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裏,客人對著風鴻騫鄭重一拜,道家中有子三人,皆是可塑之,是以想請先生到他們家去教導三子。


    風鴻騫隻是淡淡一笑,便婉言謝絕。


    那客人聞言沉吟了半晌,才道我知先生不慕榮華淡泊名利,我亦不以富貴相誘權勢相挾,我隻是請先生為天下百姓教出一位明君。


    風鴻騫一驚,霍然起身,看著客人,心裏想著剛才他可是生受了這人一禮的,該不會折壽或被砍頭吧?皇帝啊……怎麽跑來了!


    客人,亦是當今皇帝又道,今日皇朝雖依是大國,可安逸過久隱患已生,周邊諸國亦虎視眈眈,所以朕要為皇朝留下一位心誌堅定聖明賢達胸有雄略的儲君。


    風鴻騫聽得皇帝之言心中一震。


    皇帝又再道,先生難道還要推卻?先生的才華舉國皆知,剛才朕亦見過先生的弟子與女兒,足可見先生之能。我知先生不喜為官作宰,但能否請先生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委屈一二,為皇朝教出一位福澤蒼生的明君?


    風鴻騫沉默半晌,然後鄭重行禮。


    “陛下是仁君,糙民拜服。”


    離開風州前,風鴻騫對檀朱雪道:“我能教你的,其實這幾年已差不多都教給你了,餘者皆看你的領會,葉先生雖隻教你武藝,但他之文才亦是傑出,你以後有他教導我也放心。我今離去,這府中你可任意而居,府中之藏書,盡可自取。你之才華成就,他日必在我之上,隻望你莫負你自己。”


    檀朱雪隻是深深拜倒。“多謝先生這些年的教誨,弟子決不負先生的期望。”


    “嗯。”風鴻騫點頭,“‘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雖為高士所輕,可若是為天下百姓而‘貨’卻值得敬重,你若有此心,他朝我在帝都等著你。”


    “是。”檀朱雪叩首。


    檀朱雪離開風府時,在前廊裏碰著了風挽華。


    兩人碰麵,換作往日,少不得一番明褒暗諷,隻不過今日兩人都沒了爭鬥之心。


    檀朱雪看著廊前立著的少女,雖才十歲,可眉目秀美風姿如畫,再過幾年還不知有何等風華,腦中忽然間不知怎的就想到“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然後胸口便砰砰的跳起來。


    “挽……華……”檀朱雪含含糊糊的喚她的名字,“我以後會去帝都的。”說著便跑了。


    風挽華看著他的背影,那身影不知何時竟長得這般高了,想著剛才他似乎是喚了她的名字,這可是第一次,然後一張臉便紅艷得似天邊的晚霞。


    元愷十四年,初冬。


    風鴻騫接受皇帝的邀請,前往帝都,受封太傅,入明經殿為三位皇子授學。


    當今陛下,這位日後被尊為“仁瑞帝”的天子,二十一歲登基,在皇朝諸多雄主聖君中便顯得有些平庸,但是卻是最受百姓愛戴的一位君王。他xingqing仁善寬厚,勤政愛民,棄嚴刑,減賦稅,在位的三十五年間,國中安定,經濟文化繁榮,是一位守成之君。隻是三十五年的寬厚,亦令得朝中大臣自我膨脹隱成禍患,而一味的仁善不起兵戈令得曾經威震天下的“爭天騎”日漸鬆散懶惰,四方屬國亦生異心,每每犯境,總是以錢帛妥協,又讓國家增加負擔。


    這位仁瑞帝其政績或不算出色,但史家贊他“以人為冠,帝誠無愧焉”,而最令史家稱讚的卻是他為皇朝留下了一位最為出色的繼承人。


    仁瑞帝妃嬪不多,子嗣亦不多,僅有三位皇子,五位公主,而這三位皇子皆為皇後所出。


    風鴻騫出入明經殿時,大皇子十二歲,二皇子十一歲,三皇子十歲。在他為皇子授學半年後,一日,皇帝召見他,問他看三位皇子如何?


    東書房裏十分的安靜,隻是茶香裊裊,皇帝平靜卻又帶著淡淡的期待看著他。


    風鴻騫心中一動,想今日這一問一答許不是那麽平常。他沉吟半晌後,才道二皇子xingqing仁厚最肖陛下;三皇子眉蘊英氣有殺伐決斷之能;而大皇子……他沒有直接道明,而是說了一件小事qing。


    “臣入明經殿約有半月,一日臣捧了一杯茶立於窗前看明經殿外的一樹白梅出神,許久後迴轉,卻見大皇子靜靜立於臣身後。後來大皇子對臣說‘太傅這樣的人許最想的是醉鞭名馬醒看花嬌,隻是本宮卻更願意太傅站在明經殿中’。”


    皇帝聽後,撫須頷首,朕明白了。


    五日後皇帝下旨,立大皇子為太子,封二皇子為宜誠王,三皇子為安豫王。


    許是為皇帝的誠意所感動,又許是三位皇子的資質令他心動,風鴻騫自為太傅以來,便將三位皇子擺在首位,傾懷相授,全心全力的教導,把所有的雜事都拋了,便連最鍾愛的牡丹亦不再看管。他沉浸在孕育盛世明君的喜悅中。


    而等到某一日,他驀然抬首,想起牡丹又該綻現芳華時,便看到了牡丹花叢邊的女兒,人花相映,兩相絕代。


    原來,韶華轉瞬即至。


    元愷三十一年,四月。


    風挽華坐在一叢牡丹花前,專心的繡著一件紫羅衣,一旁的小丫頭巧善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同色的絲線繡同色的衣裳,最是考驗眼力與繡功了,可是眼瞅著小姐手起針落,一朵紫色牡丹便盈盈綻在紫色綺羅上,不細看,又幾乎看不出以上有刺繡,可細看之下,卻要為那jing美的繡功而驚嘆。


    翩翩的兩隻彩蝶飛來,一隻金huáng帶著白、黑色彩斑的落在牡丹花上,一隻黑色的帶著huáng、綠彩斑的卻落在風挽華的肩頭,蝶翅撲飛,微微的風拂起風挽華頸側的髮絲,讓巧善忍不住嘆息。


    “這蝶也愛親近小姐,可見小姐比牡丹還要好看。”


    風挽華哧笑一聲,“說什麽傻話呢。”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卻是另一個小丫頭鈴語跑來了。


    “小姐,老爺說來了貴客,請你去前廳。”


    風挽華聞言頭也不抬一下,道:“你去和爹說,我身子不適躺下了,不方便見客。”


    “嗯。”鈴語一點頭,轉身又跑了。


    “以前似來拜見老爺的客人多,可這兩年卻是相見小姐的更多了。”巧善嘀咕著。


    風挽華咬斷手中的線,“這衣裳繡好了,你替我送迴房去。”


    “是。”巧善接過衣裳,轉身走了。


    風挽華本也想迴房去,但想著既然來了客人,若在前園碰上了反不妥,不如依舊待在這後花園裏的好,父親愛惜牡丹,這園裏是覺不會領客人來看的。


    她起身,隨意漫步在花園中,此刻正是牡丹盛放的季節,滿園的紅的、白的、粉的、紫的、huáng的、綠的花兒團團簇簇爭妍鬥豔,粉蝶兒翩飛起舞,人行其中,如置瑤園。腳下忽在一株紅牡丹前停步,那株牡丹有兩枝挨得很近,以至那兩朵牡丹仿似並蒂般緊緊相依。一時怔怔立在那兒,腦中卻想起了昨夜母親的一番話。


    這兩年,來拜訪父親的年輕才士更多更勤,其醉翁之意自是不言而喻,父親亦曾說過,許自己挑選,無論貴賤,隻要是人品佳亦是她心中喜愛的即可。來說親的亦有不少,不乏朝中權貴,可心裏不知怎的,一有人說起便覺煩悶不耐。


    伸手,指尖拂過花瓣。這牡丹亦要相依相偎,這人是否定要尋得一個終生伴侶?


    正凝神間,身後忽有人吟道:


    “綠艷閑且靜,紅衣淺復深。


    花心愁yu斷,chun色豈知心。”


    那聲音似熟悉又陌生,她心中一震,驀然迴身,便見一名年輕男子立在她身後不遠處,烏緞般滑亮的發,烏墨畫就的長眉,墨玉一般古潤的眸,隻一眼,她便認出了他,那個名字便含在了齒間——朱雪!這世間,隻有他才有那樣如墨如玉的眉眼,青衫布衣,千百朵艷花嬌蕊中,卻更顯風神蕭散。


    檀朱雪在她轉身的一剎,隻覺得滿園的牡丹似都在那一刻搖曳翩舞起來,頓有滿天滿地的風華,卻隻是為花叢中的她而傾服。


    柔風徐徐chui拂,兩人衣帶當風,立於園中相望忘語。


    風鴻騫到來時,見一雙小兒女兀自怔怔,不由心中一動,左看一眼弟子,右看一眼女兒,隻覺得無處不佳,無處不好。


    他負手踱步走入園中,悠然出聲道:“這兩朵牡丹相依相襯嬌艷無比,你們說這是不是‘今歲東風巧剪裁,含qing隻待使君來’呢?”


    檀朱雪、風挽華聽得風鴻騫的話雙雙迴神,待領會其話中之意,不由得麵上一紅,心如鹿撞,目光悄悄看一眼,相遇之時瞬即轉開。


    風鴻騫見之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已有許久不曾好好賞這一園牡丹,今日你們便陪我這老頭子賞賞花。”


    那一日,風鴻騫領著女兒、弟子看了這滿園的牡丹花兒,看一株評一株,時光流轉間,那五年的隔閡慢慢褪去,往日qing景再次重現。


    檀朱雪說白牡丹皓皓如月,風挽華卻說綠牡丹瑩瑩如玉。


    風挽華說黑牡丹雖奇卻暗淡無華,檀朱雪則說紅牡丹雖艷卻浮華過甚。


    風鴻騫卻任身後一雙小兒女爭論著,他隻管含笑賞花。


    一株紫牡丹前,檀朱雪停步側首,看著風挽華淺淺笑開。風挽華拈一片紫色花瓣,盈盈看向檀朱雪。


    正是韶華明媚,隻待使君。


    夜裏,風鴻騫忽然問夫人,還記不記得當年他們在瑜園相見的qing景。


    風夫人含笑瞅著丈夫,道這麽多年過來,許多事早就模糊了,可那一日卻從未忘過,連你穿著的衣裳袖間的雲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風鴻騫聞言一笑,道家中喜事將近。


    風夫人聽得亦不驚訝,隻問是女兒加入檀家,還是招朱雪入風家?


    這嘛,就看兒女的意願了。風鴻騫不甚在意。


    而那刻,風挽華亦已梳洗上chuáng,可躺在chuáng上杳無睡意,眉眼間隱隱的滲著笑意。許久後,聽得巧善、鈴語都睡下後,她悄悄披衣起chuáng,推開窗,便一泓清輝瀉入。心念一動,啟門步下繡閣,閣前的梧桐樹下,她靜靜仰首望天,漆黑的天幕上,一輪冰月,伴三兩疏星。


    靜靜站著,腦子裏卻反反覆覆的一句:他若有同樣的心思,他……便會來。


    “挽華。”


    耳邊忽聽得一聲低喚,輕如晚風,柔如chun水,心弦一顫,轉頭,便見梧桐樹後立著一人,樹蔭裏墨發墨衣,月華透過枝fèng在那張白皙的俊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微風浮動,仿似dàng漾在水中,俊美而生虛幻。


    不知怎麽,她心裏忽生出緊張,怕那人忽然間便會消失在那光影裏,忍不住腳下移近一步,口裏卻道:“你這些年的聖賢書是白讀了,竟敢深夜潛入女眷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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