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在外遊歷十數年之久,看盡天下風光,是以成親後倒不再出門遠遊,每日裏不是與夫人彈琴品曲,便是抱幼女於膝共讀詩書,又或者閉門不出潛心著書,再或者於城中四處遊賞,與意氣相投者痛飲達旦,與陌路相逢者席地座談,與知己名士書畫相鬥,與眾學子談經論道……


    如此,便是數年過去。


    元愷二十二年,三月。


    這一日,風夫人正在書房裏教女兒作畫,忽然書房的門推開,風鴻騫領著一個男孩進來,說是他收的弟子。


    想拜在風鴻騫門下的人自然多,隻是風鴻騫從未收過弟子,最多也就是受好友所託去書院給學子們授學一兩天。而今忽然間領進一個弟子,不說外人稀罕,便是風夫人亦十分驚奇。


    經風鴻騫一番解說才知,這男孩名檀朱雪,母親亡故後隨父親從蘭州遷來的。檀父極擅釀酒,便在城裏開著一小酒館謀生,風鴻騫有一日喝到友人從檀家酒館買來的一壺“青葉蘭生”後大為讚賞,於是親自再去酒館買酒。誰知檀父得知風鴻騫的名後,去酒窖裏搬出一小壇酒,道這“青葉蘭生”他每年僅釀兩壇,一壇已賣出,這手中的便是最後一壇,說完了他雙手一鬆,砰的一聲酒罈便在地上四分五裂,一時酒香盈店。


    風鴻騫當時愣住了,暗想這人即算是不想賣酒給他也用不著這樣,明說就是,何必來糟蹋這絕世的佳釀,看著地上的酒水暗暗心疼。檀父摔完了酒後,再一手扯過當時正在店裏幫忙的兒子,推到風鴻騫麵前,道先生若能收小兒為弟子,那以後每天釀的兩壇“青葉蘭生”必親自送去風府。


    “你就因為兩壇酒便應承了?”風夫人睨一眼丈夫,放下手中畫筆,移步上前細看男孩麵貌。


    “唉呀,夫人,那可不是一般的酒。”風鴻騫忙道,“‘青葉蘭生’本來酒中極品,而這檀家釀的更是極品中的極品,我能得他兩壇酒,反正我賺到了。”


    “兩壇酒就把你收買了,日後來我們家送酒的可就要多了。”風夫人輕輕嗔一句,眼光看著男孩,又贊道:“這孩子的模樣可真是生得好。”見他一頭半長不短的發沒有束起就散在肩上,烏鍛似的黑得發亮忍不住伸出手去,誰知男孩卻一偏頭躲開了,看著風夫人皺起與發一般黑的眉毛,道:“男人頭,不能摸。”


    這話一出,風鴻騫與夫人不由得都笑了,便是書桌前的風挽華也撫著嘴咯咯笑著。


    男孩聽著笑聲轉頭看向風挽華,然後道:“你長得可真像一隻豬仔。”說完了後再加了一句,“豬仔還不及你。”


    六歲的風挽華長得有些過分的珠圓玉潤,日後傾國傾城的美貌與風華在那一年還不見絲毫影子,她年紀雖小,可家中來來往往的客人見到她哪一個不是贊她玉雪可愛聰慧非凡,而把她比作一隻豬的,卻還是第一個,甚至是說她連豬都不如!


    於是,風挽華小姑娘忘記了平日裏父母的詢詢教導,手中那支蘸滿墨汁的紫毫便往男孩的方向如同作畫般的流暢揮出,一道墨雨便灑落在男孩臉上,頓時——黑髮黑眉黑眼又黑臉。


    “哈,烏鴉!”風挽華在父母反應過來之前,給予兩字評價。


    這便是風挽華與檀朱雪的第一次會麵。


    一個六歲,一個十歲。


    本該是“郎騎竹馬來,繞chuáng弄青梅”的美好畫麵,隻是他們的第一印象並不甚美好,彼此的評價是“豬”與“烏鴉”。


    雖然檀父為兒子拜得名師,期望他有所出息,但檀朱雪本人可沒這樣的意願。若是可以,他更願意把這讀書的時間用來和巷子裏的夥伴們玩官兵捉qiáng盜,而來讀書的唯一好處,大概是他不用再到父親的酒館裏當小二了,而改成每天上風府報到當學童。


    風鴻騫人雖懶散,但對於授學卻一貫認真。


    自決定收檀朱雪為弟子起,便在書房裏又添了一張書桌,與女兒的一左一右擺著。先前已自檀父處得知,檀朱雪隻是跟著他學了幾個字,不曾正是上過學堂,所以第一天,他取過一本《玉言仁世》打算從啟蒙開始,可檀朱雪卻是自入書房便趴在書桌上,一副困頓不堪的模樣,及不給他這位先生麵子。


    風鴻騫見此qing況倒也不生氣,隻是把書放下,走至檀朱雪麵前,搬一把椅子坐下,問他:“朱雪,你有沒有心中很敬佩的人?”


    檀朱雪聞言頓掃一臉的困頓,眼睛發亮的道:“有!當然有!就是‘蘭明王’!我們玩官兵打仗時我就是當‘蘭明王’的!”


    “喔。”風鴻騫點點頭,“那你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知曉他生平事跡嗎?”


    “當然知道!”檀朱雪重重點頭,“我們蘭州人人都知道他!他是前朝七大將之一,被始帝封為豐國之王。他可是大英雄,打起仗來從沒敗過,而且我們蘭州之所以成為蘭花之城也是因為蘭明王。”


    “就這些?”風鴻騫挑挑眉頭,“那你知道他出生在何地?他活了多少歲?他在什麽時候打了第一仗?他在什麽時候被封為王?一生經歷過些什麽事qing、有些什麽功績?他喜歡看什麽書?他除了會打仗外還會些什麽?他為什麽會喜歡蘭花?他為什麽會被成為‘蘭明王’?他為什麽會受人愛戴……等等這些你知道嗎?”


    檀朱雪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住了,半晌後才搖頭,臉上已顯出沮喪之色。


    風鴻騫起身自書架上抽出一本《東書》,翻到《列傳·蘭明王豐極篇》攤到檀朱雪麵前,道:“這上麵有他的一生。”


    “啊?”檀朱雪急不可待地捧過,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半晌後才垂頭喪氣的道:“這字都不認得。”


    “喔。”風鴻騫一臉平靜的把《東書》抽迴,然後將《玉言仁世》遞到他麵前,“那先認字吧,等字認全了,自然就可以看懂了。”


    檀朱雪看著他,眨眨眼睛,然後才磨蹭著接過書。


    “而且……”風鴻騫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書桌前的小小少年,“‘蘭明王’可是個文武全才,這世間他不會的極少。你還當‘蘭明王’呢,你會什麽?”


    檀朱雪聞言敝了半天,道:“我會釀酒!”這可是他們家的家傳本事,才會走路就跟著他爹學釀酒了。


    “喔。”風鴻騫淡淡應著,道:“‘青葉蘭生’是由蘭明王釀出並賜名的。”


    “啊!”檀朱雪瞪大眼。


    風鴻騫一巴掌拍在檀朱雪頭上,“小子,你離他還遠著呢。”


    自那日起,檀朱雪果然是認真學習起來,就為著能早日看懂那本《東書》。


    有風鴻騫這樣的先生,他自然是進境一日千裏。一開始,風鴻騫隻是每日教他一個時辰,餘者任他自學,自己便繼續自己的瀟灑去了。隻是半年過後,風鴻騫卻是每日都教他半天,並且還親自帶著他去了城外山裏的茅屋裏找一個睡得鼾聲震天的人請他教檀朱雪習武。那時候檀朱雪還小,並不知其中意義,隻是先生叫他習武便習了。而那一日夜間,風夫人問丈夫,這檀朱雪可是可塑之材?風鴻騫答,或許會是將來的天策上將軍。


    等到檀朱雪鄭重拿起《東書》時,他已不隻是看過幾本書識得幾個字了,風家書房裏的書他已基本看全,而風鴻騫教他的亦不隻是讀書識字。


    搬出棋盤時,他說“蘭明王當年的棋藝乃是七王之冠。”


    檀朱雪乖乖學習下棋,且十分刻苦,以贏風鴻騫為目標,因為風州城裏無人是風鴻騫的對手。


    教他兵法時,他說“蘭明王當年能成不敗之王自是因為熟知兵法。”


    檀朱雪將《玉言兵書》倒背如流。


    教他填詞寫詩作畫,他說“蘭明王詩雄、詞秀、畫奇。”


    檀朱雪自也要寫慷慨之詩詞。


    教他曲藝時,他說“蘭明王當年一支短笛絕天下。”


    檀朱雪自此笛不離身。


    ……


    ……


    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合縱連橫,一樣一樣的,風鴻騫將己身所有傾囊相授,自然,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女兒,從來書房裏兩張書桌兩個人。


    而檀朱雪與風挽華兩人,似乎第一麵便決定了他們的相處方式。


    書房裏再次見到時,風挽華睨著檀朱雪道:“朱為紅,雪為白,可這紅白加在一塊,難道這世上還有紅色的雪不成。”說出這話之時,她自不會想到日後檀朱雪血灑雪中,便有了那令她悲痛yu絕的紅色的雪。而那時,檀朱雪也隻是不屑的反駁道:“你以為你的名字就有多好?風挽華……哈,一隻小胖豬,還妄想著風華玉貌呢。”


    而一路下來,彼此都是暗中較著勁兒。


    風挽華看遍家中藏書,那檀朱雪數起風府藏書那也是如數家珍。


    檀朱雪可將《玉言兵書》倒背如流,風挽華便可將《凰王詩詞》默寫一字不差。


    風挽華今日寫了一首詞得風鴻騫讚賞,明日檀朱雪必寫一首詩令風鴻騫刮目相看。


    今日檀朱雪下棋贏了風挽華兩子,明日風挽華必要贏迴三子。


    風挽華可以琴藝佳絕,檀朱雪必要劍術超群。


    檀朱雪作一幅雪中臘梅令風州名士讚嘆,風挽華必作一幅梅落雪融讓滿城人為之驚艷。


    ……


    ……


    檀朱雪對風挽華的稱唿,六歲時是“豬”,八歲後是“猴”。


    風挽華對檀朱雪的稱唿一直兩字——烏鴉。


    光yin就在這教與學、比與鬥中悠悠過去,轉眼間便到了元愷二十六年秋,檀朱雪拜風鴻騫為師已四年,他亦不再是當初的懵懂小子,而是眉清目秀博學有禮的風府人人都喜歡的“檀公子”,而十歲的風挽華亦亭亭裊裊漸現風華。


    這一年的九月中,風府來了一位客人。


    客人說是久仰風先生之名特來拜訪的,而風鴻騫向來是友jiāo天下客,這客人風貌不凡,幾名隨從亦是氣宇軒昂,自是盛qing款待。而客人亦是十分隨xing,風鴻騫領他池畔看魚便池畔看魚,領他小軒飲茶閑談便飲茶閑談,領他酒閣品酒便品酒,領他府中遊賞便遊賞……半日下來,彼此相談甚歡賓主盡興。到書房時,檀朱雪與風挽華皆在,一個在紙上畫陣圖,一個在潑墨寫意。客人入內,細看兩人畫卷與陣圖,讚嘆連連。


    到了花園,牡丹是沒有,卻有數株金ju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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