉身——


    卻見皚皚雪間又立了一抹雪影,與他如出一轍的白發勝雪出塵。


    君寒怔住了,沒想到璃月會出現在這裏。


    “你怎麽在這?”


    君寒這次一個熟人也沒見,隻打算種好了易塵追托付的小樹便悄然無聲的迴到他最終的歸宿,也徹底將這一切混亂終結。


    璃月動了動唇,卻沒能講出話來,垂了垂眼,便走近前,默默的伏進了君寒懷裏。


    “……”君寒冷不防又是一愕,卻覺暖懷勝了麻木,似乎又叫他品到了點凡世的溫暖。


    “爹……”璃月喃喃喚了一聲,卻又將臉埋進他襟領間,“你真的是我爹……”


    倘若這一幕來得更早些的話,君寒或許還品不出那麽深的溫暖——即使錯過了許多,但終究是看見她長大了。


    君寒輕輕環鎖住她,“嗯,月兒……”


    璃月生來不愛哭,卻還是被她父親這一聲輕喚給惹出了一腔溫淚,竟哽咽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君寒抬手輕輕按在她發間,“今後不必耽於往昔,凡事隨心即可,鐵麟軍的兵符我留在舒淩手上,百裏雲也還在滄海閣,足夠護你和璃影後世無憂——抱歉,未能待你嫁人,為父便將先行一步……”君寒似乎也驀然品出了一分哽咽,便頓了一下,落唇在她發間輕輕壓了一下,才最終道:“你自己保重。”


    此間一別,風雪茫茫,生死寂寥。


    又經春秋幾輪,那日夏時冬雪不再,血已凝透,凡世重歸生機,青草茵茵,可掩殘血。


    春末一風過,葉聲簌簌,梨落如雪,尚未落盡一枝白俏,已有一影緩停樹下,本斂袖中的修指輕然端起,掌心恰接了一枚素白的小花,卻都未及染足掌心的溫暖,便又迎風飛了去。


    璃月在此守了春秋數載,每日都來照料小樹,盼花無望,卻在今日巧逢了奇跡。


    樹下那人迴過臉來,笑如舊溫潤,眸如星洋,卻沉滄然。


    “我迴來了,月兒。”


    花開人散,花落意歸人亦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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