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許老三的意思,在許老三這兒,就算是成立了一個營救小組,近期專門做營救張礦長的事情。那麽,這個小組長就肯定是他了,組員呢?孫秘書長——孟檢察官——李記者——當然,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人。

    而我是什麽?我又是來這兒幹什麽呢?

    我好像是多餘的,是個旁觀者,是個誤進山寨的不速之客。我的處境很像《天龍八部》中的段譽,為逃避學習武功跑出來,結果,卻遭到一夥子練武的。他自稱是江湖怪事,依我看,我比他還怪。

    事情已經有點荒誕,但大家都還嚴肅地幹著,仿佛我們能左右檢察院似的。

    還有人準備請我。

    我是誰,我能為他們做什麽?

    他們為什麽那麽熱情地要跟我喝酒?

    我很想給雷叔打個電話,可又不知道該問什麽;想給雷大妮通電話,又覺得特沒意思;想給老娘打電話吧,跟她老人家就更沒法兒說。

    這天氣,大清早兒的,竟有點悶熱。

    不能在這兒繼續呆下去了。一種壓抑,一種無聊,讓人透不過氣來。

    孟檢察官說,你爸不是坐監,你探視什麽?他隻是把問題說清就完事了。在沒說清問題之前,家裏人是不能見他的。

    如果能把問題弄清楚,我他媽也用不著去檢察院看他了。兒子想看老爹,在哪兒不能看呀。想想真是滑稽。

    但我必須離開這兒。這是我吃早飯時就一直在心裏鼓鼓的念頭。這念頭很迫切,也很具體,我便緊走幾步,向許老三表達了這種意思。

    “你走?”

    許老三停下想了想,“你幹什麽去呢?你不想盡快知道老爺子的消息?”

    “我,……我還有其他的事,洪州,你知道洪州,洪州還有我的一位朋友等我。”

    許老三微微一眨眼,“是女朋友?”

    “是。而且……還是個日本的女孩。”

    “你把她接來不就得了。洪州,離這兒才一百多公裏呢。阿寶的車,來迴也就兩個多小時。”

    “她在洪州有事。招商引資方麵的,離不開,她想讓我去……幫幫她。”

    “也好。這邊一有動靜,我就告訴你。你先跟我來。”

    我跟在許老三的後邊,拐過洗浴中心,到了他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不大,但桌子很大,除了像黨政領導一樣愛在辦公桌後邊擺一溜書架外,在桌子對麵,還掛了一幅名畫家的大老虎。

    “你去洪州,準備待幾天?”許老三把我讓到沙發上,他也坐在沙發上,問。

    “一兩天吧!或許,沒大事,明天就迴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許老三肯定地說,“你可能覺得在這邊也插不上手。撂我,我也會這麽想。不過,咱兄弟初次見麵,親還沒親夠呢。你出去散散心也好。聽哥的話,先不要迴礦上去——無論,礦上有什麽事,你去了,不能幫忙,反而會添亂,這一點,明白嗎?”

    “當然,當然。”我覺得他說得很在理。

    “你準備讓誰送你?——阿寶?”

    “這,不合適吧。已經耽誤了他一天的時間了。我就坐公共汽車去得了。”

    許老三定睛看看我,像是在看我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我笑笑,以示真心。他也笑笑,點點頭便站起身。

    許老三走到桌前,打開抽屜,從裏邊拿出一個膠紙片來,在手上掂了掂,說:“兄弟,你無職、無權,哥給你表示點意思,不應該是受賄和收賄吧!”

    我忙站起來,我忙從兜裏把五千九百塊錢的信封掏出來,“三哥,我身上帶著錢呢,你看你看,六千多塊呢。”

    我知道他不會點我信封裏的錢,所以多說點,以示誠意。

    許老三笑笑,看看窗外,他歎口氣:“兄弟,你還是不相信哥哥呐。這個卡,有幾千塊錢,是備你不需之用,別再推辭,記住,這個卡的密碼是:072072,你說一遍。”

    “072072——三哥,我實在不能拿這個卡,再說,我也用不著。為我爸的事,你已經花了不少錢,我心裏都明白,這個錢,我實在不能再要,再要,我就太不象話了。”

    許老三很寬容地看看我,然後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親兄弟。別說老爺子沒事,就是老爺子有事,不在了,我們也是親兄弟,你要是不相信哥哥,以後,你,永遠不要再理我。”

    許老三說完,把卡往我裝錢的信封裏一塞,然後把信封裝在我衣服的口袋裏。

    許老三手帶著不容置疑的硬勁。

    我不由地鬆開了手。我想,我兜裏已經有了一萬多塊錢了。一萬多塊錢呐,我有點激動。

    許老三和我一塊兒走出他的辦公室。

    這已是早晨八點三十分左右,東方已是瑞日東升,大地一片光明,毛主席說,你們就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我們是誰,我不知道,但我身上有可能有一萬多塊錢倒是知道。

    072072,光明正大的等待,這個密碼真好,許老三在冥冥之中我和起了相同的一卦。

    是巧合,是天意,還是心有靈犀?

    出門幾步,我還想問問許老三從哪兒去坐公共汽車呢,一輛普通桑塔納就在前邊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瘦高個的男人,直奔我們而來。

    許老三一見,下意識地說了一句:這家夥怎麽來了?

    我看來人走路很快,而且能稱得上是風風火火,這人走下車沒幾步就揚起手,揚起手來時,就已經開始往這兒跑了。

    許老三站下,我也不知所措地站下。

    “哎喲喲,老三兄弟,老三,許總呀,你太不夠意思了。”這人邊跑邊叫,直接把身子撲向了我,我嚇了一跳,忙往後躲,這人裂開滿嘴的黃牙,嘎嘎笑著站住了。

    “你就是德慶兄弟吧,你肯定是,一看你就是。”

    “幹什麽幹什麽,”

    許老三用手象征性地推了推他,“快五十的人,窮叫啥?什麽熊事把你弄成這樣?怕人家不知道咋的?”

    “對不起呀,對不起,老三兄弟,我這不是高興嗎!”

    “聲音小點。說你多少迴了,別亂叫喚,別亂叫喚,你就是記不住。”

    “記住了,記住了。”這人的嗓門一點兒也沒減下來,“俺兄弟說的我記住了。——這,行了吧?!”

    許老三把臉扭一邊去。這人則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背對著許老三的地方,滿眼熱辣辣地望著我,用浙江一帶的口音嘰嘰嘰嘰地說,“兄弟兄弟,我叫趙天池,是張礦長的好朋友呀,我聽說你迴來了,非常時期非常時期,你肯定要活動活動呀,沒有錢怎麽行呀,我給你帶來了三萬塊錢,你先用著,不夠的話,我再給你準備準備。”說完便掏出一個裝錢的信封,硬是塞到我手裏。

    這個就是想請我吃飯的趙天池?一看他滿嘴的黃牙我就知道這個飯肯定吃不下去。

    我不說話,也不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覺得我的表情一定很怪,趙天池立時愣住了,他不知道我為什麽這樣看著他,就是不說話。

    其實我在肚裏數數,看看能多長時間不說話,每數一個數,我就想一下:有個螃蟹腿往前爬。

    七十,螃蟹往前挪一下,

    七十一,螃蟹又往前挪一下,

    七十二,七十三,……一百……一百零一,壞,迎著螃蟹在沙灘上過來個大蝦,一百,九十九,又過來一隻大蝦。

    我把數往後數。

    七十八,七十七,七十六,……

    “兄弟兄弟,你怎麽啦?”趙天池大驚。

    我用眼角的餘光,發現許老三也怔住了,他在轉過臉來一怔的同時,又悄悄轉過臉去。他的肩膀在動,他在偷笑,他已經猜到我的小伎倆。

    “老弟,老弟,你怎麽不說話?你咳嗽一聲,給大哥一個麵子啦,你咳一聲,你笑一下,你……你,喂,許老板,許老板。”他竟轉身去找許老板。

    我突然想,趙天池這種人如此孟浪,如此傻乎乎地不動腦子,就憑他這個熊樣,誰敢和他做生意?誰敢和他交朋友?

    許老三往這兒瞥一眼,對趙天池耳語,趙天池聽完往後退了一步,看看許老三,又看看我,又看許老三。

    二十一,二十,十九,十八,十七,……

    蝦米躲開螃蟹,螃蟹自己又開始挪動: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趙天池木頭木腦地走過來,不歪頭看看我:“兄弟,你真不給老趙這個麵子?老趙是好心呐,老趙不是壞人呐,老趙……”

    “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

    “嗨,”老趙把錢從我手裏拿迴去,在手裏掂了掂,“兄弟,你比打我一頓,我心裏還難受,嗨,嗨。”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到趙天池歪著頭悻悻地走開時,我已經數到了三百伍拾捌,這不算開始倒著數的數。

    趙天池跟許老三又說了幾句什麽,才開始往我站的這兒推許老三,許老三一笑,揚手喊我:

    “德慶,過來過來,趙大哥給你賠禮了。”

    再日弄鬼就不好意思了。

    我走過去,主動伸手給趙天池:“趙老板,你好!”

    “嗨,嗨,兄弟,你們這有文化的人,就是厲害,一句話不說,我趙老三的臉皮就掉到地上啦,哇,拾也拾不起來喲。”

    “趙老板,對不起,對不起。”我忙笑著賠不是。

    “厲害,厲害喲,你老弟厲害,比許老板還厲害。”

    “趙老板更厲害。兄弟我以前淨遇到搶錢的,沒成想,今兒碰到個送錢的,看來,今天的天氣,還真不錯。”

    “哪裏哪裏,春天了嘛,天好,天好啊。”趙天池順應著說。看樣子,這渾人心裏倒也直樸。

    “兄弟,我……還是想說,你……好吧?”

    他邊說邊又要往外掏錢,我把手做了個暫停的動作,把嘴誇張地一閉,他便住了嘴,也把手從懷裏抽出來。

    “咱不談錢,咱不談,好了吧!”

    這趙天池不是可惡,而是有點可愛了。看來,人都有一長,這家夥不斷賠理,不斷埋怨自己,不斷自作聰明又明確表示錯了,沒準兒,還有人喜歡他這個樣的人呢。

    這人身上,倒不失天真的趣味。

    “趙老板,我很喜歡你的性格。我今天有事,要去省城,要不然,還真想請您喝一杯……啤酒。白酒——我不會喝。”

    “我請,我請,當然我請。你們真要去省裏?剛才李主任跟我說,我還不相信呢。”

    “那就再見吧!”許老三說。

    “別慌別慌,你看,我把正事兒給忘了。昨天,聽檢察院的人傳出話來,裏邊已經牽扯到阿寶,今天,就可能拘審他了。”

    許老三麵無表情,而我卻吃了一驚。怪不得阿寶一個早晨都坐臥不安,他的預感還真應驗了。

    “怎麽會牽扯到阿寶?趙老板,你知不知道是誰牽扯到阿寶的?”我問,問完才覺得一點底氣沒有。

    “這個,就不清楚啦。反正不是張礦長。張礦長在裏邊,什麽都不說。他們也沒辦法的啦!”

    “阿寶跟張礦長開車多年。這隻是一般的詢問,沒事。”許老三說,“該走啦,你和李主任去省城吧,反正他也沒什麽事情,就讓他陪你去吧。”

    我有了一種被監視的感覺。但人家誰又想監視我呢?我算是什麽東西呀,也值得別人注意。但我更擔心阿寶,阿寶可不是什麽礦長,進去後一頓亂揍,還不讓這小子說什麽他就說什麽?!

    奇瑞車一陣子急開,李記者的駕駛水平不錯,一百多公裏的路程,直通,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洪州境內。

    老王在電話裏告訴我,百合子在魯王府賓館住著。房間是203,她今天不出去走訪,而在是看資料,想從資料中尋找線索。

    老王今天有事,下午才能迴到洪州。老王問我怎麽換號了?我告訴他這是個本地卡,打起來省錢。

    這個卡是李記者給買的,他說用這個卡好,別人還不知道是誰的,你用起來方便。

    古人講無功不受祿,本人沒任何能耐,結果卻是給錢的給錢,給卡的給卡,全都合情合理,好像我該享受這一切似的,心裏邊,也早就消失了剛從上海迴來時的忐忑不安,倒覺得就該這樣,不這樣又哪樣呢?

    百合子見到我一愣神的功夫,便張開雙臂蹦跳過來抱住我使勁兒地搖。

    “你……老婆地訂了?”

    “訂了,訂了。一次訂了三個,都是大大的花姑娘。”

    百合子含羞一笑,用拳頭朝我肩上打了兩下。她曾問我迴礦幹什麽去,我說是訂老婆。她對訂老婆大感興趣,知道我是鬧著玩,但她仍問得很仔細,特別是這邊農村的訂親規矩。

    跟在我後邊的李記者有點犯傻,我把百合子介紹給他,他一聽是日本人,又見百合子鞠躬,他也一陣子亂鞠,張嘴結舌半天,才說:幸會,幸會,大大的幸會。

    百合子的桌子上擺了一大堆的書,有什麽《洪州文史資料》、《洪州地名考》、《抗日戰爭時期洪州民兵革命鬥爭故事》、《洪州土匪大譜係》,還有什麽《無極道在洪州》、《魯王傳說》,乖乖,整個一個古今洪州大概況,沒有十天半月的功夫,這玩意兒能讀完嗎?況且,她的漢語基礎又那麽一般。

    我簡單地向李記者介紹了百合子此行的目的。李記者馬上感慨萬千,啊,啊,太了不起了,這是中日友誼的象征,這是中日人民團結的標誌,這是一段佳話啊,大大地,佳話,最好聽,最好聽的話。

    他竟向百合子說起這個來。

    百合子肯定沒聽太明白,她又要翻字典,查“佳話”。我忙幫她把字典合上,告訴她,好,頂好,大大的好的意思。

    “我好,你好?”百合子比劃著問。

    “都好,都大大的好。”李記者不失時機地插進來。

    百合子還是不解。

    我打電話給服務台,定了205房間,就和百合子隔壁。安頓了下來後,我告訴百合子,這樣大海撈針似地幹,不行,應該換個法子。我們隻尋找關於日本鬼子在洪州的記載,其它的,暫時可以不管。

    “我也是這樣的尋找。你看,”百合子給我本子,上麵已經抄了不少關於日本侵略者在洪州的情況。當時的洪州,還叫洪陽,管著洪陽的,是洪寧道,範圍相當於一個地級市。

    “找到嘉本的記載沒有?嘉本的有?”

    百合子搖頭,她已經記了一串日本人的名字:

    來島:日軍頭目,領快速成聯隊,千餘人。

    石田清賢:日本顧問。

    增田:日本顧問。

    ……

    從史料上看,當時,日本駐洪州兩千多日軍,如想查清這麽多日軍中一個中隊長,實在是大海撈針。

    我們幫著百合子翻了兩個小時的資料,李記者也親自上陣,結果,到吃中午飯時,我們還是一無所獲。

    “啊——”百合子看了看,一拍手,“應該吃飯。我請你們幹飯鍋。”

    她要請我們吃洪州的幹飯鍋。

    從魯王府賓館的一個側門走出去,幾步就到了一條街,街麵不大寬,但兩邊就地擺放了很多的小桌子和小馬紮,這很像大學後門的小吃街。

    水餃,餛飩,油餅,油條,燒餅,拉麵,川麵,疙瘩湯,讓人眼花繚亂。看來,百合子在這兒吃了不止一次了,她徑直領我們到了一個寫著泵飯的地方,自己拉了兩個凳子,迴身招唿我們坐下。

    百合子也不說話,笑嘻嘻地給小攤上的一位大嬸伸出三個手指頭,三個手指頭來迴翻了三下子,直到大嬸說,知道了,知道了,百合子才找個凳子坐下。

    所謂的幹飯鍋,是指一碗一碗用碗蒸好的米飯,在另外一蜂窩煤燉著的大鍋裏邊,有大塊大塊的紅燒方子肉,每塊約一兩重,肥瘦各半,帶著油晃晃的肉皮,吃到嘴裏肥而不膩,特別適合拌米飯吃。大鍋裏燉著的還有熏豆腐,也和大肥肉一般的塊大,有剝好的雞蛋,有成卷的,裏邊包著肉餡的海帶,還有豆皮做的卷煎,又有大塊的豆腐皮兒,要什麽,你盡管自己從大鍋裏邊往碗裏挑。

    百合子真可以,她挑了一塊大肥肉,兩塊豆腐皮,一塊熏豆腐,還挑了一卷兒海帶,往碗裏一放,澆了一點大鍋裏的湯,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我則挑了兩塊肥肉,兩塊豆腐皮,一個雞蛋,外加二大塊熏豆腐。百合子見狀,衝我晃了大拇指,她用筷子指著我碗裏的肥肉說,老王,三塊吃下去。

    李記者小心地夾了一塊肥肉,挑了一卷海帶,就不再要菜,比起百合子的狼吞虎咽和風卷殘雲來,李記者吃飯,倒像個女人似的仔細。

    百合子穿一件淺色牛仔褲,顯得腚又圓又大,坐在小凳上,屁股快從褲子裏彈出來了,她吃的時候,馬紮兒一動一動的,我真怕她的大腿把牛仔褲掙開。

    這鬼丫頭,這麽能吃肥肉,肉,都長到大腿上去了。

    見我盯著她的大腿看,可能我的目光有點怪,百合子發現了,她把手擋住我的視線,讓我的臉對著碗,不讓再看她。

    “你的,把肥肉,都米西到大腿上了。”

    百合子一嗔,嬌樣十足地用筷子點了點我的碗,“吃飯,吃飯。吃飯不說話,乖乖的小朋友。”

    李記者的眼裏都冒出火來了。他自嘲地笑笑。隻是偶爾從碗沿上抬起頭來,迅速瞥上一眼百合子,便又趕緊低下頭扒飯。

    一碗米飯一塊錢,一塊肉一塊錢,豆腐三毛錢一塊,豆腐皮和海帶都是二毛,一頓飯下來,百合子付了十塊錢,那位大嬸還找給她五毛。

    “你,找得多了。”百合子邊扳著手指頭算賬,邊算邊給賣飯的大嬸說。

    “讓你一毛錢,以後,帶來。”大嬸說。

    百合子很高興,她抱著我的胳膊,故意頑皮地邁大步子,把我拖得一歪一歪,她說,啊,這個大嬸,迴扣給我一角錢。

    她很為這一角錢高興。

    李記者中午非要睡上一覺,百合子很吃驚。“中午,就要睡覺了?”她做了個啞語睡覺的動作。

    我告訴他我中午也要睡上一覺。

    百合子說,“我不睡覺,你們睡覺,我查資料。”

    老李躺在床上說,也不是非要睡不可。中午不在床上躺躺,一個下午都沒精神。晚上要喝酒,就更沒精神。

    老李說這已是習慣,好像全中國人都有了這個習慣。哪怕僅有十分鍾,也要躺躺。

    現在是中午一點多鍾,也是統稱的13點,這個時間和這個數字,不僅不大吉利,而且意指為半吊子,在學校裏罵人,都是這樣罵:你個三十點啊你。

    還真有人這樣問過我,十三點是嘛意思。我的迴答是,誰問什麽意思,誰就是十三點。那位老兄不依不饒,非讓我說個明白,為什麽誰問誰就是十三點。

    我胡謅:世界上很多事,無論對的錯的,都不可以太執著。太認真了,就過了。十二點,是正午,陽光最足,太陽最紅,人氣最旺,天地最亮,這時候,就最好了,你非要還想正好,還想堅持,還想發展,這就是個十三點,不該問的亂問,是十三點,不該幹的還在幹,也是十三點。

    那老兄還是一頭霧水,不過他明白了,他要再往下問,他就成了鐵定的十三點。

    其實我知道,我迴答清楚,才是十三點呢。十三點,很像二十二條軍規,雖然軍規隻有二十一條,但人們最主要遵守的,卻應該是帶二十二條——那條人人看不見、人人不知道是什麽但人人必須遵守的軍規。

    百合子就有點十三點。

    她在這兒苦苦地采訪,查資料,是為了尋找一個老流氓,這老流氓而且是她爺爺,找到了會怎麽樣呢?快八十的老頭子,喊喊他兩聲爺爺,拍個照片,算是有這麽迴事,也就沒別的什麽大意思了吧,沒準兒這老頭有心髒病,見到百合子一激動,蹬了腿,撒了手,歸了西,豈不是更荒唐?

    老李還真說睡就睡,連被子沒蓋,頭倚在被子上就輕輕打起唿嚕。打著唿嚕的老李,眼角搭拉著,嘴歪著,頭發散亂著,像一匹掉完毛的老馬,又像一條被主人弄丟了十幾天才找迴來的賴皮狗,一看就是風霜經得太多的緣故,這時候看他,狗屁神采也沒有。

    這也是個可憐的老家夥,穿梭於商人、政客、企業家之間,一會兒扯扯張三的虎皮,一會兒拉拉李四的大旗,忙忙乎乎快老了,除了賺了一肚子的油水,連自己想說的實話都沒敢說出一句來,豈不可憐之極?拉廣告,拉讚助,為了點提成上竄下跳,真不容易呀。這樣活一輩子,想想都很恐怖。

    我正盯著老李胡思亂想呢,老李的手機忽然響了,嚇得我忙裝睡閉上眼睛,老李唔唔兩聲,懶懶洋洋地接電話,“噢,噢,知道了。就這樣吧。”

    接完電話,老李躺著沒動。好一會兒,他再也沒打唿嚕,肯定在想事呢。我憋不住,伸伸胳膊,裝著剛睡醒的樣子問他:“幾點了?”

    “兩點。”老李的迴答很簡短。

    “睡一覺是好啊。”

    我說,邊說,邊想聽聽他的反應。

    老李沒反應。

    我意識到他接了個很重要的電話,讓他思索的電話,讓他略有些緊張的電話。這電話,沒準兒和整個營救老爹的行動有關。一想到這兒,我心裏莫名其妙地一陣緊張。

    “剛才……那個電話?”我試探著問。

    老李一樂,“你沒睡著嗎?你這小子,跟大叔來虛的。”

    “讓你的電話吵醒了嘛,說說,怎麽迴事。”

    “沒大事,就是我們來的時候,我們前腳往這來,後緊跟著,檢察院就讓阿寶進去了,這小子,才捶了三腳,在地上蹲不到兩個小時——就是我們正吃中午飯的時候,他已經全招了。”

    “招了什麽?關於老爺的事?”

    “現在還不清楚。剛才電話裏說,阿寶簡直是個混蛋,在裏邊,還要肉包子吃,檢察院裏說,你先餓著點吧。他們準備先餓他二十四小時,看看還有沒有新玩意兒要交待。

    讓阿寶在裏邊老老實實地呆上二十四小時,他絕對軟蛋,再餓上二頓飯,這小子非趴下不可。

    阿寶會交待什麽呢?

    這是李記者思考的問題,也是我想思考、但無頭緒的問題。這家夥,利用開車的便利,多賺汽車維修費、亂報銷吃飯單子,這在礦上已經不是秘密,大家好像覺得礦長的司機就該這樣的,不這樣還叫礦長司機?但這事要論起真來,就不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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