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釣園的早晨是被一陣子鳥叫聲帶來的,拉開窗簾看外邊,天剛麻麻亮,小鳥騰跳的身影還看不太清,但清麗婉轉的叫聲,卻是明晰地傳來。打開半個窗子,身上一緊,涼爽的春的氣息已撲麵而來。

    伸兩個懶腰,迴過頭來,卻見阿寶正怔怔地看著我,這小子醒了,把我倒給嚇得一愣神。

    “早上好呀,”我有點新鮮感地隨口問候著,“今兒咱如何安排的?”我問阿寶。

    阿寶沒迴答,隻是呆呆地看著我,我閃開身,他的臉還不動,原來,這小子正呆呆地看著窗子,像沒聽見我說話。

    這已是早晨五點鍾,再過三個小時,老爹在裏邊就呆夠七十二個小時了。七十二是個大吉利的數字,八卦上,是個頤卦,頤是等待的意思,適合於行正大光明之事。僅從這個數字和起卦的念頭上看,老頭應該沒事。

    《莊子·漁文》上說:“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

    持頤,就是用手托著下巴。以聽,就是光聽的意思了。托著下巴的目地是不讓嘴說話,自己先封上口,隻是聽。這個卦有白吃的意思,吃完了,還不要亂說話,像老人一樣的光吃、光聽,還不要發言。

    象曰:山下有雷,頤;君子以慎言語,節飲食。

    這是讓我不要在這兒吃太多,吃太久,山下有雷,雷為震,很是動蕩的情形,也是醞釀風暴的過程。這時候,不要亂說話,無論如何都是對的。

    但卦起正道,如果老爺子真的辦了違背天道的事,這卦還真有兇氣。

    那麽,今天早晨八點鍾,應該有零星消息,但仍需要等待。

    等待就等待吧,我拉亮了燈。

    阿寶一激靈,轉過頭來怔怔地看我,我笑笑,剛要說什麽,阿寶擺擺手,讓我別打擾他的意思。

    洗漱完畢,見阿寶還在發怔,我便穿上衣服走出來。

    東方已是瑞氣千條,這個園子裏也春意融融,特別是桃花,開得又豔又擠,花擠得都看不見樹枝了,幾叢百日紅的花樹襯在山莊的鐵柵欄邊上,鐵柵欄上的薔薇,竄出一枝枝嫩嫩的枝條,往前去,還有一個小菜園,裏邊的大蒜正在灰油油地長,菠菜墨綠墨綠,一看就知道底肥十足,而緊靠邊的兩溝小蔥,也正嫩綠嫩綠地生長著,像這般大小的蔥,在上海是被稱作為“油蔥”的,細細的,切成小圓堆狀,放在餛飩裏或麵條裏,一股鮮嫩的香氣,令人垂涎。

    迎麵碰上了李記者,他一笑,我也一笑。

    昨天晚上喝完酒,他和孫秘書長去桑拿,看來,這家夥沒迴家。我問他,孫秘書長休息得好嗎?李記者告訴我,老孫昨天就迴去了,他怕媳婦兒,不敢在外邊過夜。

    “我習慣了,”李記者說,“常年在外邊跑,一星期不迴家,孩子的娘也不管。”他長歎口氣,“習慣了,徹底地習慣了。”

    李記者四十多歲的樣子,據他昨天說,是恢複高考後第一批大學生,他的同學們,有當市長的,有當總經理的,有到外國去的,就他,因為熱愛這個新聞事業,總舍不得丟,結果,別人不知怎麽弄的,越混官越大,越混錢越多,而自己,才混到個記者部副部長,帶括號的正科,手下僅有一個兵,他還隻是分管,這個兵,除了聽一位副總編的話,連記者部主任說的也不去理會。

    談及李記者的工作,李記者大笑。李記者說,現在中國的記者是世界上最好幹的職業,拴上塊骨頭,狗都會幹。

    第一:不用采訪,各單位都有工作匯報,經驗介紹什麽的,拿過來,掐頭去尾。要是寫消息,加上幾句《人民日報》上的話,再加上兩句市委市政府今年的新提法,就成了。要是寫通訊,加上中央的、市委的,再加上古人的兩句詩,曆代名人中的兩句豪言壯語,為了體現和國際接軌,還要加上外國例子,中間最好有一句半句的英語代號,就成了,這樣弄出來的稿子,像大師傅作拚盤似的,揀現成的剁巴剁巴擺上,呶,還別說,這樣的稿子一登出來,既顯得知識麵寬,又顯得文章現代派,要是想展示一下文采,那就再加上一點景物描寫,再給裏邊所寫的人加些對話,得,一篇花團錦簇的大通訊,或者叫報告文學的稿子,就寫成了。沒準兒,還獲個大獎。

    第二:當記者不用思想,領導重視什麽你寫什麽,管他勞民傷財;管他朝令夕改;管他一陣風一陣雨,領導說東,你就寫東邊好,東邊升太陽,領導說西,你就寫西邊好,西邊彩霞映晚天,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快馬加鞭,老牛夕陽,胡跟著瞎弄就是,坑的反正是老百姓,辦壞事的反正都是當官的,與咱有啥關係?

    第三:當記者不用說實話。記者是喉舌,不是大腦,也不是四肢,是傳聲的,有聲就傳;沒聲也要傳,隻要上級高興的,領導讓傳的,傳就是了。反正說好話不氣人,說假話不死人,說大話不算證據,說空話不怨自己,就是隻有一條最重要:你千萬不能說實話,說實話,你不光得罪領導,有時候,你連老百姓都得罪。

    他侃侃而談,大是得意。我不真不假地問,“你寫我老爸那些稿子,也是假話嘍。”

    他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幽默,幽默,這真是幽默。哎呀,哈哈哈,打住打住,我怎麽把你是研究生這茬給忘了。哎喲,太好玩了。”

    他邊笑,邊親切地拍我的肩膀,看得出來,他的笑是發自內心的,一點也不做作。他的神情也是真切的,我提出的問題,確實有點呆頭呆腦。

    他笑夠了,才一沉臉,“你老爹,我們是朋友,是好朋友,今天,不是守著你充大,我都稱唿張礦長為大哥。他的事跡,你說是假的嗎?——不是吧,件件都在那兒擺著。當然嘍,我隻不過給他總結總結,比你們礦上秘書寫的稿子更條理一些就是,說起來,張礦長的稿子,我下得勁兒最大,開了兩天夜車,不滿意,又賠上一個雙休日,還不滿意。說實話,現在看來,我還不滿意。很不滿意。好在有幾個領導看了,都說還行,例子還很感人。也就這麽著了吧,以後有機會,我還要重寫。到時候,肯定比這篇強。”

    早餐是玉米鹹糊糊,少量的玉米麵,加入了大量的小米麵,裏邊放有豆瓣、花生、粉條、豆腐皮和薺菜,李記者一人喝了三大碗,還吃了一個雞蛋,一角油餅,兩個花卷。阿寶落落寡歡,像掉了魂一樣。剝了個雞蛋,在那兒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吃。

    我懷疑他夜裏接了什麽電話,又得到了什麽不好的消息,問又不好問,說又不能說,飯很香,但已沒多少胃口。

    李記者是最早吃完的一個人。吃完飯擦擦嘴,他點起一隻煙,吸了兩口,他的手機就響了。他看看號,又看看許老三,輕聲地說,趙天池的,接不接?

    許老三已把鹹菜夾到花卷裏來,夾到花卷裏邊吃,他嚼得很香。聽到李記者問話,他沉吟一下,說,接吧,你就說,等一個小時後再說。

    李記者摁了手機的按扭:“趙老兄呀,您請指示。”

    電話裏不知說什麽,但李記者看了我一眼,我就立時覺得此事與我有關。

    “明白你的意思,小弟明白。好,好,這樣吧,這邊還有個小事,一個小時後我們再聯係,好不好?誰?消息準確?……好吧,我問問許總再說。好的,好的。”

    李記者把手機放進屁股後麵的皮套裏才說:“還是昨天那事,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借機會表現表現。”

    許老三點點頭,邊拿濕餐巾擦嘴。

    許老三扔掉餐巾,歪頭問我:“趙天池想請你吃個飯,昨天,他就和我說了,我沒答應。”

    趙天池是誰?

    從哪兒又出來個趙天池?

    我看看李記者,又看看許老三,最後看看阿寶,阿寶的雞蛋才吃了一半。這小子,連頭也沒抬,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這個趙天池。

    “這個……趙天池,三哥,我不認識他,讓人家請吃飯,怕是不好吧?”

    “趙天池是一個南方老板,搞工礦配件的,這幾年,一直在礦上轉悠,沒少撈錢。這次,器材科長進去,不知會不會牽扯到他,我看,還是不見為妙。況且,見了也沒什麽意思。”李記者代許老三迴答,邊迴答,邊看許老三。

    “不就是那個賭博輸得跳樓的家夥嗎?腿一拐一拐的,腚一擰一擰的,別理他。”阿寶突然說了話。

    “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李主任,你迴了他吧,就說我們在去省城的路上,我們去省裏有事,改天再說吧!”許老三指示。

    我點點頭,我又覺得自己在這兒實在是多餘,啥事兒也不知道,既不知以前,也不知現在,更不知道以後,北島的詩《生活》,就一個字:網。我現在就像是誤落網中,不知道這網是誰編的,進來了,就成了網中的一員。

    許老三看看我,慢慢地說:“張礦長出事後,有幾夥人都在想幫他,我們是肯定不用說了,礦上一開始也想派出人活動活動,但連著抓,礦上頂不住,不敢再伸頭了,還有一夥兒煤販子,販廢鐵的,倒賣配件的,也想借機會表現自己,他們大概猜出來張礦長沒多大的事兒,下一步,他還可能當礦長,所以,他們很迫切地想探聽消息,我覺得,這也不排除他們自己內心裏也有鬼。陳二不就是連續幾天不見影了嗎?陳二,就是土建上的包工頭,張礦長出事當天,他還很高興,中午就約孫副礦長吃飯,晚上,還到孫礦長家裏去,結果第二天孫礦長也進去了,不信李主任打打他家的電話,他愛人準說,出差了,去了好幾天啦。有事,迴來再說吧!”

    我還是第一次見許老三說這麽多話,而且繪聲繪色,特別是學女人的聲音,還挺像。大夥兒全笑了。

    “今頭午二叔來電話的,孫秘書長那邊也會有消息。德慶,你就散開心玩,等著。阿寶一會兒去拿兩個魚杆,看看這時候,魚該吃食了吧!現在的魚,難說,冬天也要喂,以前,不過清明,魚不張嘴。現在可不一樣了,一年四季,魚都拚命咬勾。”

    許老三邊說邊站起身。

    “三哥,我從今天半夜裏,眼皮一個勁兒地跳,別是有什麽事吧?”

    許老三也一驚,他的手在椅子背上下意識地敲了幾下,慢聲說:“一般檢察院問人,隻二十四個小時,沒有確鑿的證據,他們不留人。但是,這二十四小時,他們會不讓你睡覺,輪番審訓,有人就是不交待,堅持下來,也是屁事兒沒有。”

    許老三說完,頭也不迴地走了。

    阿寶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李記者,又看看我,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往外走。

    李記者拍拍他的肩膀,沒事沒事,就是有事,我們還有弟兄們呢,你就放心吧!

    餐廳上的表八點整,老爹已經在裏邊呆了整整七十二個小時了。我的心一緊,有股說不出的難受。

    我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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