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樓我隻顧往前走,走了好一陣子,往後一轉臉時才發現,雷大妮磨磨噌噌,心事重重地落在了我後邊,好像魂不守舍。

    我在路燈下等她,見她從不遠處的燈光下一恍就變黑了。恍著往前走,又變得清晰,但她移動的身影卻一下子變得陌生。

    她不像是我以前認識的雷萬鈞。

    現在的她,那麽穩重,那麽有信心,絕不像剛來上海時的小鳥依人樣,這種穩重和信心,與她的年齡不相稱,和她乳白色的茄克衫也不相配。乳白色的茄克衫敞開著,一件鮮豔的毛衣奪人眼目,從毛衣裏聳鼓起的一對巨乳,真他媽的是個熟透的寶貝兒。也像是一個可怕的寶貝兒。

    她站下,身上跟過來一股法國香水味,這種味道很國際,據說是老外為掩蓋狐臭而特別發明的,這味道很讓人吃不消。更吃不消的是,她竟遞給我一張車票。

    我一下子沒了想法,沒了嗅覺。

    “你……你怎麽知道我會迴去?”

    我不無緊張的問她,緊盯著她的鼻梁問。

    她的鼻梁一動不動,她這樣說,輕聲地,像我姨媽:

    “都給你準備好了。”

    身上冷,有點恐怖。

    她知道我要迴去?

    ——而且算準了我迴去就必須坐這趟車?

    不可能吧。

    那麽,她是受人所托?

    有人讓她監視我?

    釣我的魚?

    ——一到車上,左邊一個便衣,右邊一個便衣,到下車以後,兩個同車的說,請吧,請跟我們走一趟吧,然後,一亮工作證,把我送到黑屋子裏去。

    當年,伍子胥不是這樣嗎?從楚國國都來了使者,請他和他哥哥迴去,說是讓他們父子團聚,一塊兒當官,當大官。結果,伍子胥的傻哥哥跟著去了,到了國都,和他爹一起,哢嚓,哢嚓,完活了。而伍子胥,則有所準備,連夜出逃,過昭關、跨長江,直奔吳越而來。

    雷萬鈞是個陰謀。

    她肯定忘了當初把我強奸的快活,而是要謀殺親夫。

    雖然,她裝得像俺的大姨媽。

    “發什麽愣,走呀?”

    她竟走到我前邊去了,大屁股一扭,我的頭就像被什麽玩意兒砸了一下。

    我看看四周,想跑,擺脫掉她。讓她的陰謀破產,讓她無功而返,遭受智力上的挫折,讓她滿能謀殺親夫的刀子無用!

    走了兩步,她一迴頭,就叫了起來:“磨噌什麽呀你,神經病呐你”。

    我……我……

    我不知說什麽好,我這時,倒真的盼著有兩個彪形大漢從黑乎乎的樹叢中,閃電般衝出,哢,哢把我一擰,哢嚓一聲銬上,我一仰頭,看你雷大妮怎麽收場。

    雷萬鈞,讓你當麵成個雷萬屁!

    但好像沒人注意我們。

    反常得倒是我,我看大妮,大妮也看我,相互之間像從來誰都不認識誰似的。我怔歪,看她也有點兒怔歪。

    我怔歪,是因為我害怕,她憑什麽也怔歪?

    雷大妮肯定不是壞人,咱和人家都幹過那事了,她還能吭咱?

    我心裏說。

    雷大妮肯定不是壞人。但是,她要是被逼無奈呢?誰知道在什麽地方正有人拿著槍在瞄著這裏?沒準,幾支槍正暗地對著大妮和我呢。

    “喂,喂,你發什麽呆?忘東西啦?”

    雷大妮在催。

    “沒,沒有。”

    去他媽的槍呀炮呀的,老子該死該活鳥朝上,不管它了。

    我緊走幾步跟上雷大妮,我的手,立時被她抓住了。我一愣,便使勁捏她的手心,她也很明白地捏了捏我,然後,把手又抽迴去。

    操!你他媽的自己伸出手來讓俺張慶德摸,俺一摸你又抽迴去,是嘛意思嘛。

    她說親不親,說遠不遠,說騷不騷,說不騷還顯示著浪味的行為讓我很是忿然。但這忿然出了我們研究生宿舍就釋然了,雷大妮一招手,全通礦上海辦事處的黑色轎車就緩緩馳來,雷大妮打開車門,主人似的讓我先上,這狗日的,不是哭著鬧著跟我爹要車的時候了,這車,倒像是他們家裏的私車似的。

    車裏就我們三人,大妮還算乖,很自然地坐在了後邊,和我挨著肩膀。

    “去火車站”。

    大妮兒簡短地吩咐司機。

    司機沒說話,車就無聲地向前滑去。

    車燈刷地下一閃,前邊兩個正散步的中年人,忙閃到路邊。

    研究生宿舍區的小門兒一閃而過,汽車匯入大上海的車流。

    司機姓吳,是上海人。辦事處雇他專門開車。這個上海人的好處是,聽不大懂北方話,平時見到礦上來的人,隻點點頭,極有分寸的那種姿態。這很符合小車司機的標準。

    但看得出來,這小子不太像上海的小市民,從氣質上看,倒更像是個白領員工。但他車開得很穩,車內收拾得也細心。從學校到火車站,車上,他一句話也沒說。

    開始,雷大妮也沒說話。她可能覺得無話可說。

    她能混到今天,可全是老爹一手幫她辦的。雷萬鈞考大學,差了五十多分,她爹雷主任和我爹張礦長,為她弄了個假證明,從檔案裏扒出來一個死了七八年的雷什麽,把大妮的名字掛在了死人名下,這樣,雷萬鈞就成了工亡子女,工亡子女考大學,可以照顧二十分,礦務局每年有一百個或二百個大學委培名額,由礦務局出錢給某幾個大學,定向到學校培養,再定向分迴來,這就叫委培。

    雷大妮掛到死人名下,也還差著不少的分。這樣的分數讓教培部的人很為難,我爹為此事找了幾趟局裏,才以工亡家屬實在困難,實在需要照顧為由,讓她去了個煤炭係統內部的大專。別人都去報到,上了兩個月的課了,雷萬鈞才悄悄去了學校上學。

    她母親告訴礦上的其他人,閨女走親戚去了。

    直到畢業,雷大妮這事還藏著掖著,怕被人舉報了弄砸。

    大專畢業後,雷萬鈞分到礦上的打字室打電腦,幹了一年打字,她就又纏上張礦長,非要來上海辦事處不可,理由是能照顧照顧德慶哥,抽空兒還能多學習學習。那時候,風雨全通礦,很多人都把我們兩個倆內定為一家人了。

    張礦長無奈,隻好順了她。

    沒想到她幹得還不錯,一年多,就弄上了主任,竟是副科級的幹部了。

    張礦長這次進去,萬一要出不來,三百萬的合法收入一沒收,老娘又沒有工作,這雷萬鈞同誌,還願意到張家來做兒媳婦嗎?

    看她今天的表現,倒很像當官的樣兒,身上,沒有官太太的架子。不過,老爹要是不再當礦長,她這駐滬辦事處的主任一職,也難說就坐得穩。

    換個說法,如果一到火車站或從火車上一下來,沒等迴到礦上呢,馬上就來上兩個執行公務的,這個雷大妮就兒媳婦不像兒媳婦,好妻子不像好妻子了。

    可能是大上海的路燈太亮了,也許是汽車太多,也許是路上的行人太多太多,大上海,深夜和白天一樣的喧嘩,使我真疑心老爹被帶走了這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不準備和大妮結婚的想法,其實已有一年多,大妮兒好像也知道我在學校裏還“亂談著”,而且,好像,大概,沒準兒還不是一個。今年寒假迴家,老娘就直接問我和大妮怎麽樣了。我跟她胡亂說一通,老娘眨巴半天眼睛,也沒有弄懂和大妮到底是如何。我暗自樂了半天,心說,讓你多管閑事,弄不明白了吧。

    大妮兒好像也有點和我不太親近的意思,這雷萬鈞,不知又看上那一個金箍棒了,好在大家心裏都不真的有非娶不可和非嫁不行的目標,各人忙各人圈子裏的事情,愛情已是個荒誕的話題,婚姻就更顯得無意義了。

    不逼到份上,誰還結婚呢?

    這是一個離開了誰,地球都照樣轉的時代,這又是一個古今中外大雜燴的文化多元、多層次時代,任何的固執、任何的相信自我,都有可能被碰得暈頭轉向,相反,隨遇而安,見骨頭就啃一口,見湯就喝一口,別吃得太急,喝得太急,準活得自在又逍遙。

    但是,這個時代,不管是誰,也都有可能給卡在那兒,湯不能喝得太急,太急了,燙嘴。

    老爹是被卡住了還是燙著了?反正誰攤上這事,誰就倒黴。我也就是因為我是他兒子,我才去了解了解這事,要不然,每天都有抓起來的貪官,每天都有含冤的孤魂,太平洋一次海嘯就吞了20多萬人,不是死了自己親屬的,誰哭?

    即便是哭,也是表明真死了親屬,自己和遇難者還真有關係,如果不哭幾聲,到時候拿保險費或賠償時也覺得心不安不是。

    我偷偷看了看隨著車一動一動但閉目養神的雷大妮,她的脖子在對麵迎來的車燈閃灼中,顯得極不真實,一會兒白,一會兒黑,一會兒又紅又綠又澄的,眼睫毛塌著,也顯得不真實,她的睫毛本來就是假的,知道這一點,就更顯得不真實。

    她在想什麽呢?

    老爹被逮,她的處境也不妙,如果從外單位來個礦長,如果提拔起一個和雷主任性格不合的礦長,她有可能乖乖迴礦上當打字員去,或者到礦食堂去做饅頭、花卷。礦上的子女,特別是女孩子,一般的命運都是這樣,那麽,上海,對她來講又成了一個夢。

    “你迴去不迴去”?

    我推了推她。

    她睜開眼,慢慢地扭過臉來,她的神情淡漠而疲憊。

    “我先不迴去。”

    她慢悠悠地說,“我迴去,不光幫不上什麽忙,還容易引起礦上亂猜疑。你別不愛聽,你爸被帶走,有不少人放鞭炮慶賀呢。說什麽的都有。”

    我沒話說。

    可以想得出來,當礦長肯定會得罪人,你下台了,出事了,就會有人高興,有人失落,隻要不當著我的麵罵我老爹,我隻能都裝著不知道。

    這是我在心裏已經有的準備。

    “你——迴去後,也不要亂跑,更不要亂說,”她邊說,邊拿起我的手,拉到她腿上,一隻手墊著,一隻手壓著,從她手指縫裏,我感到大妮的腿很熱,但手卻冰涼。

    “不要亂找人,找亂了,說你搞串聯,弄不好,把你也陷進去了。找人,一定要找你覺得最可靠的。要——少說話,多聽別人如何說。我估計,沒準兒,我們是虛驚一場。”

    “唉”——

    她還長歎了一口氣,這更像大姨媽了。

    “你在學校光知道上學,礦上的事兒你不懂。檢察院、紀委,每年都從礦務局提走十幾個人呢。現在的煤炭價格高,都知道礦上有錢,肥,檢察院一直就盯著呢。但是,審查一陣,如沒什麽大問題,一般都沒事。去年,礦務局就有三個礦長二個處長一個總會計師被審查,到最後,上麵領導一發話,沒收了一部分錢,也就完事了。”

    “能這麽簡單?”

    “差不多吧。但這次,突然就封辦公室,就搜家,倒是從來沒有過的。”

    看得出來,她心裏是個沒底。

    車穩穩地停在上海火車站北出站口,司機把車熄了火,頭也沒迴,也沒說話。

    “那,我就進站?”

    “去吧,我不再送了。”

    大妮說著,下了車,車後蓋自動打開,大妮兒從後麵提出個包來,“有一件是給大嬸買的褂子,另外,就是你在路上的吃的。”

    連吃的都給俺準備好了。

    看來,她這辦公室主任的水平是不一般了。

    心情一下變得愉快,接過來一掂,還挺壓手,這雷大妮,又沒少花錢。我向她揮揮手,跟小吳打了個招唿,就進了火車站。

    百合子在裏邊等著呢。見了我,她高興地揮舞著站台票過來。這妮子,準備好了上車再給我補票,夠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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