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子走訪的第三位老頭像個老革命,鶴發童顏,在一個兩居室的小房子裏,更顯得氣度不凡。

    孩子們都出去了。老頭說,“市裏的同誌說有人要找我了解些情況,昨天,我就等你們了。”

    老人住的房子雖然擠巴,但收拾得利索、幹淨,他給我們倒的茶,竟是鐵觀音。老頭說,“我這輩子,一不喝酒,二不吸煙,就是喜歡喝茶——嘿嘿,茶客。”

    老人很有趣味。老人說,問吧,我這個歲數了,平常,還沒人聽我念叨過去的事,你們來了,我不避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吧。

    老李說是去找一個朋友,沒跟我們來。老王,百合子我們三個,已經讓小房子略顯擠了。

    老王說,蔡大爺,您老就談談您自己吧。

    “我自己,嘿嘿,我自己的故事,可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呐。那就想到哪就說到哪兒吧。”

    老蔡的氣度,很像個幹部作報告,臉上的表情也很豐富。

    我是二七年出生的,今年七十六啦,日本鬼子來洪州那年,是1938年1月份吧,好像是沒過年。那時候我才十一歲,家裏窮,上不起學,有個師長叫孫恫萱,在洪州的時候很重視教育,學費收得低,那家裏也交不起,借錢,上了兩年私塾,還欠著人家先生的半鬥小米,日本鬼子一來,大家都害怕,先生也跑了,這樣,我爹就把我送到茶館裏,幫人家燒爐子。

    那時候咱個子又小,幹的又是那種活,整個一個小黑鬼,說句你們別笑話的話,我的臉,從來就沒洗白過。茶館裏,直到晚上十點鍾還有人喝茶,那時候,來喝茶的多是出大力的人,拉車的,在火車站幹運搬的,泥瓦匠什麽的,幹完活,自己帶著幹糧,到茶館裏要上兩碗大碗茶,自己帶著鹹菜,泡著煎餅或餅子吃,吃完,趕緊迴去睡覺。

    等他們走了,我封上爐子,打掃完茶館,再去睡覺,十一二點鍾,誰還顧得洗臉?晚上,就住在茶館,一大早,還得下門板,開始燒水,燒開了水,就開始把桌子、茶壺、碗等全部再刷上一遍,等水開了,人也該來了,整天忙得連吃飯的空兒也沒有。

    我十六歲那年,還在茶館幹著,家裏有人要給我找對象,那時候,我才第一迴到澡堂裏去洗洗,而且,我還是第一迴用日本人造的肥皂洗澡,那時候,肥皂不叫肥皂,叫香胰子,第一次用那玩意兒,覺得真好。全身都香,洗完出來,像換了個人似的,到了茶館,連掌櫃的都傻眼。掌櫃的說,人是衣裳馬是鞍呐,看看,看看,人換了衣裳,就不一樣了。

    那時候相對象不像現在,讓你相女同誌,不行!那時候封建,你隻能看到丈母娘,其實,不是你相對象,是丈人爹和丈母娘相你,相中了你,這事就訂下來了,至於媳婦,是醜是俊,你隻有到了結婚那天,入了洞房才能看清。

    人都怕鬼子,誰家有閨女也不敢放在家裏,都想快點讓她找個人家嫁出去,十五就出嫁,有的,十四就出嫁了,出了嫁,有的並不能在一塊住,要等到女孩子十六歲,才能圓房。圓了房,才算正式夫妻。

    頭午理了發,洗了澡,換了新衣服,咱就在茶館裏等人家來相,結果,等了一上午,人家有事沒來。沒來就沒來吧,誰料,相媒的晚上來了,那會兒,咱把新衣服也換下來了,爐子正燒著,跟我一說讓我上前頭倒水去,我當時已經忘了是啥事,提著燒開的水就去了前頭,兩三個人都直勾勾地看著我笑,我這才知道不巧,忘了洗臉呐,扔下壺我去洗臉,沒等把臉洗完,人家就走了。掌櫃的站我後頭說,嗨,看來,咱這行你是不能再幹了,換換吧,換換,好找個媳婦。

    老王傻嗬嗬地笑著聽,張著嘴都忘了合上,一聽要換換,才合上嘴朝我點點頭,意思是快到澡堂子那一節了,這才算漸入正題。

    百合子隨身帶了個鋼筆一樣的小錄音機,老蔡停下來喝水時,她也不失時機地端杯喝了口水,然後看了看我。剛才老蔡講的,她能聽懂一半兒就不錯。

    掌櫃的說換換,也是為咱好。但我能上哪兒去呢,拉洋車,咱沒本錢,還不如燒茶,風吹日曬;到鐵路上幹搬運,咱的力氣也不夠;到藥店什麽的去當學徒,不僅頭三年沒工錢,咱的文化也不夠使呀,想了半天,覺得到澡堂子裏幹不錯,就托掌櫃的幫忙,在洪州東關幹了浴池。

    洪州東關浴池當時是城裏最大的浴池,開這個浴池的是個秀才,好像是姓邱,這個人當過縣長,沒人敢惹,連日本人也給他麵子。他有兩個大堂子,一個是專門給日本人洗的,連火車站、飛機場的日本人,都到這來洗,叫清堂子;一個是專門給出大力的人洗的,我們把它叫著渾堂子,在渾堂子洗澡的,有鐵路工人、開火車的、也有在飛機場上當巡警什麽的,都是混窮的。我去幹的那個是渾堂子,渾堂子裏洗澡的,也有壞人,他們一般不打人,隻罵人,罵完就完。

    在渾堂子幹了半年,掌櫃的見我機靈又老實,就讓我去了清堂子。清堂子裏洗澡的大都是日本人,還有受傷的傷兵,你幫他擦洗傷口,一定得小心,弄疼了他,他伸手就給一個大嘴巴。

    其餘的日本人還行,有的,還誇獎你大大地好,反正是這樣,你幹一天,有時能挨一兩個嘴巴,有時一天,能得到好幾個日本人的誇獎。日本人,脾氣都大,特別是喝醉了酒的日本人,你千萬別惹,日本人喝了酒,最不是東西。

    日本人不是東西。這話罵得百合子小姐隻好低著頭,筆在手裏轉著圈兒。這話,她沒往本子上記。

    要是這樣采訪上十個老頭,百合子得替鬼子挨多少罵呀,我真有點同情百合子。可是,麵對著從少年時期就被日本人打了不少耳光的老者,他罵日本人,誰能說不該罵呢。

    我突然想起從沒見過麵的那位袁小手先生,腚眼兒都讓日本鬼子弄得淌血,他如果到聯合國大會上去,大可以脫掉褲子露出屁股,對著那個日本代表放上一屁,讓他們聞聞他們的父輩給我們袁先生造成的損失。

    我覺得百合子此行實在尷尬。把在洪州八年日本人的怨氣撒在一個小姑娘身上,是有點兒不忍心。但這又是現實。

    蔡先生可不知道眼前這位漂亮的女孩兒是日本人,他老人家還以為來了位記者呢。百合子說,隻有這樣,人家才說真話。一聽我是日本人,大家都不說,不好。

    來走訪老蔡前,我們定了幾個問題,這些問題由老王或我問;其中最主要的是,“知道不知道一個叫嘉本的日本人?”,二是“見沒見過照片上的這位小姑娘?”,三是“聽沒聽說過嘉本太太和澡堂裏的一個中國人發生的事兒?”。

    第一個問題是老王問的。

    老蔡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有個日本中隊長叫嘉本。他告訴我們,洪州是魯西重鎮,在這兒住的日本兵,東去臨沂掃蕩八路軍,西控荷澤,順大運河直奔蘇杭,北護濟南,南抵徐州,有好幾個中隊呢,飛機場有個中隊,幾百人,火車站有個中隊,一直管到濟寧,城裏本身還有個大隊,很亂,鬧不清誰是中隊長還是大隊長,況且在澡堂裏,都是脫了褲子洗澡的日本人,看不出有什麽大的不一樣。

    第二個問題是我問的。我問蔡老,您知道的,能被帶到鬼子家裏給日本家屬做按摩或者搓背的有誰?

    這次蔡老迴答的很幹脆:袁小手常去。他踩腰、按摩,都有一套,他還配了幾味中藥,替日本鬼子治腳氣呢。日本鬼子都穿厚鞋,都有腳氣,袁小手的藥,挺管用。

    除了他,別人,你聽說過沒有?

    其他的……蔡老把頭依在沙發上,像電視裏的老將軍迴憶一場戰爭一樣,半天才說,還有個姓許的,我跟他不太熟,他好像說過,有鬼子讓他去家裏看病,連太太的病也看,還有小孩的。這個人也懂點中醫,好像能治牛皮癬。有個日本鬼子的官,就得了這種病,這個姓許的給他治一次,就能一個星期不癢癢,再治一次,又能管一星期,反正除不了根。這個人在澡堂裏,好像專管這方麵的事。你想,人一脫了衣服,身上的皮膚病不用說就能看出來,他在這個澡堂裏,好像是專幹這個。對,用藥搓,他用那藥搓上去,得兩個多小時才能洗去,嚴重的,搓完一次,還要再搓上一次,效果才好。

    這個人,現在在哪裏呢?

    不清楚,好像日本人把他帶走了。

    帶走了?老王一驚。

    說不準。反正,日本人投降後,就沒再見到這個人。

    這個許先生,家是洪州的嗎?

    不是。口音不是我們這一帶的。像是東鄉裏,當然,有人傳說他是八路,專門刺探日本鬼子的情報的,平常,這人也挺神秘,對人和氣,但從不亂說話,看樣子吧,倒不像一般的人。

    老王從書包裏掏出嘉本一家的合影,讓老蔡看。老蔡起身找眼鏡,找到眼鏡左看右看,連想帶看,最後把眼都閉上了。

    百合子緊張地看著他。

    老蔡閉眼想了會兒,睜開眼又拿過照片來看。看完照片又看老王,又看我。

    “是他。”老蔡說,“這個人腚上有塊槍傷疤痕,腿上還有一槍傷,我幫他擦過傷口。”

    百合子的眼一亮,她高興地看了看我。

    我的心情卻沒百合子那麽好,我問:“蔡老,這家夥打過你嗎?”

    “他倒沒打過。他受傷在醫院裏,我們就過去給他們洗澡。那時,他們——受傷的鬼子兵,躺在皮墊子上,我們用大盆給他們邊擦邊洗,還要捏頭捏腳,到了傷口結疤那兒,周圍要用酒精慢慢擦。酒精殺肉,能不疼嗎,他們呲牙咧嘴,疼得亂罵人。

    “他這個太太我也見過,就住考棚街,這個小女孩,我的印象倒不太深。這事,得找到老許,老許肯定去過他家,我記得這人來過我們澡堂,除了在醫院幫他洗澡,我還很少見他。”

    “他有皮膚病?”

    “有。而且長得不是地方,屁股上和腰以下,好大一塊。日本人也愛麵子,他也怕他們一夥的笑話他。更怕傳染。鬼子話咱聽不懂,但是,鬼子洗澡的時候也是相互嘲笑,有的鬼子也常給鬧急。你是中國人,你可不能笑,你一笑,那急了的鬼子就打人。他不大打日本人,但打中國人卻是抬手就是一巴掌,我們都不敢笑。”

    “蔡老,我們怎麽才能找到大老許?”老王問。

    “老許……袁小手可能知道。他的情況,隻有袁小手可能知道。他倆,都是半個中醫,袁小手專治腳氣,老許,會看皮膚病。對,隻有袁小手知道。對了,對了,還有個孫傳會,我們都叫他孫全會,他是看痔瘡的,是日本人把他從診所裏弄到澡堂子裏來的。這個孫傳會,好像是寧陽人。是王紹武,當時的大漢奸把他弄來了給鬼子看痔瘡的。他沒準兒也知道點。可惜,聽說他前幾年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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