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敞是疑經派,曆史上他正式掀起了疑經惑注的大潮,最終宋儒走到六經注我,我注六經這一步。經典的價值在於其中的道理,世道變了,道理也要變。


    徐平前世,也曾經跟著小夥伴一起,笑話宋儒,連經典都自由心證了,還好意思厚著臉皮稱儒。現在明白,正是因為走到了這一步,儒家才在這個年代獲得了新生。把先賢當神供著,捧起一個又一個大儒,不斷添新經,儒家才真正亡了。神和鬼,不應該在這個文化體係中存在。以天命去諸神鬼,才形成了周朝的道德,這也是儒家的根源。重新把鬼神請迴來,就是在走迴頭路。迴頭路走到頭,就是絕路。


    劉敞極是開心,有當朝宰相明確地說,一切經典皆可疑,皆可變,讓他欣喜非常。做學問要疑經,是需要勇氣的,免不了有人冷嘲熱諷。問你一句,你比先賢還高明?先稱稱自己有幾斤幾兩,人貴有自知之明啊。很多人,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沉寂了。


    道理麵前沒有高低貴賤,沒有什麽不可置疑的天條,存在了這種天條,說明文化出了問題了。學問是因為合了道理而正確,而不是因為某個人說過而正確。


    徐平道:“子墨子不滿儒之偽,而立新學,以天、鬼而立論。能成一時顯學,終究不能被當政者用,歸於沉寂。至荀卿、孟軻,儒而成兩家。荀卿以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為根基,自成一家。國之命在禮,禮義生而製法度,隆禮至法則國有常,重法愛民則霸。其學以韓非、李斯承其後,行於秦國。荀卿既言人之善為偽,則何必取這偽善,直以法進而為律,一製度於天下,為天下大一統。去偽善,用製度,而變為法家。”


    說到這裏,徐平搖了搖頭:“秦二世而亡,天下皆知其亡於暴。其暴何來?既然人性隻有偽善,而於百姓一律繩之,聽命役使如牧羊則可。荀卿之儒天人分,人事不再為天命所化,為其所得。當天命已經化入人心,天人之分已不可不行。因善是偽善,而取隆禮重法改人性,為其所失。善與惡,皆在民心,民之好者為善,民之惡者為惡。世間的男子好美色,則女子有美色為善。人人皆好美色該如何?天下之亂起於爭,弭爭者為善,勸人爭者為惡。善惡起於民心之中,是故人性有善有惡。萬千道理,皆歸於民心中,此為根本。”


    一切政治皆起於爭,無爭就無政治,人人自足天下自治,人類社會不需要治理。認為爭是源泉,這是中國文化的傳統。共產主義認為生產力發展,出現了階級分化,從而出現了階級矛盾,階級矛盾實際上就是爭。在階級鬥爭中生產力發展,最終進化到共產主社會是馬克思主義的原始觀點,與大同——小康——大同的三個階段是一致的。後來的社會主義認為可以先消滅階級,而後發展生產力,進而發展到共產主義,是一種變化。這種變化與荀子認為人性本惡,善是偽,有異曲同工之處。即認為人性的一切皆是社會性,非社會性的為偽。既然偽,那就可以用社會主義的法律,新時代的製度來規範。不隻是要規範你的行為,還要規範你的思想,因為不合社會主義的思想是偽的人性。這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法家,社會主義者愛法家,其施政具有濃厚的法家風格,不是沒有來由。


    荀子的思想解決了一個重大問題,即人的精神天地,跟自然的天地分開,換句話說就是唯物主義。孟子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他的思想,還在人與天命的關係上。正是在這個關鍵的問題上分為了兩派,接受了孟子的民為本,但又同時接受了荀子的隆禮重法愛民。民隻要愛就夠了,怎麽做事,怎麽思想,由禮和法來規範。最後的理學,實際上也走到了這一條路,存天理滅人欲,那就用禮法去滅民的欲。所以北宋這麽多政治人物,朱熹就拉著司馬光跟其他理學創立者一起,做道學先生。跟他一樣尊孟的,偏偏他就則看不上。


    王安石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沒有遵循荀子的思想,而是在孟子的思想上進一步,實現天人分離,把天命從人世中摘了出去。這就形成了新黨和舊黨最根本的一條路線鬥爭,是政治本於民心,還是民心本於政治。王安石認為政治要順民心,重德教,性無善惡,而情有善惡,百姓自己會處理善惡。你不能規定百姓的行為,約束百姓的思想,來推行政治的教化。司馬光則相反,隆禮重法,法在禮後,最重要的是三綱五常,規定百姓的思想和行為。把人的行為和思想都規範約束了,則天下自然就大治了,發展到後來成了理教。


    在王安石眼裏,反對者要規定人性,不但管民的行為還要管民的思想,是暴政,但最後自己去走到了以暴製暴上麵。千年後的變革其實一樣,具有相同特點。


    “萬千道理,俱都歸於民心當中,這就是為政的法則。以民為師,找尋道理,圓滿學問,理通則為儒。先道理,再道德,再教化,再有禮儀,法度隨此而變,次序不能錯。先用禮治民,而後教化,再成道德,不求道理,是不行的。荀卿之隆禮重法治國,尚賢任能教化,隻能害民,而不能大治。這便如先給天下之民刻下一個模子,讓所有的人都在這一個模子裏長,長得一個模樣,天下就大治了。世間無此道理。這個模子名之天命,實則巫鬼。其禮與律名為法度,其實殘民之術,用之則為天下大害。為政者不能夠從民心中找尋道理,而去求禮法,求教化,與治世南轅北轍。你們現在做的,就是以民為師,找尋道理。”


    改革就是要順應時代的唿聲,響應人民的心聲。與民心相應的時候,一切順利,背離了人心,則步步艱難。荀子留下了一個自上而下單線治理的政治框架,後世的統治者對此喜愛非常,在這個框架下不需要聽取百姓聲音。百姓不滿意,是法律執行不到位,是禮製教化不到位,隻要用重法酷刑,森嚴的三綱五常,規範行為,約束思想,一切自然就好了。


    徐平歎了口氣:“為政而治,說到底,就是怎麽看人性,怎麽行教化,一切法度與施政都是由此而生發出去。荀子之學也非無來由。殷商之時重巫鬼,君亦聽於巫,巫實掌天下之文。年深日久,巫有所謂聰明者,發覺以己意代天聲,君民亦事無不聽。此端一啟則巫終被萬民所棄。而此端必起,則巫必敗。巫之讓天下聽命於己者,由其聽天命,不聽天命了則以心中之鬼而代天命。後世文人,多有視己為巫者,讀聖賢書做聖賢巫,讀別的書就做別的巫。有真自以為得聖人之旨,而欲行聖人之誌於天下而成狂者。但更多的,是心裏藏個小鬼,用這個小鬼來代聖賢。民有不聽,則把這小鬼拿出來,嚇唬世人。”


    說到這裏,徐平連連搖頭:“雄州張太尉,當日在樞府,憲台以其生有異相而攻之不己,趕出京城猶不罷休。蘇紳是我姻家,我也要說,就是他與孔道輔,一唱一和,用這些鬼把戲逐大臣。把禦史台的禦史當作嚇官員的小鬼,他自己做閻王,讓禦史台變成了個閻王殿!現在賈昌朝為禦史,有樣學樣,不講道理,鬼氣森森!”


    張載和劉敞幾個人忍住笑,不敢吭聲。他們在西北跟著徐平不短的時間,還沒有聽過徐平發牢騷,今天徐平終於是沒有忍住。


    徐平講政治原則,對禦史台的人事和事務不幹涉,不過問,牢騷還是要發的。沒有哪個禦史來觸徐平的黴頭,這些日子,他們主要針對陳執中和程琳。陳執中治家不嚴,程琳好貪小財,都有些小把柄。趙禎幾次把禦史的彈劾奏章交給徐平,都被徐平以禦史不當探官員隱私為由,壓了下來。禦史台是秉製度查官員,不是東家長西家短的長舌婦,好好做本份的事。這幫禦史就有這個毛病,自以為跟商時的巫一樣,是用天命查皇帝和百官,人人都該聽他們的。實際上人人心裏有小鬼,不講道理,哪來的天命。


    徐平煩得不行,趙禎也煩。彈劾官員,沒有道理徐平可以置之不理。規諫皇帝,趙禎不理不行,他們會一直纏著不放的。到了大名府,趙禎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意思,在這裏是徐平說了算,沒有那些煩心事。對趙禎的私事,徐平基本不聞不問,放任自流。


    趙禎曾經問徐平,為什麽不跟其他官員一樣死盯著他,是不是怕趙禎把他換了。徐平告訴趙禎,官員嚴格要求是因為在做公事,皇帝於國家則公私不分,這是製度上就這麽定的。正因為公私不分,皇帝與百姓就有了交集,皇帝既有官的一麵,也有民的一麵。皇帝在政權裏的地位,有一部分就是代表百姓,來監官的。另一部分,則是與官為一體來治理天下。如此一來,對皇帝的要求就隻能位於官員和百姓之間,比官員鬆理所應當。趙禎深以為然,對天天規諫他雞毛蒜皮小事的台諫官員,更加煩得不行。隻是政權中每個人都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趙禎煩歸煩,還是要老老實實聽著。


    徐平隻是要天下有個道理在,這宰相做不做,他已經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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