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叫張雨。張雨是我在礦務局上學時的初、高中同學。

    我們是好朋友,好像他隻上了不到一年的高中,就去了遠方的一個親戚家,又過幾年,他不知從那兒弄來個大專文憑,整個人像從地上鑽出來一樣,找到了張礦長,一個勁兒誇張德慶是個好哥哥。

    據說,把張德慶的爹給誇得光裂著嘴樂,後來,張礦長連問也沒問,便立馬找到大中專生“安置辦”,把他給弄到了礦上。

    張雨的文憑上寫的是計算機專業,但到了礦上卻說是隻會開拖拉機。礦幹部科的科長找到工資科科長,讓工資科試試他會不會開打掃垃圾的翻鬥車。

    張雨馬上哭了,哭著找到張礦長張大爺。張大爺就讓辦公室安排:別太為難俺爺們了,看看他能幹點啥,就安排點啥吧。

    礦辦公室把他安排到打字室,結果,這張雨同誌沒打十天字,倒讓打字室一個女孩的爹找上門來,老頭兒很注意,閨女上班他就看著,閨女下班他就跟著。

    辦公室主任無奈,隻好安排張雨同誌幹內勤,具體協助收發室的老王同誌收發報紙。

    張雨和老王同誌認識後半年後,不知又從那兒拿到了一個駕駛執照,拿到了駕駛執照的張雨司機,找到礦行辦公室便要求調到小車班,辦公室主任在請示張礦長後,讓張雨在小車班跟車兩年。

    兩年後,行辦主任退休,張雨任辦公室副主任兼礦長司機。

    張雨隻是享受辦公室副主任的待遇,給礦長開車,是副科級。雖是個挖煤的單位,但講究上也不能比國務院太少。

    這是煤礦領導的共識。

    張雨的外號叫阿寶,這名字隻有我知道,我撥了他的電話,剛叫一句阿寶,他就叫了起來,“哇哇哇塞,少爺,我猜你應該迴來了。這樣吧,十五分鍾後,你到礦東邊的柿子林邊上等我,我去接你,咱一塊兒到市裏去。”

    “我,我隻想了解了解情況。”

    對阿寶的過分熱情,我反倒有點不知所措。

    “書呆子哥哥呀,你蹲在家裏能了解屁情況?少費話,快出來吧。我現在不敢開車到你家,沒準兒別人會說三道四,這時候,……小心為妙。”

    我隻好告辭老娘,我要出去一趟,老娘又慌了,“出去幹啥,你就在家好好呆著吧,明天,你姐姐和你姐夫就來,你還是別出去了。”

    簡直就沒法跟老人家解釋什麽,可以想象,老爹這些年是如何度過的。

    我搖搖頭,給她留下一百塊錢,讓她買點菜吃飯用。老太太忙說:“有,有,俺還有。當時,戴大蓋帽的人光把存折拿走,抽屜裏的現錢沒要,還有二百多塊呢。他們沒翻我身上,我身上,還有一百多呢。”

    老娘還很慶幸,她覺得這三百多塊錢也能吃上半年。

    “好吧,好吧。”我說。

    從老娘這種很誠懇的話裏,我覺得爹的問題肯定大不到哪兒去,家裏有這麽一個糊塗的礦長夫人,不見得是壞事。

    想到這裏我一笑,我摁著老太太的肩膀,對著她的臉問:“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收過人家的錢?”

    “兒子呀兒子,我連你爹放錢的地方都不知道,收人家的錢幹嘛?再說,來找你爹的人太多,我都認不準他們是誰。你爹說,收人家一分錢,就砸斷我的腿。真的,真的沒收過。”

    老娘下了保證。

    “那好,那好。沒收就好。”

    從我家門口到柿子林,從礦上大門口出去,要走三十分鍾,而從我家出去,隻要二分鍾。

    這片林可是一片好大的風景區,近二百畝的柿子林,在秋天,滿枝橙紅的果實,喜煞路人。因而,礦領導和科級領導們住的這個院,就向東開了個小門,隻隔著一條路。

    跨過這條路,就能走進柿林裏,很適合領導晚飯後散散步。

    張雨今天開的是輛白色豐田,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就告訴我,“老爺子的林肯太顯眼,很多人都認識。我和他們換了車,這樣,目標就不明顯了。他們還不知道這車裏坐著個大博士呢。”

    “扯蛋,是碩士。”

    “力士也一樣。力士洗衣服也很好用。礦上剛發兩袋。”

    張雨一點也改變不了韋小寶的腔調。在學校裏,老師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小寶”。當時,我們剛上高中,課程給老師逼得緊,我們還不知道什麽是小寶,但聽起來這個名字很不錯。

    考上了大學才讀金庸,才知道張雨這家夥就該叫小寶。張雨一口氣讀完《鹿鼎記》,大唿快活,他還準備買點東西看看老師呢。

    “我他媽的要真是韋小寶,就再好不過了。”

    張雨很是感慨。

    礦上距市裏有五十公裏,一路上卻是坑坑巔巔,運煤車把路碾得像坦克車訓練基地。張雨告訴我,現在拉煤的車,叫斯太爾,一車裝96噸煤,比一節火車皮裝得還多。咱這路,隻要讓它走上兩趟,就算徹底完了。

    “老百姓不罵人麽?”

    “不罵。路不好走,才可以把煤巔下來。你看前邊。”

    前邊,兩位大嫂正舉著個大杆子往車上搭,大杆子上,還有個扒子,前邊那拉煤車走得東歪西斜,被扒子一扒,嘩啦就下來一家夥炭,接著,第二扒子又上去了。

    “這一下,她能扒下來三四十斤,這一車,從這兒開到大路上,最少也得被扒下一噸多。”

    豐田車東扭西拐,慢慢超過了幾輛拉煤車,有的車上蒙著大的編織袋,雖沒人扒,但也往下恍恍地掉煤。

    “這一帶的老百姓,光在路上揀煤,一年也收入萬把塊錢。”

    “能有這麽多?”

    “這是少的。有的,二三萬也不止。收入多少,就看路了。路好,煤就掉得少;路差,煤就掉得多。有時候,剛墊完的路,老百姓也得挖幾個坑。”

    這真讓人開眼界。天底下,還有專門把自己門口的路弄壞的,而且還能賺錢。

    豐田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忽悠了近一個小時,才來到好路麵上。這條路,直通市裏。阿寶把車停在路邊的一個洗車點。

    從礦裏開出來,渾身阿裏匹斯白的轎車,已是滿身煤漿。

    “出礦一次洗一次,進礦,再洗一次。都是月票。”張雨解釋說。

    張雨閃到路邊的柳樹下,柳樹上的綠枝條剛剛綻出一點綠色,地裏的麥苗也已返青,看上去黑油油的一片,隻是麥苗的稍部,還有點幹巴巴的樣子。

    “喂,喂,許總嗎?我是阿寶,我們現在去市裏,你什麽時候到?什麽?二十分鍾?好吧,老地方,知道了。”

    張雨還真自稱阿寶?

    這名兒,以前可隻有我自己沒人的時候才叫他呢。等他合上手機,我問他,他笑嘻嘻地說,圈子裏的朋友,聽我喝醉酒講故事,講咱們高中的故事,故事講完了,他們就一致把我叫阿寶了。現在,時興叫“啊”,你們文化人,寫詩,喜歡阿啊的,咱老百姓,不會寫詩,但咱會阿呀,別人啊阿,咱也跟著阿。就剛才我打給電話的許老三,也不是真名。他真名叫許繼水,你看這名多土,他隻有兄弟一個,上麵有兩個姐姐,他就自稱許老三,別人一聽,還以為這家夥很霸道,有兩個哥哥呢,別惹他。

    “就是這麽個意思,現在,都這個意思”。

    阿寶說,

    都這個意思是什麽意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拯救父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華得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華得民並收藏拯救父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