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對張載和劉敞等人道:“於人與人之事,儒者知之。何以知之?查人心而知。何以查人心?聽其言而觀其行,合之道理,以知人心。其間道理第一,必明道理,觀人言行才能明其心性。世間並不隻有一套道理,大宋之天下,自有大宋之道理,別人之天下,有別人之道理。人的言與行是道理中的言與行,人之心性也是道理中的心性,以其道理而定人,此即儒者之偽。子墨子言儒偽,此為事實,為學者不當諱言。”


    張載和劉敞沉默了好一會,才小聲問道:“相公,若儒偽,可否去偽存真呢?”


    徐平微微一笑:“這就要問於你本心,人,到底能不能成神。若是能成神,則就可以去偽存真,若是不能成神,那就隻能偽。為學者,不過取最不偽的那一道理而已。”


    承認世間有絕對真理,人可以掌握絕對真理,文明最終就隻能發展成宗教文明。要麽人可以成神,要麽有一個可以告知人絕對真理的真神,不可置疑。世俗文明,必須承認對於人來說,世間隻有相對真理。用相對真理作為貫穿於文化的道理,必然為偽。世俗文明在這一點上,相對於宗教文明顯得庸俗,因為人本來就庸俗。宗教哲學中,去探討人的本性和神性,或者與此關的問題,都是為宗教文明建立哲學根基。那麽世俗文明的哲學根基應該怎麽建立,就是怎麽建立文化中的道理,


    “子墨子言儒偽,而欲取真。真能夠取來嗎?答曰不能。其隻能借天,借鬼,不容人置疑,以天命,以鬼言而為真。這天和鬼存不存在?子墨子之言,無不說其在,但卻看不見,摸不著,隻能尋其在世間之跡。天災是,人禍也是,人之善與惡也是。這就是從儒者當中分離出去,欲去偽存真的墨家之言。”


    墨家思想,如果發展下去,終究會發展成宗教,實際上他們就是奔著宗教去的。墨家曾經興盛一時,與儒並稱兩大顯學,真成功了,墨子會成為中國文明的神之使者。而在當時,確是墨家對科學技術最寬容,最重視,他們要從中查找天的詔示。所以宗教文明並不一定是愚昧的,也不一定是反科學的,在某些階段,可能剛好相反。愚昧與落後,智慧與先進,跟文明的發展階段,他們形成的理論體係跟人認識自然的程度差別而定。認為宗教一定是怎麽樣的,不信宗教就是怎麽樣的,還是神鬼思想作怪。哪怕是曾經大興火刑架的天主教,也曾經對物理極有興趣,並資助研究,培養了優秀的物理學家。而曾經引領了科學技術發展方向,做出了巨大貢獻的世俗學者們,也會墮落成反文明、反科學,而放縱追尋人的本性,放飛心靈,建立各種匪夷所思的政治正確的小清新。


    不能夠擺脫心中的神和鬼,信科學者會成為科學教,迷信工業的會成為工業黨,科學是他們心中的神,不能工業化的是他們心中的鬼。拜了一個神,怕了一個鬼,思想便就會開始腐敗,當有文明崛起的時候,被卷進去成為肥料。不管宗教文明,還是世俗文明,隻要把道理在文化中建立起來,有蓬勃的活力,就會秋風掃落葉般把這些神鬼卷進去,成為自己生長的養料,迅速興旺發達。肥料耗盡,沒有自我生長、自我變革的能力,迅速衰敗。


    能打是不是道理?是的。曆史上的蒙古人證明了,隻要一直能打,能打就是道理。帝國主義者證明了,隻要一直炮管比別人粗,真理就在大炮射程之內。那麽造反有理是不是道理?是的,無數內內外外的被壓迫者團結起來,推翻了騎在他們頭上的剝消階級,證明了這就是道理。道理一以貫之,成功了,就是證明了的道理。


    這些道理跟儒家的道理一樣,都是偽的,是要依靠外部條件的。其實宗教文明的道理一樣是偽的,隻是他們立了一個不容置疑的神在那裏,一旦神被質疑,虛偽的本質也就暴露了出來。我有一真理,可救世人,可存萬世,喊這個口號隻是心裏的鬼神思想在作怪。


    承認人的局限性,承認人認識自己和認識自然的局限性,那就隻能如此,接受人成不了神的事實。接受了這個事實,老老實實把精神的神神鬼鬼去除,建立人的文明和文化。


    王安石變法,之後被罵了一千年,實際上被後人拿來作為鬼嚇人。他在曆史中的麵目也被改變,成了麵目可憎的樣子。該不該罵?當然該罵。變法最後成了以暴製暴,行暴政難道不該罵?罵應該罵其暴政,而不是把人變成了鬼,這樣做的人更可惡。對於其本人來說,隻是想把其思想種進文明的基因裏,不想做鬼,也不想做神。追隨他道路的人,讓其當神諸鬼退散,反對他的人,讓其為鬼恐嚇世人,都是對他的不尊重,違其本意。


    徐平前世的那場變革其實有相似之處,變革最後成為暴政,對與不對?暴政肯定是不對的,手段與內容要分開,手段要批判,內容要用道理來檢驗,對不對按道理來。


    徐平年輕,自信不需要采用暴政的辦法來推進變革,因為他有時間,有同伴,來把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但就算是采用仁政的辦法,會不會有後人罵自己?還是會有。罵就罵了嗎,人不是神,還罵不得?為政者不要視自己為神,批評不得。文化人不要到處找鬼,拿著嚇唬當政者,嚇唬老百姓,在文化中跳大神,而應該好好去研究道理。


    天地之民要把命運撐握在自己的手裏,不需引一個神來教導自己,道理隻能從自己內部去找。背離了這個原則,就是跳大神,文化中不應有這個習氣。徐平前世新儒家,同樣是跳大神的一種,與儒是背道而馳的,隻是用儒來跳大神。中唐到宋亡,數百年間也不過有了道學和理學兩家,最終也沒有道理合一而為儒,你捧哪個聖人能為儒啊。


    徐平對張載和劉敞道:“子墨子以儒偽,而去儒自立其學,然其以天、鬼為真,其果為真嗎?其真,反比儒之偽更偽。天命不可求,自在人心,鬼不可信,人世間之道理可去一切鬼神。學問,就是學與問,無上下,無尊卑,其中隻有道理。儒者就是通道理,立道德,化風俗,成禮儀,除此之外無他。儒沒有大儒小儒,更加沒有這個人厲害,那一個人更厲害,這種神神鬼鬼的說法。學問隻有道理,不可用某聖賢說過如何,你說的不一樣難道比聖賢更厲害?學問是人的學問,不是鬼神之法力,道理麵前人人都是一樣。你們兩個現在刪修民間小曲、雜劇,其間既有以民為師而學,又有以道理化風俗,甚是難得。把這件事情做好了,於你們學問大有助益。當誠心敬意,去心中鬼神而近萬民,勉之。”


    劉敞高興地道:“相公今日一言,解我心中諸多疑惑。古人經注,皆不必立為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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