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身邊三個和我有過特殊關係的女孩子重新給起了名字，按我們山區老家的習慣，我依次把她們叫著大妮、二妮和三妮。
大妮姓雷，有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號，叫雷萬鈞，這是她那個礦工出身的傻爸爸喝醉酒給起的。
二妮應該是百合子，但我把於靜放在二妮的位置上，是為了壓壓日本人的囂張氣焰。於靜是老二，二妮。
百合子，屈居三妮。
現在，我還沒來得及全麵地、徹底地考察考察二妮，之所以把目標先定在三妮身上，也是有個統一戰線的思想，咱不能學老蔣——攘外必先安內，我要先俘虜個鬼子，迴頭再好好收拾二妮，反正都是鍋裏煮著的肉，早吃肥的還是早吃瘦的，意義都差不多。
萬一有別人從咱鍋裏撈個骨頭啃上兩口，隻要給咱放迴鍋裏，起碼，咱還有湯喝。
我對此很是想得開。
“走，咱們的，去吃夜宵，米西米西地幹活。給你的，送行。”
百合子拾起那件說風衣不風衣、說褂子不褂子的上衣披上，跟我往草地外邊走。沒走幾步，又有一對狗男女像電影上喝醉了酒的日本鬼子似的，摟著抱著地就從我們身邊過去，直奔我們剛才的樹下。
估計那地還是熱的呢。
大學裏的草坪上，春天真的來了。
走出草坪來到路燈下，百合子才算套上那件外套。穿上外套的三妮，伸手揪起我的左胳膊一挎，那熱乎乎的乳房就結結實實地貼上來，貼得我心裏特來責任感。
女人身上真是淨好東西。
她就這麽一貼，還跟著幾層化纖布哩，就讓我很後悔接了老娘的電話，我覺得我他媽的是沒救了。便從她後邊伸過手去，想就勢摸一下她的另一個，是涼呢？是熱？
這很讓人關心。
剛把手伸到半路，就被百合子迎手而來的左手給打了一下。
當下，我心裏一沉，不摸就不摸吧，人家不讓摸，咱再摸，不是耍賴皮嘛。
我把手就勢往上一抬，很寬容地拍了拍她的後腦勺，她靠在我胸下的乳房，倒是貼得更熱了。熱得像塊膏藥似的沒了彈性。
走出學校的北門，往右一拐不到一百米，就是一條小吃街。已是晚上八點多鍾，上完第一節自習的同學從圖書館、教室、宿舍陸續趕來，開始吃夜宵。
從這時候，直到夜裏一點半之前的小吃街，比白天的生意還要紅火。
上海的餛飩，百合子和我，都愛吃大餛飩。這家陸老太的大餛飩，是用開水做底湯，放小油蔥段，放點豬油；大餛飩餡兒，陸老太不放醬油，好像裏邊除了肉，就是肉，很像山東的大水餃；餛飩的樣子也好看，很像漢代“士”們戴的“冠”。
也許，這玩意兒就像古書中說的“儒巾”吧？
我們和陸老太早已是熟人，不用說她就知道我們愛吃那一口，也知道吃多少。因此，我的前邊，老人家除給放了一碟醋之外，還拿來一頭大蒜。
突然想喝點酒，看著端上來的餛飩，我的鼻子猛然一酸，說不上是一種什麽東西在腦子裏一閃，鼻子就酸了。
我忙把目光從翹著角皮的餛飩上移開，看不遠處正坐著位吃大排麵的同學。那個同學好像是政治學院的，現在叫什麽“正經院”。不過，從這家夥吃麵條的樣子上看就不大正經，把麵條故意挑得很高，張起大嘴，歪著頭從下麵往上吃，這小子也不怕麵條湯進了脖子裏去，而他對麵的女孩則托著腮，一動不動地看，不挪眼珠地看他表演。
女孩紮著個馬尾瓣。這年頭紮這種瓣子的，從側影看，倒像是很清純。
“想，喝酒？”
百合子見我沒動勺子的意思，她唏哈唏哈吃了兩口的餛飩被她又放迴碗裏。她問，很關切的眼神兒。
這眼神兒讓人溫暖。
“喝！喝白酒地幹活。”
又向陸老太太要了半盤兒雞爪，雞爪是清鹵的，白生生，鹹甜相間，尚有四川泡菜的辣味兒，是陸老太自己做的。又要一盤小油蔥拌豆腐，上麵，老人家給撒幾滴麻油，一清二白不說，還有淡黃色。
上海人在小吃上給的數量少，但做得精致，口感也好。
沒得說。
酒的名字叫“乙級大曲”，上海產的高度酒。有資料說好水出好酒，上海人天天喝黃浦江的混水，也能出好酒？不過說是說，這乙級大曲就不錯，有勁不說，關鍵是價格低，一斤，才半斤餛飩的錢。
在上海，我已經喝了兩年的乙級大曲了，多喝少喝，再喝上大半年，就該卷鋪蓋卷兒流浪天涯了。這就是命運給我的定數。也許，能留到上海，留到上海又怎麽樣呢？不留到上海，又怎麽樣呢？說真的，都不怎麽樣。
心，已經老了。
兩年前，我從北方的一個大學考到上海來，做了現代文學的研究生，上海和現代文學的關係最近，在這兒學，得“地利”。
地利又能怎麽樣呢？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別人一聽你在讀研究生，而且還是現代文學，無不可憐兮兮地看我，好像我成了一個迷路的傻孩子。這年頭，讀研究生的有三類人，一類是大學畢業後沒有社會關係，分配不了工作自己也找不到工作的，無可奈何先讀“研”待業，碰運氣，等機會。二類是書呆子，除了背書做題外，什麽也不會做，什麽也不想做，人生之中，除認識書本上的字，其餘的全不認識，書裏來，書裏去，妗子守寡，沒救了的。第三類讀研的是真讀，有好的專業，如橋梁工程設計什麽的實用類。
而數學和文學，隻有缺心眼的人才讀。
這三類人共同之處在於：大都是沒有關係去掙錢，沒有信心去經商，沒有本錢可當官，社會上熱門的，和研究生都無關。
乙級大曲賊熱，進了肚裏唿唿扇火，醉眼朦朧中，我看到百合子也扭扭歪歪，有點兒不穩。
“百合子，啤酒，你的，喝啤酒。給你送行，你得喝。”
百合子點點頭，起身去要啤酒。百合子今天的話很少，要是在平時，她早就吱喳吱喳地瞎鬧半天了。
百合子輕輕喝了幾口啤酒，吃餛飩的勺子在碗沿上劃來劃去，她已經察覺到，剛才我接的電話內容很重大，而且很不妙，老娘那幾乎哭腔的音調，她就是傻瓜也會覺得事情非同小可。
來小吃街上吃夜宵的人更多了。十二點以前，這是另一種校園生活，已經是春天了，雖然草還沒有綠，樹上剛剛綻出芽的葉子給凍迴去兩次，但人身上卻明顯地熱了許多，人與人中間的空氣中，有種溫和的氣息在流動，即便是晚上，小吃街的空氣裏，也熱乎乎地——已經見不到搓著手，聳著肩，哈著氣的人。
春天給人的變化是無聲的。
“你們家，到底是什麽，你的爸爸，出現案件？”
百合子問。吞吞吐吐地問，邊問，還邊偷偷看我。
百合子呀百合子，你還是個小姑娘，你終於還是沉不住氣了。我們算是白在一塊兒聽了半年的魏晉風骨了，你個小丫頭，既不空靈也不禪意了。
“你說呢。”我問她。
“我……我不懂，我的太笨，不好意思。”
百合子笑了，很羞很苦澀，很無措，由於我把眼睛專門睜大些，使她真的誤認為我是在渴望她的建議或讓她指點迷津。這樣做，倒很有戲劇效果，女孩子的內心裏，都喜歡喜劇的可卡因。
“告訴你百合子，出大事了，天，要塌。”
她果然很緊張。
“我爹，進了你們的憲兵隊。”
“憲兵隊？”百合子的眼立時瞪得老圓，“你是說，你爸爸，到了我們大使館？”
“諾——嘔。我是比喻。比喻我爸在抗日戰爭期間，英雄大大的，可是不巧，被鬼子抓走了——為掩護同誌們，他，進了憲兵隊，憲兵隊地，老虎凳，辣椒水地幹活，非人道地折磨。弄不巧，哢哢，殺頭地幹活。”
她有點疑惑地看著我。
她在分析，我話裏有多少真實的成份。
“我的，決定轉移。”
“轉移？”
“就是消失。讓學校、家裏，找不到我在哪兒。”
說完，我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
“為什麽？你爸爸……和你……沒有關係呀！”
“那是在你們日本，法製健全，我們這兒，法製的，不好好治，人的，可以亂治。這個，問題很嚴重，他們，也會來抓我，讓我，坐牢、挨餓，連酒也喝不上的。”
她顯然被我的決定搞懵了。
這就是效果，女孩子又害怕，又刺激的效果。
戀愛中的經驗證明，不能給女孩子帶來刺激的男孩子，是平庸的男孩子，是活該打光棍的男孩子。
“你準備，去哪兒？”
她不太相信，但果然擔心。
女孩子心裏都有聖母情結，日本女人也不例外。她們總是把智慧的、疲憊的、受傷的心靈，安放在自己的被窩裏，好像這樣才塌實，隻有在保護別人中得到快樂，才是女人夢中真實的快樂。而女人肉體的快樂，必須要等女人流過產或生過孩子之後，肉欲，才是女人的唯一。才可能成為女人的唯一。
“聽說過北京市的陳希同嗎？他被逮起來，接著逮誰？逮他兒子——陳小同。在中國，把父親和兒子綁在一塊兒審的案子，很多很多，沒準，”我壓低聲音告訴她，“我宿舍門口兒，就有便衣在等著哩。”
“法律，你違犯了法律？”
“嗨，跟你，說不明白。聽我背一段古文，你聽仔細點。”
百合子順從地點點頭，並從口袋裏掏出筆來，開始記。
我想了想，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背給她聽：
“彭修——年十五，與父出行，為盜所劫。修——，見盜綁其父，遂拔刀向盜，大喝曰：‘父辱子死，汝不畏死耶？’盜驚曰：‘童子義士，毋逼之’，遂，遁去。’你的，知道這個故事的意思嗎？”
百合子搖搖頭，邊搖頭邊念叨記下的句子，嘴角還動著。
“這就是說，父親受到恥辱，兒子就得去死。不過嘛，現在社會進步了，他們就是把我爹給斃了，我也得活著不是？而且還要好好活著，要找個女人，一石雙雕，讓她給我生了雙胞胎的兒子，這才是繼承大統。”
“你……你在胡說。”
“好了。不跟你說了。把你的車票拿出來。”
百合子今晚去洪州，我準備給她送行，看這事鬧的。
百合子的車票上寫著11:40，坐公共汽車到火車站也就二十多分鍾。
時間來得及。
我告訴百合子，你現在，就去收拾東西，我們同坐一趟車，送你去洪州。
我的，順路順路地幹活。
“太好了。”
百合子激動得雙手叭叭響。
大妮姓雷，有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號，叫雷萬鈞，這是她那個礦工出身的傻爸爸喝醉酒給起的。
二妮應該是百合子，但我把於靜放在二妮的位置上，是為了壓壓日本人的囂張氣焰。於靜是老二，二妮。
百合子，屈居三妮。
現在，我還沒來得及全麵地、徹底地考察考察二妮，之所以把目標先定在三妮身上，也是有個統一戰線的思想，咱不能學老蔣——攘外必先安內，我要先俘虜個鬼子，迴頭再好好收拾二妮，反正都是鍋裏煮著的肉，早吃肥的還是早吃瘦的，意義都差不多。
萬一有別人從咱鍋裏撈個骨頭啃上兩口，隻要給咱放迴鍋裏，起碼，咱還有湯喝。
我對此很是想得開。
“走，咱們的，去吃夜宵，米西米西地幹活。給你的，送行。”
百合子拾起那件說風衣不風衣、說褂子不褂子的上衣披上，跟我往草地外邊走。沒走幾步，又有一對狗男女像電影上喝醉了酒的日本鬼子似的，摟著抱著地就從我們身邊過去，直奔我們剛才的樹下。
估計那地還是熱的呢。
大學裏的草坪上，春天真的來了。
走出草坪來到路燈下，百合子才算套上那件外套。穿上外套的三妮，伸手揪起我的左胳膊一挎，那熱乎乎的乳房就結結實實地貼上來，貼得我心裏特來責任感。
女人身上真是淨好東西。
她就這麽一貼，還跟著幾層化纖布哩，就讓我很後悔接了老娘的電話，我覺得我他媽的是沒救了。便從她後邊伸過手去，想就勢摸一下她的另一個，是涼呢？是熱？
這很讓人關心。
剛把手伸到半路，就被百合子迎手而來的左手給打了一下。
當下，我心裏一沉，不摸就不摸吧，人家不讓摸，咱再摸，不是耍賴皮嘛。
我把手就勢往上一抬，很寬容地拍了拍她的後腦勺，她靠在我胸下的乳房，倒是貼得更熱了。熱得像塊膏藥似的沒了彈性。
走出學校的北門，往右一拐不到一百米，就是一條小吃街。已是晚上八點多鍾，上完第一節自習的同學從圖書館、教室、宿舍陸續趕來，開始吃夜宵。
從這時候，直到夜裏一點半之前的小吃街，比白天的生意還要紅火。
上海的餛飩，百合子和我，都愛吃大餛飩。這家陸老太的大餛飩，是用開水做底湯，放小油蔥段，放點豬油；大餛飩餡兒，陸老太不放醬油，好像裏邊除了肉，就是肉，很像山東的大水餃；餛飩的樣子也好看，很像漢代“士”們戴的“冠”。
也許，這玩意兒就像古書中說的“儒巾”吧？
我們和陸老太早已是熟人，不用說她就知道我們愛吃那一口，也知道吃多少。因此，我的前邊，老人家除給放了一碟醋之外，還拿來一頭大蒜。
突然想喝點酒，看著端上來的餛飩，我的鼻子猛然一酸，說不上是一種什麽東西在腦子裏一閃，鼻子就酸了。
我忙把目光從翹著角皮的餛飩上移開，看不遠處正坐著位吃大排麵的同學。那個同學好像是政治學院的，現在叫什麽“正經院”。不過，從這家夥吃麵條的樣子上看就不大正經，把麵條故意挑得很高，張起大嘴，歪著頭從下麵往上吃，這小子也不怕麵條湯進了脖子裏去，而他對麵的女孩則托著腮，一動不動地看，不挪眼珠地看他表演。
女孩紮著個馬尾瓣。這年頭紮這種瓣子的，從側影看，倒像是很清純。
“想，喝酒？”
百合子見我沒動勺子的意思，她唏哈唏哈吃了兩口的餛飩被她又放迴碗裏。她問，很關切的眼神兒。
這眼神兒讓人溫暖。
“喝！喝白酒地幹活。”
又向陸老太太要了半盤兒雞爪，雞爪是清鹵的，白生生，鹹甜相間，尚有四川泡菜的辣味兒，是陸老太自己做的。又要一盤小油蔥拌豆腐，上麵，老人家給撒幾滴麻油，一清二白不說，還有淡黃色。
上海人在小吃上給的數量少，但做得精致，口感也好。
沒得說。
酒的名字叫“乙級大曲”，上海產的高度酒。有資料說好水出好酒，上海人天天喝黃浦江的混水，也能出好酒？不過說是說，這乙級大曲就不錯，有勁不說，關鍵是價格低，一斤，才半斤餛飩的錢。
在上海，我已經喝了兩年的乙級大曲了，多喝少喝，再喝上大半年，就該卷鋪蓋卷兒流浪天涯了。這就是命運給我的定數。也許，能留到上海，留到上海又怎麽樣呢？不留到上海，又怎麽樣呢？說真的，都不怎麽樣。
心，已經老了。
兩年前，我從北方的一個大學考到上海來，做了現代文學的研究生，上海和現代文學的關係最近，在這兒學，得“地利”。
地利又能怎麽樣呢？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別人一聽你在讀研究生，而且還是現代文學，無不可憐兮兮地看我，好像我成了一個迷路的傻孩子。這年頭，讀研究生的有三類人，一類是大學畢業後沒有社會關係，分配不了工作自己也找不到工作的，無可奈何先讀“研”待業，碰運氣，等機會。二類是書呆子，除了背書做題外，什麽也不會做，什麽也不想做，人生之中，除認識書本上的字，其餘的全不認識，書裏來，書裏去，妗子守寡，沒救了的。第三類讀研的是真讀，有好的專業，如橋梁工程設計什麽的實用類。
而數學和文學，隻有缺心眼的人才讀。
這三類人共同之處在於：大都是沒有關係去掙錢，沒有信心去經商，沒有本錢可當官，社會上熱門的，和研究生都無關。
乙級大曲賊熱，進了肚裏唿唿扇火，醉眼朦朧中，我看到百合子也扭扭歪歪，有點兒不穩。
“百合子，啤酒，你的，喝啤酒。給你送行，你得喝。”
百合子點點頭，起身去要啤酒。百合子今天的話很少，要是在平時，她早就吱喳吱喳地瞎鬧半天了。
百合子輕輕喝了幾口啤酒，吃餛飩的勺子在碗沿上劃來劃去，她已經察覺到，剛才我接的電話內容很重大，而且很不妙，老娘那幾乎哭腔的音調，她就是傻瓜也會覺得事情非同小可。
來小吃街上吃夜宵的人更多了。十二點以前，這是另一種校園生活，已經是春天了，雖然草還沒有綠，樹上剛剛綻出芽的葉子給凍迴去兩次，但人身上卻明顯地熱了許多，人與人中間的空氣中，有種溫和的氣息在流動，即便是晚上，小吃街的空氣裏，也熱乎乎地——已經見不到搓著手，聳著肩，哈著氣的人。
春天給人的變化是無聲的。
“你們家，到底是什麽，你的爸爸，出現案件？”
百合子問。吞吞吐吐地問，邊問，還邊偷偷看我。
百合子呀百合子，你還是個小姑娘，你終於還是沉不住氣了。我們算是白在一塊兒聽了半年的魏晉風骨了，你個小丫頭，既不空靈也不禪意了。
“你說呢。”我問她。
“我……我不懂，我的太笨，不好意思。”
百合子笑了，很羞很苦澀，很無措，由於我把眼睛專門睜大些，使她真的誤認為我是在渴望她的建議或讓她指點迷津。這樣做，倒很有戲劇效果，女孩子的內心裏，都喜歡喜劇的可卡因。
“告訴你百合子，出大事了，天，要塌。”
她果然很緊張。
“我爹，進了你們的憲兵隊。”
“憲兵隊？”百合子的眼立時瞪得老圓，“你是說，你爸爸，到了我們大使館？”
“諾——嘔。我是比喻。比喻我爸在抗日戰爭期間，英雄大大的，可是不巧，被鬼子抓走了——為掩護同誌們，他，進了憲兵隊，憲兵隊地，老虎凳，辣椒水地幹活，非人道地折磨。弄不巧，哢哢，殺頭地幹活。”
她有點疑惑地看著我。
她在分析，我話裏有多少真實的成份。
“我的，決定轉移。”
“轉移？”
“就是消失。讓學校、家裏，找不到我在哪兒。”
說完，我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
“為什麽？你爸爸……和你……沒有關係呀！”
“那是在你們日本，法製健全，我們這兒，法製的，不好好治，人的，可以亂治。這個，問題很嚴重，他們，也會來抓我，讓我，坐牢、挨餓，連酒也喝不上的。”
她顯然被我的決定搞懵了。
這就是效果，女孩子又害怕，又刺激的效果。
戀愛中的經驗證明，不能給女孩子帶來刺激的男孩子，是平庸的男孩子，是活該打光棍的男孩子。
“你準備，去哪兒？”
她不太相信，但果然擔心。
女孩子心裏都有聖母情結，日本女人也不例外。她們總是把智慧的、疲憊的、受傷的心靈，安放在自己的被窩裏，好像這樣才塌實，隻有在保護別人中得到快樂，才是女人夢中真實的快樂。而女人肉體的快樂，必須要等女人流過產或生過孩子之後，肉欲，才是女人的唯一。才可能成為女人的唯一。
“聽說過北京市的陳希同嗎？他被逮起來，接著逮誰？逮他兒子——陳小同。在中國，把父親和兒子綁在一塊兒審的案子，很多很多，沒準，”我壓低聲音告訴她，“我宿舍門口兒，就有便衣在等著哩。”
“法律，你違犯了法律？”
“嗨，跟你，說不明白。聽我背一段古文，你聽仔細點。”
百合子順從地點點頭，並從口袋裏掏出筆來，開始記。
我想了想，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背給她聽：
“彭修——年十五，與父出行，為盜所劫。修——，見盜綁其父，遂拔刀向盜，大喝曰：‘父辱子死，汝不畏死耶？’盜驚曰：‘童子義士，毋逼之’，遂，遁去。’你的，知道這個故事的意思嗎？”
百合子搖搖頭，邊搖頭邊念叨記下的句子，嘴角還動著。
“這就是說，父親受到恥辱，兒子就得去死。不過嘛，現在社會進步了，他們就是把我爹給斃了，我也得活著不是？而且還要好好活著，要找個女人，一石雙雕，讓她給我生了雙胞胎的兒子，這才是繼承大統。”
“你……你在胡說。”
“好了。不跟你說了。把你的車票拿出來。”
百合子今晚去洪州，我準備給她送行，看這事鬧的。
百合子的車票上寫著11:40，坐公共汽車到火車站也就二十多分鍾。
時間來得及。
我告訴百合子，你現在，就去收拾東西，我們同坐一趟車，送你去洪州。
我的，順路順路地幹活。
“太好了。”
百合子激動得雙手叭叭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