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子在洪州訪問的第一個老人,是個圓鼻子、圓臉蛋、圓身子的人。老頭七十多歲了,依然紅光滿麵地像輪早晨的太陽。

    除了圓臉、圓手、圓頭、圓耳、圓嘴,整個兒像個圓球外,他而且還姓袁。在洪州老一代的人當中,大都知道兩個袁:一個叫袁大頭,是銀圓,硬通貨;另一個叫袁小手,他那雙手在澡堂子裏給人搓澡,像個女人的手似的,灰不見得能搓下來多少,但你還就是被他搓得全身舒服。

    袁小手自稱幹過十幾個日本娘兒們,見到百合子後,卻一下沒了勇氣。老頭兒兩個手除了左手搓右手,就是右手搓左手,搓了一會兒,臉紅了。

    袁小手從九歲就在澡堂子裏幹,先是給客人拿拖鞋、擦皮鞋、潤布鞋——用特別潮的布巾,將客人的布鞋,一般是平絨麵的青鞋幫、白鞋邊,擦洗;擦洗幹淨後,再用熱水烙鐵燙,燙完的平絨鞋,像新做出來的一樣。

    袁小手從十歲學習推拿,不到二十歲就給解放了,以後還當過服務行業的領導。退了休的袁副科長,就不好意思說是怎樣幹了日本女人了。

    百合子問了他半天,也不得要領。

    袁小手首先感謝新社會,把他從澡堂子裏解放出來,舊社會能泡澡堂的,大都是街痞惡霸,一不小心,他們就訓人,甚至還動手打人。

    共產黨好,社會主義好。袁小手一再告訴百合子,是社會主義讓他當上了工農浴池的領班班長,後來又當了經理;雖然文革期間被打倒過一次,讓他燒了五年的鍋爐,但四人幫一倒台,他又當上了副經理,現在退休在家,一月還拿六百多塊錢呢。

    袁小手對個人的家庭生活很滿意,但對社會上流行的異性按摩大搖其頭。袁小手覺得他們被毛主席從澡堂子裏好不容易救出來,由下九流當中的最末流——比妓女還末流的一流中救出來成了國家主人,沒想到他們自己又跳下去,甘當伺候人的人,實在是不可救藥,人心不古。

    袁小手除了憶苦思甜就是革命道理,中間還夾雜著牢騷和不滿,他說話又快,老王當著翻譯,百合子又忙著查詞典,三人忙活了一上午,也沒整出一句有用的來。看來,線索就在這兒,可就是找不到。

    關鍵是老王的普通話也稀鬆,往往,他不得不把袁小手的話記下來,再讓百合子去查。袁小手的土話太多,有些詞,現代漢語詞典根本就沒有。

    三人累得夠嗆,百合子執著認真的精神感動了老王。

    老王在電話裏說,你能到洪州來嗎?你來就好辦了,我累了一天,屁事也沒弄明白,頭都大了,晚上,我還要請袁小手去洗桑拿。這家夥,別看嘴上罵現代浴室不好,但他自己,卻一個星期做一次桑拿,要不,也不會紅光滿麵。他在教徒弟作按摩哩,很多人都說是他的弟子。

    老王給我打這個電話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多鍾,剛從桑拿浴室出來的老王,也很興奮,畢竟,百合子小姐出手還是很大方的,請他們吃了飯,還請了洗桑拿。

    我手裏已有六千元錢,我用手機給百合子發了短信,要她不要亂請客,吃小店,不要吃大店,缺錢,可以給我打電話要。

    一想到後天還有兩萬塊錢的計劃生育的獎金,我就很高興。

    張礦長呐,要不是出這事兒,我還不知道你當礦長有那麽多的賺頭哩,要不出事,你這三百多萬,足夠我去國外喝上這一輩子的。

    看來,雷大妮是不能要,要是讓她管著這三百萬,我還有什麽戲?二妮麽,比起百合子來還差點。不行,就先訂下百合子,等幫她找到她爺爺,就讓她爹——那個在日本的中國夥計也掏個三百萬吧!

    我們一塊到瑞士定居,又安全,又幹淨,空氣又好。

    迴家的頭一夜,我終於睡著了。

    ——“咱們,現在開始認真地談談。你,作為我父親的老朋友、同事,你認為,他能幹出貪汙受賄一類的事情來嗎?”

    “這個,我說不準。現在的人,沒有交心的。我再了解老張,也是表麵上的,而不是本質上的。況且,我內心還有點嫉妒他。”

    “那,如果讓你作證,證明他是一個好人,你作不作這個證明?”

    “不作。因為我和他的關係是表麵的,人和人的關係都是表麵的,表麵上,我和他對脾氣,性格接近,但實際上,他是他,我是我。至於我借助我們之間的‘友誼’和‘關係’,嚇唬嚇唬比我弱的,或比我強一點點的倒是可以。但讓我作證,證明他是一個好人,我還下不了決心。當然,即便是我證明他是一個好人,他就真的是好人了嗎?不見得吧!”“

    “那,讓你證明他是一個壞人。你作不作證?”

    “我同樣不作這個證明。誰能說他不是關心我?誰能說我們上輩子不是特有緣?再說了,我也找不出他太壞的證據來,況且,他還幫助過我,沒準兒,他就不是個壞人呐。”

    “你能證明什麽?”

    “隻證明我們認識了三十來年,證明他吃過我的飯票,我用過他的工資,但都數額不大,都已經記不清了。還能證明我們常在一塊喝酒,他的酒量比我大,喝了酒我愛惹事他愛睡覺。再能證明的就是,我對他老婆沒動過邪念,這可以對天發誓,相反,我倒很同情他,怎麽娶了這麽個出土文物。”

    “你準備幫他?”

    “怎麽幫?我隻能表麵上表示表示惋惜和不解,對他們家人——即你們家給予生活上的照顧,但這都是我在道義上做給別人看的,如不這樣做,別人會罵我是勢利眼,小人,我再在社會上混,會有人瞧不起我。”

    “你內心裏,是不是也盼著他被抓?”

    “當然,把所有的人都抓起來才好,不,是把所有比我官大的,全都統統地槍斃才好,統統地。”

    我無話再問。

    他說,那,我問問你吧:

    ——“先說說你吧。你爹被抓起來,你聽到這個消息,當然很震驚,但你,痛苦嗎?其實你不痛苦,你隻是有點兒吃驚,對不對?你隻是有點兒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想知道什麽?你以前難道對你爹不了解嗎?你現在想了解了,但又怕。怕什麽?怕破壞了他在你心裏的形象。唉,人們呀,都不想麵對真實,麵對自已的一種恐懼心理,是的,是恐懼。恐懼別人,但更主要的還是恐懼自己。

    如果,現在已經定案,你爹被判死刑,你會如何?你一定胡亂喊冤,但你爹到底冤不冤,鬼才知道哩。貧困地區的老百姓,辛辛苦苦幹一年,年收入還不到三百元;一個教授皓首窮經,寫出一部有真知灼見的著作,自己還要賠錢出書;一個普通老師,一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可能半年多不發一次工資,和他們比,把你爹斃了,難道不該嗎?

    你嘴上可能喊冤,但檢察院裏要把你爹所謂的合法收入三百萬退給你,你是不是覺得挺幸運?你是不是還有點感謝你爹?烈士之所以成為烈士,不是為了讓後人過得更好嗎?你有這三百萬肯定過得很好,這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嗎?其實你喊冤,大夥兒沒人覺得你冤,相反,還會有人放鞭炮慶賀,當然,你也覺得不冤——最低你不冤不是?

    可你知道,井下砸死一個工人賠多少錢?

    按政策規定,僅賠兩萬到四萬元,鬧騰得厲害的,也不過賠五萬塊錢。有些錢,還要從工會對工人的救濟帳上出。“

    我一下被驚醒。

    礦上的廣播喇叭已吱吱哇哇又響起來,重播昨天的全通礦新聞。

    新聞,新近發生的重要的客觀事實報道。該礦礦長被檢察院帶走不到三十個小時,代理礦長又被帶走,算不算“重要的客觀的事實”呢?

    礦上廣播裏沒說。

    他們說,我礦精神文明建設取得豐碩成果,省委、省政府命名我們為省級文明單位,這是榮譽;更是鞭策,我們要再接再厲,兩個文明一起抓,不忘安全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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