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宿舍,竟有人在等,是大妮。

    剛給大家說過了,大妮學名雷萬鈞。

    雷萬鈞,誰聽到這個名字都會嚇一大跳,一個女孩子怎麽能叫這麽個名字呢?

    聽大妮的娘說,這都怪他爹,當造反派在外頭造反不過癮,迴到家裏,見生了個女孩,喝醉了酒,氣憤之餘,就非給他的女兒起個厲害的名字不可。

    那是1977年,已有不少造反派在受審查的時候。

    大妮的爹和我爹在一個礦,而且,在早先時,還在一個隊裏幹,又是老鄉。很多的人,都很自然地把他倆當成親家。

    他們兩個喝起酒來,也是親家長、親家短地叫著,還真像是那麽迴事。

    煤礦上興認幹親,兩人在井下是生死弟兄,一投合了脾氣,要麽,拜把兄弟,要麽,瞎雞巴認兒女親家,也不管以後成不成,反正先叫著,就比別人親切。再要麽,就是把別家的孩子認下,自己做幹爹。

    如果一個人在礦上工作了二十多年,沒有十個二十個的“仁”兄弟,沒一個兩個的幹兒子或幹女兒,這就說明這人的人緣一定是差到了家。他在井下被砸傷,也沒多少人去看望,家裏遇到紅白事啥的,也少有可靠的人去幫忙的,場麵肯定會冷清得很。

    成不成,酒兩瓶。

    甭論這兒女親家成與不成,隻要兩人認可,大夥兒認可,兩人沒事兒就開喝。今天喝你一瓶,明天你抽空再喝我一瓶,一瓶一瓶又一瓶地先喝著,至於這親家雙方的兒女們,早被他們給喝分手了,這兩個老家夥還是要喝。唯有這樣,才顯出大丈夫不計較小事兒的大氣概。狗日的孩子們的事,讓狗日的孩子們自己“搗咕”去吧,咱喝咱的。

    煤礦上就這風俗。

    舊社會是這樣,到了現在這社會,甭聽當官的瞎說什麽,煤礦,還就是這樣。

    我和雷大妮就是這樣。

    雷萬鈞的爹叫她:“萬鈞”,雷萬鈞的娘稱唿她:“大妮。”而我,在沒人的時候,叫他雷大妮;有人的時候,她則成了“萬鈞妹妹。”

    礦上的人說,人家生個女孩叫千斤,看人家雷主任,生的女孩叫萬鈞,一鈞,這要折合多少斤呢。

    礦上的人都不大會算。

    “哎喲,德慶,你,喝酒了。”

    見我進來一愣神,雷萬鈞馬上過來扶我。

    我他媽的叫張德慶,這是什麽破名字吧。一想到大紅布上要是寫著“雷萬鈞、張德慶同誌結婚典禮”,要讓不熟悉的人看到,還以為是兩個同性戀呢。

    幸好,我還有二妮,三妮作個退路。張德慶,於靜同誌結婚典禮,或者,張德慶、百合子同誌結婚典禮,念著也順溜,聽起來也和諧。比這個雷萬鈞,讓人心裏舒坦不是。

    雷大妮給我倒了水,我躺在床上,裝著喝多的樣子,語義不清地問她什麽時候來的。本來,我的腦子一直就有點暈暈乎乎,見到了雷萬鈞,心下一驚,腦子反而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我憑直覺就猜到,雷大妮來,絕對和我老爹的事兒有關。

    一動不如一靜,看她知道多少。

    寡人且平心靜氣和悄察言,看就看來者說詳端。

    我肚裏胡編兩句戲詞,還沒哼出聲來呢,雷大妮坐我床沿上,端著杯子,就沒好臉地嘟嚕起來。

    “張叔出事了,你知道嗎?喝,你喝這麽多幹麽?”

    她推了推我,看起來有點生氣。

    唔,唔。

    唔什麽?我知道你是裝的。

    唔,唔。

    她一把掀開已經給我蓋了半截的被子,“起來,起來,裝,裝什麽玩意兒。不待見咱是怎麽的?”

    我一起身,就勢抱住她。

    去,去!

    雷萬鈞就是雷萬鈞,一隻手就把我推開了。

    “先喝點水,我有話要告訴你。”

    我不好再裝下去,隻得笑嘻嘻地坐起來,“什麽事?礦上死人啦?”

    “比死人還嚴重,逮人了。”

    “逮人,逮誰?”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熊?”

    “真不知道,騙你,是你家的二愣子。”

    我的表演一定很無賴。二愣子是她家喂的一條小哈叭狗,叫什麽京八。說是北京的種。不知真假。

    “張叔,就是你爹,今天早上,被檢察院帶走了,我在無錫,聽說後馬上趕來告訴你。”

    “恁什麽抓人?”

    我愣愣地問。

    雷萬鈞是我們礦上駐上海辦事處的主任,對礦上的事,她比我知道得多。她這兒的信息,一定很準。

    “事不小。”

    雷大妮歎口氣說,“詳細情況我也不大清楚,聽說,光從你家搜出的存折就有二百多萬,你爸的辦公室也被查封了,據說,還有七十多萬的存折和二十多萬的現金,總共,也就三百來萬。”

    三百來萬?

    我的媽。我驚叫一聲,我家開銀行了嗎?我爹,怎麽能有三百多萬?!

    我立時想到我老娘,她老人家要知道家裏存有三百多萬,不嚇死才怪呢。老人家去礦上市場買菜,也總是挑下午去,那青菜,全是賣不掉準備倒掉或者是帶迴去喂雞的,老娘還覺得沾了多大的便宜。

    怪不得今晚打電話時隻說搜去了十幾個存折,她老人家稱為紅本本的玩意兒。感情,她根本就不知道那存折裏存有多少錢。

    三百萬,我的天。

    張礦長呀張礦長,這迴,怕是要“叭勾”了。同誌,要知道,十萬,貪汙十萬就可以殺頭。

    從頭到腳,我一下子涼了。

    乙級大曲的勁一個勁地往喉嚨上竄,我起身往樓梯口的廁所裏竄,一陣子腥臭酸澀吐出來後,滿嘴裏還是澀不拉嘰的苦酸味兒。

    出來廁所,見雷萬鈞正端著一杯水在那兒站著,我接過來折迴廁所,邊涮口邊吐,邊喝,折騰了兩杯子,才覺得好受一點。

    雷大妮又遞過來洗好的毛巾,擦擦臉擦擦脖子,這才慢慢迴到宿舍。

    “謝謝,哎喲,媽的,好多了。”我對大妮說。

    三百萬呐。這老張是從那兒弄的三百萬呀,我的頭又是一麻。心裏有個聲音說,這下,可真要了你老爹的命了。

    父辱子死?

    操,古書就是害人,真該聽先生的話,不讀中國書。

    我長歎一口氣。

    老張啊老張。

    我又喝了口水:你個傻大黑粗的老張,你個光知道挖炭的老張。不對,這老張表麵上光知道挖炭,背地裏,卻在挖錢嘞,你個光知道挖錢撈錢的老張,你個貪汙了三百萬也不拿出個十萬八萬給兒子花花的小氣老張,我代表你兒子——

    他媽的,又不專心致誌,又忘了心無二用。還是聽聽大妮說什麽吧,老公公被抓,兒媳婦能不慌?這才到了考驗你的時候呢。

    我咕嘟咕嘟猛灌幾口水。

    “你也不用緊張。”

    雷大妮接過杯子,再去倒水時,扭過頭來這樣說。

    “三百萬呐,撂誰,誰不緊張?媽的,他怎麽能有三百萬呢?該不會是有人栽贓陷害吧?你知道,我媽那人出門常常忘關門,沒準有人把存折偷放在我家,陷害礦長呢。你知道,這三百萬……”

    “三百多萬。”

    雷大妮認真地糾正我。

    我一怔,見她竟然一臉平靜,神色也甚為莊嚴,我倒不禁一陣恐慌。我發現這個雷大妮還真有點當官的威嚴。

    “三百多萬。”

    雷大妮慢吞吞地說,“但是,據我估算,這裏邊,起碼有二百多萬是合法所得。”

    “合法所得?”

    我又是吃了一驚。

    我真是窮讀書的料,我怎麽就不知道老爹還能有二百多萬的合法所得呢?不要說二百萬,就是一百萬,五十萬,對我和我們師兄們、導師們,也是一個天文數字啊,把左聯烈士們的書全印出來,純利也弄不到五十萬呐。

    這下,我倒是興趣大增,頭也不疼了,看看宿舍的一切,在二百多萬悠乎乎的煸乎中,宿舍也顯得有點兒破舊不堪。

    “你爸已經幹了五年的礦長。你知道,礦長拿的是年薪製,正礦級一年的年薪大概是四十多萬,僅這一項,張礦長的合法收入就有二百萬,還有安全獎——礦上已經安全生產六周年,隻要井下不死人,一年,礦長最低可得獎金八到二十萬,這個,大約又是六十萬——還有計劃生育獎,礦長是第一責任者,還有什麽環保獎、治安獎、精神文明獎,亂七八糟地折合起來,三百萬,不算多。”

    聽大妮不慌不忙地這麽一說,我心裏一下亮了。

    “那……依你說,這三百萬,還不算是貪汙受賄?”

    “絕對合法收入!”

    雷萬鈞斬釘截鐵地說。

    這幾個字從一個女人嘴裏說出來,讓人不寒而栗。

    “要是查不出其它事來,你說,這三百萬,檢察院還還給我們嗎?”

    我竟這樣問。

    這樣問完我就後悔死了。

    我覺得我真不要臉。不要臉到極點。

    “沒事的話,當然要還。怕的是——有事。”

    “有事?合法收入能有什麽事?”

    一想到我們家竟有三百萬,我的聲音聽起來都不像是自己的。

    “我們剛才算的,隻不過是大麵上的合法收入帳,支出呢?我們還沒算支出呢。”

    “支出?支出怎麽算?”

    “你們家住的是180平方的別墅樓,每年光暖氣費、電費是多少?生活費,還有你這些年上學的花銷,是多少?”

    “多少?”

    我還真鬧不清楚。

    “你們家這一類的開支,包括人情往來,自你爸當了礦長,恐怕不會低於五十萬。你們家,僅房子裝修就得二三十萬,這個,你該知道。”

    “知道一些。但,不太清楚。”

    我老實迴答。

    這雷大妮,把我家的帳算得這麽清楚。

    我對她倒產生了一種怯意。

    “現在的關鍵是——張叔能不能把這些都說清楚。而且,我們還要弄清楚,是什麽人舉報的?舉報人掌握了多少情況,張叔,是不是收過舉報人的賄賂。這才是最關鍵的。在那裏邊,不說點是不行,亂說,就更不行,唉,這事,有點麻煩。”

    她很成熟地歎了口氣。

    “那,就沒辦法了?”

    “送禮唄。——給檢察院送禮。”

    她看著門說。“檢察院還收禮?”

    “咄!有不收禮的衙門嗎?關鍵是送給誰,你應該明白,這禮,既不能你送,也不能大嬸送,你們家裏人,都不能送。”

    “那,誰送?”

    “讓礦務局送。礦務局的幹部出了事,他們臉上也不好看,他們要是送禮保一保,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咱不認識礦務局的人呀。就算是認識,我去找,對人家說,你們去送禮,保我爹出來吧,這,這像句人話嗎?”

    雷大妮笑了,笑得很含蓄,“你個傻瓜,越讀書越傻,還研究生呢,白瞎啦。”

    “是白瞎啦。不過,這玩意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可以告訴你個辦法,但你要謝我。”

    “行,你說謝什麽吧?”

    “錢,我是不稀罕的;東西,你也沒什麽好的東西;人嘛,左看右看都是傻兒八嘰,那,你謝我什麽呢?”

    他媽的,她還犯了愁。這不是欠揍嗎?不娶她!就憑這,我也不娶你個雷萬鈞,讓你屁都不屁,還他媽的鈞。

    “到時候再說吧!就像趙敏一樣,趙敏讓張無忌答應她三件事,你個張德慶不是張無忌,到時候,答應我一件就行。”

    “隻要不違犯江湖道義,俺都答應。”

    “讓你媽——張嬸去!”

    雷萬鈞站起身,指揮官似地一掄胳膊,“讓張嬸去找局長,沒別的,什麽也別說,就一個行動:哭!”

    “哭能幹嘛?”

    “哭,就一個字,哭!什麽也不要說,就是哭。一哭,領導就知道該怎麽辦。”

    我眼前立時浮現出我那萎萎縮縮的老娘,那一張再活三輩子怕是也自信不起來的表情,礦務局的高樓大廈下麵,像一棵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枯草,怕是她老人家進不去大門,就會讓保安當作上訪的給攆出來了。

    “她,要是不敢去呢?你知道,她的膽最小。”

    “不去?那,就是你的事了。”

    “……先這樣吧,也隻能先這樣了。”

    我心裏好像閃現了一絲希望。

    她抬胳膊看看表,又看看我。我馬上明白她的意思。我告訴她,今晚就有一趟火車,來得及,明天,就到家了。

    “票買了嗎?”她沉著地問。

    “到車站再說吧。反正,現在車票不緊張。”

    我也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十點十分,十一點多鍾的火車,百合子沒準已經動身,該走了。

    我簡單地收拾下隨身帶的衣服,胡亂往這裏一裝,給同宿舍的師兄留下張紙條:

    因趕寫論文,有一重要材料需馬上核查,煩請老兄告來訪者,兄弟十日後方迴。有急事亦可打手機。

    我寫下我的手機號。

    “怎麽,你們住一個屋,他還不知道你的手機號?”

    雷大鈞很驚奇。

    “這就叫現代文明,誰都不管誰的私事,鳥事,除非——萬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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